毛克文
一
如果我能夠,我要把她的傷痛寫出來。剛從倉房公社分離出來的瑞豐公社,不
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臺破舊的鐵牛55?型拖拉機, 把我找來學駕駛。我跟一位姓郭的師傅學了修車時間比行車時間多的一個月,“鐵?!本统蔀閺U鐵。郭師傅離開了瑞豐公社,我也被動員“暫時”回家,說是等公社買來新拖拉機,再讓我來繼續(xù)學。我沒有回家,因為我的父親是“右派”,屬于“五類分子”,能讓我到公社學開拖拉機,那可是大隊書記格外“開恩”,才把我推薦給公社的。我“賴”在公社幫炊事員洗碗、洗菜、掃地、抹桌子、喂豬,還每天把公社大院打掃一遍……
清晨,我正在打掃公社大院,公社黨委書記兼公社主任宋光明同志走過來親切地對我說:“ 你暫時去食品廠工作。公社剛成立,沒有錢買新拖拉機。開拖拉機的事以后再說。到食品廠以后,也要好好地干!”
“好的!……食品廠在哪?”我問。 ?????“在瑞豐大隊。倉房食品廠分家,我們公社的人回我們公社,他們今天下午回來。你今天早上就去把劃給食品廠的房子收拾打掃一下,準備迎接他們”。
從此,我便與瑞豐食品廠結下了不解之緣。瑞豐公社買新拖拉機的愿望,直到人民公社退出歷史舞臺都沒有實現(xiàn)。
二
瑞豐大隊部駐所,據(jù)說是新中國成立前一地主老財家的宅院,土木結構,青瓦蓋的屋頂。三間兩層高大的正房坐北朝南,正房左、右兩邊各有兩間兩層耳房和小天井,院落東、西兩邊各有三間兩層廂房,院落的南面還有兩間寬敞的平房(廚房)。劃給食品廠的房間雖然已經(jīng)騰出來,但地面上有很多垃圾,諸如爛鞋子、臭襪子、廢紙片、死耗子, 還有桌椅的斷腿、斷橫檔等。職工宿舍里, 桌椅、床架和床板雜亂無章地擺放著。我向院門外的一戶人家借了畚箕,把垃圾運到街后面一處堆放垃圾的地方,把桌椅的斷腿、斷橫檔抱到廚房里當柴火用,把床架和桌椅擺放在適當?shù)牡胤?,并把床板安放在床架上。那個時候,像瑞豐街這樣的集鎮(zhèn)都還沒有自來水,各家各戶和機關單位用水都得去井里挑。我歸還畚箕時,又向人家借了勾擔和水桶,到街上的深井中汲水回來,把桌椅、床架和窗戶擦洗干凈。廚房中的鍋灶和水缸都是現(xiàn)成的。我把鍋和水缸洗干凈后,在鍋里裝了半鍋水,蓋上鍋蓋,準備燒開水。然后把水缸中的水加滿。歸還水桶和勾擔時, 我給人家送去了滿滿的一挑水。
三
從倉房食品廠回來的職工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娘子軍”。除鄭志堅外,其余的都是女 性。鄭志堅是廠長兼會計,前幾天我在公社見過他。女性共六名,除結過婚且處于哺乳期的劉蘭香外,其余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姑娘。那個時候,一個縣也就是“縣車隊”有幾輛“解放牌”,馬車還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那天下午一時許,“娘子軍”雇了兩輛馬車,裝上?所分到的部分物品和各自的行李從倉房食品廠出發(fā)。因裝車耽誤了時間,下午三點多鐘, 他們才或拎或扛或背著東西走進大隊部。
一個長得極標致的姑娘一手拽著背上的大包袱,一手還拎著一只木箱和一個裝著熱水瓶、洗漱工具等的大網(wǎng)兜,氣喘吁吁地走在最前面,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很能干的人。我連忙迎上前去接過她手里木箱和網(wǎng)兜。她把背上的大包袱放在堂屋里,對我莞爾一笑, 便轉身向院門外跑去。我把手里的木箱和網(wǎng)兜放在她的大包袱旁邊,也跟著跑出去。到了街道上的馬車停放處,見她欲扛起一個裝滿糧食之類的白布袋?!拔襾砜福 蔽疫呎f邊一手抓住綁扎著的布袋口,一手將布袋攬到自己肩上。她說:“這是米,你直接扛到廚房里去”。
我到廚房里放下米袋時,見她用勾擔挑著裝有蔬菜和油鹽醬醋等的兩只鐵皮水桶進了廚房。這兩只鐵皮水桶不是一般的鐵皮水桶。一般的鐵皮水桶,就像我剛才跟人家借的那樣,上大下小,而且不是很高。這兩只鐵皮水桶上下一樣大,而且比一般的鐵皮水桶高、大。像這樣的兩只水桶裝滿水挑起來, 那是很有分量的,別說用這樣的桶在深井里打水了。
她放下水桶,見灶旁的水缸里裝滿了水, 便問我:“這水是你挑來的?”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幫了我的大忙了!我正愁著怎樣把井里的水打起來呢。聽說這里的井很深?!惫媚锔吲d地說。
我欲繼續(xù)去馬車上搬東西,姑娘說:“讓他們?nèi)グ岚?,你幫我煮飯,好嗎?”后來才知道,食品廠不設專職的炊事員,每個職工輪流做一個星期的飯,而且做飯這個星期不只是做飯,早上、白天不做飯的時候,都要參加廠里的勞動。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做飯不說做飯, 而說“ 煮飯”, 炊事員不說炊事員,而說“煮飯的”。離開倉房食品廠之前, 廠長召開會議,安排了回到瑞豐后幾天內(nèi)的工作?;氐饺鹭S后第一個星期“煮飯的”,便是我眼前的這位姑娘。怪不得她剛才那么急急忙忙地走進大隊部。
“好的!我燒了半鍋開水,可惜我只有一把水壺(即熱水瓶)。”我說。
“我們都有水壺呀!我的水壺在網(wǎng)兜里, 你幫我拿網(wǎng)兜的時候沒有看到嗎?”姑娘笑了笑說。
“ 哦,看到了……”此刻,我定然是滿臉通紅,因為我感覺到我的臉在呼呼呼地燃燒!我不僅看到了姑娘的熱水瓶,還看到了其他人的熱水瓶,我怎么會忘了呢?我太興奮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跟這樣一位貌美、大方、爽快而從未謀面的姑娘近距離地交流。從心理學上說,興奮這種占優(yōu)勢的心理活動抑制了我記憶熱水瓶的心理活動。我當時的血壓在急速升高,大腦一片空白,整個身子飄飄然起來。
姑娘接著說“:你去堂屋里拿幾把水壺來把開水打起來。不管是誰的水壺,你都可以拿”。我按照姑娘的吩咐,到堂屋里拿了幾把熱水瓶到廚房里,把鍋里的開水打起來后, 便忙著幫姑娘燒火、添柴、洗菜、洗菜盆、洗盤子……這段時間我在公社上就是幫炊事員做這些事情,所以,我跟姑娘配合得很默契。在幫廚的過程中,我們彼此認識了。
姑娘叫馮玉鳳,年方十九,比我大一歲。高挑的身材,白玉般的皮膚,標準的瓜子臉上常帶著微笑,那雙清澈純凈的眼睛閃著亮光。她在倉房食品廠的時候,就是廠里的技術骨干。她雖然識字不多, 但她心靈手巧, 不管學什么都能學懂學精。倉房食品廠派到縣食品廠學做餅干(包括月餅)的是兩個人, 但回到廠里以后,只有她能擔負起廠里做餅干這項重要的生產(chǎn)任務。后來,倉房食品廠又派她到州級的一家食品廠去學做水果糖, 她同樣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了學習任務。
說實話,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心花怒放,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她!以至于把幫她拎木箱和網(wǎng)兜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那個時候,被選拔去讀書、當干部、當工人或者是短期出民工的,都會帶一只木箱,裝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也有家庭條件優(yōu)越而用皮箱的,但非常非常的少。如今,每個人的衣物用一個大衣柜都裝不下,誰還會再用那種木箱、皮箱呢?馮玉鳳在倉房食品廠工作了近一年的時間,已經(jīng)有不少“家當”了。街上停放馬車的地方至食品廠,要走一條窄而深的巷道。我真佩服她,一次性就把那么多的東西弄進大隊部。且不說那個大包袱和那個大網(wǎng)兜,單說那只木箱就很有斤兩。說真的, 她那風風火火的性格和認認真真的工作態(tài)度, 跟我是何等的相似。
四
第二天拂曉,當我起床去街上的井里挑了一挑水回來的時候,馮玉鳳已經(jīng)把灶里的火燒著了,正在洗鍋,準備給大家燒開水和洗臉水。
“謝謝!謝謝你又幫我挑水。”她有點難為情地說。
那個時候,機關單位一般是不吃早點的。農(nóng)村就更不用說了,直到現(xiàn)在,農(nóng)村絕大多數(shù)家庭都不吃早點。所以,食品廠的職工早上七點半鐘就開始工作。
早春二月,空氣清新。升起不久的朝陽把柔情的暉光灑向田野、村莊和山岡。小河里清澈的水在汩汩流淌,河岸上嫩綠的柳樹枝條隨風搖曳。暗綠色的山坡上,點綴著一片片明媚的桃花、梨花。瑞豐街前的田間小路兩旁,金黃的油菜花正在開放。河邊的一塊空地上,食品廠的職工們揮舞著借來的鋤頭在挖土和平整場地。他們要在這里脫土坯。我和馮玉鳳負責挖土。一個月以前,我還在生產(chǎn)隊勞動。論挖土,離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第一線很長時間的女職工們,三個人也抵不上我一個。何況我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她們多是弱不禁風的小女子。我甩開膀子,一口氣挖了半個小時,就把所需要的土挖夠了,加上馮玉鳳挖的,那就多多有余了。我對馮玉鳳說: “你可以回去了,休息一下,煮飯!”
“時間還早呀……我是該休息一下了,我快散架了!”馮玉鳳把鋤頭扔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在土坎上坐了下去。
“把畚箕裝滿?!蔽覍ρb土的張嵐和席翠英說。
端土的普秀珍說:“少裝點,裝滿了端不動?!薄岸瞬粍游襾矶?。你也去裝土。”我一個人端土,讓裝土的三個姑娘忙得不亦樂乎。馮玉鳳面帶微笑和贊許的神情看我端土,幾分鐘后回廠“煮飯”去了。鄭廠長等人平整好場地后,也來參與裝土和端土,土堆越堆越大。我們把土堆整理成高約 30?厘米,直徑約 3?米的圓形土堆。鄭廠長脫下鞋子,卷起褲腿,提起那兩只鐵皮水桶說:“大家排好隊,傳水。”說著就要下河。
“廠長,水涼。我下河去吧?!蔽颐撝诱f。
“我的個子比你高,你下去不合適。你站在橋頭上, 那里接水困難?!编崗S長三十多歲,瘦高個子,長臉,兩只眼睛炯炯有神。他邊說邊順著河堤上的一個斜坡走下小河, 轉到一座約 50?厘米寬的木板橋下面,這里的水較深,且距土堆最近。我把鄭廠長打得不太滿的桶接上來, 傳給普秀珍…… 就這樣, 我們一個傳給一個,最后一個是劉蘭香,她把水潑在土堆上。
土堆浸透水的時候,剛好是上午十點半鐘下班的時候,大家收拾工具回廠吃早飯。早飯后,照例會有一個半小時的午休。那個時候, 大家都沒有午睡的習慣。吃過早飯, 我到供銷社想買一塊肥皂,洗昨天弄臟了的衣服,可是供銷社門市部還沒有開門。我回到宿舍,臟衣服不翼而飛。我想,會不會是馮玉鳳拿去幫我洗去了?我想到河邊去看一看,但又覺得有些不妥。不去吧,難道就這樣等著她把我的衣服洗了拿回來嗎?想來想去,我扛起一把板鋤,拿上水桶和水瓢,準備到河邊去翻踩泥巴。
我到了河邊,便看見馮玉鳳蹲在木板橋下的一塊大石頭上洗我和她的衣服。此時此 刻,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在我的記憶里,只有我的母親給我洗過衣物。我拎著水桶走下斜坡,到河里汲水,對她說“謝謝你幫我洗衣服?!薄敖裨缟衔铱茨銚Q了衣服。早飯后我來洗衣服,就到你的房間把你換下來的衣服也拿來洗……該休息的時候就要休息。大家都在休息, 你一個人來干活, 別人會怎么想……”她這些話說得那么溫柔, 那么懇切,那么樸實,我的心里頓時感受到一種甜蜜的、暖洋洋的激動。這種體驗,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
“謝謝!謝謝你對我的幫助。列寧說過: ‘不會休息 , 就不會工作。今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對或說得不對的地方,希望你也像今天一樣地給我指出來?!蔽艺\懇地說。
“我們互相幫助。我有不對的地方,你也要告訴我?!彼瑯诱\懇地說。
“好。下不為例,我還是去翻踩泥巴吧。” 我拎起打滿水的桶,轉身上河堤。
早上雖然浸透了水的土堆,太陽曬過之后,表面的土又干了。我把水一瓢一瓢地灑在土堆上,脫下鞋子,卷起褲腿,用板鋤邊翻邊用腳踩,浸透水的土堆被翻踩成泥巴之不知所措。
“鐘有恒,你給普秀珍當助手,跟她學后,將踩開的泥巴收攏成一個饅頭狀的泥堆, ?‘烤火(即烘烤餅干或月餅)?!闭诓料窗赣职涯喽秧敂偲阶隽艘粋€水洼,在水洼里注滿水,以保存泥堆的水分。
五
第二個星期,鄭廠長請來一位師傅,在堂屋的后半部靠后墻打一座烤灶(即烘烤餅干或月餅的灶);在廚房里打兩眼大鍋灶(用于炸香酥條、煮蠶繭等)。
鄭廠長、龔小梅和劉蘭香給師傅打下手。馮玉鳳和我們一起到河邊搬運土坯。那時候, 雖然已經(jīng)有了膠輪的手推車,但田間小路和河堤都很窄,兩個人并排通過都困難。所以, 我們只能用畚箕和扁擔把土坯運回廠里。姑娘們每個人一趟只能挑四個土坯。我第一趟挑八個,普秀珍跟我一樣也挑八個。第二趟, 我挑十個, 還一路小跑攆上馮玉鳳, 她說: “勤漢跑三趟,懶漢壓折腰。你跟她較什么勁”。
普秀珍第二趟也挑了十個土坯,可她在半路歇了好幾次,才把土坯挑回廠里。從第三趟開始,她就只挑六個了。
不知何故,長得膀大腰圓,好像渾身是力氣的普秀珍總是要跟我“比試”。跟我掰手腕,我們倆勢均力敵。有一次,她居然要跟我摔跤,我說:“我甘拜下風,摔不過你”。
六
又過去了一個星期,瑞豐食品廠首次做餅干。大家都進入了“角色”,我卻站在一旁板的馮玉鳳轉過身來對我說。
“烤火”不容易,火候掌握得不好,所烘烤的食品要么烤煳了,要么烤不熟。冬天倒是舒服,夏天就受不了啦!
馮玉鳳不僅能干,而且責任心很強。她不僅是做餅干、月餅和水果糖的師傅,而且還是廠里的“無冕”副廠長。鄭廠長兼著廠里的供銷工作,外出采購原料或推銷絲綿被不在家的時候,廠里的工作都交由馮玉鳳負責。
普秀珍用木柴在烤灶正中的正方形大火塘里生火, 加入大量木炭的時候, 對我說: “你去廚房里鏟些灶火灰來?!?p style="margin-left:7.1pt">我到廚房在做飯鍋灶的爐膛下面鏟了兩畚箕灰燼,端到烤灶前的時候,加到大火塘中的木炭已經(jīng)充分燃燒。普秀珍將引燃木炭未燃盡的木柴移到大火塘兩邊的爐膛里,把充分燃燒的木炭攤平之后,蓋上了一層灰燼。堂屋的前半部正中,兩條高長凳支撐著
一塊又長又寬的案板。與普秀珍生火引燃木炭的同時,馮玉鳳指揮著姐妹們,把昨天已經(jīng)擦洗干凈的案板,又擦洗了兩遍,并擦干案板上的水漬。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倉庫里扛起一袋面粉時,馮玉鳳也來到倉庫,她說: “你反應挺快嘛!把面粉扛出去后,再來幫我們扛一袋白糖?!?p style="margin-left:7.1pt">我把面粉倒在案板上,返身到倉庫扛白糖,見馮玉鳳拎著半桶香油,拿著一只量杯從倉庫里出來,微笑著對我說:“你跑得這么快,再幫我們扛一袋食用碳酸鋅銨出來?!本瓦@樣,我到倉庫里跑了三趟。
馮玉鳳和姐妹們把手洗干凈,用狀似菜刀的厚鐵片將面粉堆中間刮空成面粉池。她先用量杯按比例往面粉池里倒入香油和水, 過秤按比例加入白糖和發(fā)酵的食用碳酸鋅銨等。之后,大家一起動手,用厚鐵片按壓、攪和,使香油、水、白糖和食用碳酸鋅銨成為溶化并交融在一起的溶液,才把面粉一層一層地拌入溶液中,不能搓,不能揉,否則, 做出來的餅干或月餅就像皮條一樣,不酥不脆了。她們把和好的面放入壓面條的機器中壓成薄片后,用狀似小鐵盒子的“刀”,把薄片切成有花邊和表面有花紋的生餅干,擺放在形似簸箕的鐵盤里。鐵盤里事先要抹上一層香油。普秀珍端起裝有生餅干的鐵盤,擺放在伸出火塘外約 50 厘米的 U 形圓鋼筋上, 用火勾將鐵盤推進大火塘。兩邊爐膛中木柴燃燒的火舌舔向拱橋狀的烤灶內(nèi)頂,鐵盤下面的火塘里埋著燃燒的木炭,這就使餅干上下兩面同時被烘烤。
七
接連做了一個星期的餅干,把餅干交到供銷社就了事。至于供銷社怎么分發(fā)到各購銷店,那就不用食品廠操心了。食品廠接下來的工作是做絲綿被。那時的農(nóng)村,購買力非常低,買絲綿被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供銷社沒有辦法“統(tǒng)購統(tǒng)銷”絲綿被。我們廠生產(chǎn)的絲綿被主要銷往大中城市。
做絲綿被首先要抽絲?,F(xiàn)在抽絲用機器, 蠶繭不用煮,不用洗,更不用“抹繭衣”。這一天,廠長鄭志堅進山采購核桃和木炭不在廠里。從早上開始,馮玉鳳就帶領著大家在正房的大樓上“抹繭衣”。“抹繭衣”就是把蠶繭外殼上臟、亂的絲抹掉后,裝入一個個小小巧巧的麻袋里,并扎緊袋口。
下午,馮玉鳳要在廚房里煮蠶繭。上班時,我進廚房欲取水桶和勾擔幫她去挑水, 見馮玉鳳把水桶里沒有用完的水倒進煮蠶繭的大鍋,也準備去挑水。我接過她手里的水桶和勾擔,挑了一挑水回來的時候,馮玉鳳已經(jīng)把大鍋灶里的火燒著,鍋里的水咝咝作響,熱氣直冒。我把水倒進大鍋,又挑了一挑水回來的時候,馮玉鳳背著一大麻袋裝了蠶繭的小麻袋從大樓上下來。我繼續(xù)到大樓上參與抹繭衣。馮玉鳳留在廚房里照看灶里的火和翻攪鍋里煮著的蠶繭。
抹繭衣單調(diào)乏味,大家未免會感到寂寞、無聊。普秀珍她們就拿我開玩笑,“噔噔噔……”,馮玉鳳上樓來了,她杏眼圓睜,瞪著她們,其他人正襟危坐,普秀珍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馮玉鳳對她說:“又是你挑的頭吧?你可是他的師傅!師傅就要有點師傅的樣”!
馮玉鳳的人品和工作態(tài)度,令女同胞們折服,我同樣深有感觸。一天傍晚,我賣醋忘了蓋醋缸蓋子。第二天早上,她去賣醋時,發(fā)現(xiàn)醋缸里泡著一只小耗子。她把我叫去嚴肅地批評了一頓,并和我一起將醋缸里的一百多斤醋倒掉,用清水將醋缸清洗了若干遍。不僅如此, 她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 “背”著我替我向廠里賠了八元的醋錢。過了很久,我才從出納員張嵐那里了解到她替我賠醋錢的事。
馮玉鳳大聲說:“鐘有恒,你去洗蠶繭,洗干凈點喔!”
我到廚房里撈了兩桶煮透的蠶繭挑到河邊,一小袋一小袋地放在水中的石板上,用木頭做的小榔頭捶打著洗干凈,運回廠里時,見右耳房前的小天井里擺好了兩個大盆,大盆里各裝有半盆清水。盆口上各擺著一塊寬約 15 厘米的木板,木板正中固定著一個倒 U 形的竹片弓。我放下水桶,在每個大盆中倒了一小袋蠶繭。馮玉鳳等四位姑娘進小天井, 兩人一組,面對面地分坐大盆兩邊。我好奇地站在旁邊看她們抽絲。只見她們把蠶繭一個一個地涮洗、撕開、拉長,套在竹片弓上。我洗的蠶繭真是很干凈呀!無論她們怎么涮洗,大盆里的水都是清悠悠的。
馮玉鳳的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她扭頭見我在看她, 臉上泛起了紅暈, 笑著說: “繼續(xù)去洗蠶繭呀!今后煮蠶繭、洗蠶繭,那都是你的事了”。
從此,廚房外的空地上便飄滿了雪白的蠶絲袋。
八
住在我對門的席翠英,部隊上的對象每次給她寫信都是我給她念,回信都是我給她寫。我提議教她識字和寫字,她非常樂意!我教她識字和寫字的“教材”,便是對象給她的信和我?guī)退龑懙幕匦?。兩個月后,她就能在我的輔助之下讀信和寫信了。這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啟發(fā):用同樣的方法教馮玉鳳學習。那時候的男女青年,時興相互贈送鋼筆或筆記本。我買了鋼筆和筆記本,外加一本《新華字典》,準備送給馮玉鳳。臨送之時, 我猶豫了,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當年是時興相互贈送鋼筆或筆記本,可贈送與被贈送的年輕人都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而且都是愛學習的。那時的農(nóng)村,有文化知識的年輕人甚少。只要家庭出身好,初中甚至是高小畢業(yè),就被招生、招工、招干招走了,“剩下”的基本是文盲或半文盲。而這些“剩下” 的文盲或半文盲,絕大多數(shù)是不愿意學習文化知識的。正因為如此,像我這樣有點文化知識但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人,才有機會被推薦到公社學開拖拉機。馮玉鳳上了兩年的小學就輟學“掙工分”,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的時間,她所學到的東西所剩無幾。
沒想到,馮玉鳳非常高興地收下了我送給她的禮物。她說:“謝謝你!你想讓我像席翠英一樣地學文化嗎?”我說:“是,你愿意學嗎?”“愿意!我早就想學文化了,可是沒人教我。你愿意做我的老師嗎?”她非常愉快地說。“當然,我當然愿意!你只要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前途將是無限量的!”“什么前途不前途,我不想!學點文化,終歸有好處?!甭犓绱苏f,我稍稍有點失落。但又覺得,只要她愿意學習就好。于是,我和她之間形成了師生關系。那個時候, 沒有電視, 沒有智能手機,一年中只能看上一兩場電影。在生產(chǎn)隊當社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有人像我那樣點著煤油燈讀書到深夜。在食品廠,下午五點半鐘下班以后,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學習。那時的瑞豐街沒有自來水,但已經(jīng)有了電燈。在電燈光的照耀下讀書,自然要比煤油燈下舒服得多。
九
我曾經(jīng)在村里代過幾天課。為培養(yǎng)馮玉鳳的學習興趣和教好她的學習,我備課所花的功夫比給一個班的學生備課要多得多。我教席翠英識字和寫字是隨意性的,而教馮玉鳳學習就正規(guī)化了。每天下午六點至八點這段時間,我到她們的寢室里給她上兩節(jié)課, “教材”是我以她弟弟的身份給她寫的信和以她的身份給她弟弟的回信。我原本是想以她的對象的身份給她寫信的,臨寫時擔心會引起她誤解, 便改變了主意。我每上一節(jié)課, 都布置作業(yè)。下一節(jié)課,我當面批改作業(yè)并讓她聽寫生字。天資聰穎,接受能力較強的 她,進步非???。后來,普秀珍、龔小梅也加入了識字的行列,但沒有能堅持下來。
當馮玉鳳掌握了一定數(shù)量的漢字以后,我教會她用部首查字法查字典,所布置的課后作業(yè)以閱讀為主,遇到不認識的字,讓她自己查字典??墒?,她視我為“活字典”,把書拿到我的寢室里來讀,碰到不認識的字就直接問我。
我 說:“ 你 可 以 問 張 嵐 嘛?!薄?我 問 過?她,她有好多字都不認識。怎么,不歡迎我呀?”“你多心啦!我怎么會不歡迎你呢!”
跟她同寢室的張嵐是一個初小畢業(yè)生, 擔任著廠里的出納員。我們上小學的時候, 小學也像中學一樣,分為初級小學和高級小學兩段。后來,小學改為“五年制”,就沒有初、高兩級之分了。張嵐初小畢業(yè)就遠離了書本, 很多漢字她都忘了。她記流水賬時, 還來問過我豆醬的“醬”字和“醋”字怎么寫。隨著閱讀的深入,馮玉鳳的學習興趣越來越濃,常常讀書到深夜。有幾天夜里,我都想休息了,可她正興致盎然,時而問這個字怎么讀,時而問那個字是什么意思,我只好繼續(xù)看書陪著她。漸漸地,她能獨立地閱讀書籍和報刊了。
我也有一只木箱。木箱里裝的全是“禁書”,如《家》《紅巖》《紅旗譜》《青春之歌》《復活》《沉船》等等。這樣的“禁書”,我的家里還有很多,好在廠里沒人告發(fā)我!再說, 除了廠長鄭志堅外,有誰知道這些書是“禁書”呢?當時,全國只有兩部長篇小說不是“毒草”,即《金光大道》和《艷陽天》。這兩部書我也有,我把它們放在我的書桌上。廠里訂有報刊,如《紅旗》《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云南日報》等。我自己還訂閱了一份
《遼寧青年》。馮玉鳳不缺乏閱讀材料。
十
一天傍晚,馮玉鳳到我的寢室里來問我: “這個星期,你可不可以不回家?”
我說:“可以呀!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星期六,去我家!”
“好的!我回去也沒有什么事?!蔽覜]有多想,就這樣干脆地答應了她!從我們相互認識以來,她經(jīng)常給我洗衣服,洗被褥,我生病了,她煮面條端到我的床前喂我吃…… 這還需要語言的表白嗎?這些行動已經(jīng)表明, 她也像我愛她一樣地愛上了我!可我那時的感情是朦朧的,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我模模糊糊地認為,那一切的一切是她對我的關心和幫助。瑞豐食品廠的職工,不都是相互關心、相互幫助的嗎?這次,她邀請我去她家,我同樣沒有當作一回事。鄭廠長也邀請我去過他家,況且我還是教她學文化的老師。
“星期六,你就說你不回家了。等張嵐和普秀珍走了以后,你再走,我在那座石橋上等你。”說完,她離開了我的寢室。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邀請我去她家。我們幾個回家同路,只是遠近不同。馮玉鳳家離瑞豐街最近,僅五六公里。我家最遠,離瑞豐街有十五公里的山路。我們每次回家,馮玉鳳就和我們在石橋這個地方分路。星期六的下午下班后,馮玉鳳先走。我等她們兩個走了幾分鐘以后才出發(fā)。我穿過街道進入食品廠對面的小巷,出了小巷,經(jīng)田間小路走到我們脫拓土坯的地方。過了木板橋后,沿著狹窄的河堤往上走。在河堤上, 我看到了走在大路上的張嵐和普秀珍。這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秋風吹拂著河堤上的柳枝, 小魚在清澈的河水中嬉戲,田野上的稻谷翻著橘黃色的波浪,幾只小鳥鳴叫著在空中飛去飛來。我來到馮玉鳳和我約定的地方,見她笑盈盈地在橋頭上等候著我。過了石橋, 我們穿過一個狹窄的山口,眼前豁然開朗, 寬闊的田野上,婦女們在割稻,男人們在海簸里七上八下地摜谷子。馮玉鳳指著遠處的一個山坳,說:“我家就在哪里”。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兩三幢房舍掩映在翠竹和綠樹之間。我們沿著彎彎曲曲的溪邊小路,向山坳走去。一路上,她簡要地向我介紹了她家的基本情況。她在家里跟我一樣,排行老大。她下面有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她的一個弟弟和妹妹,很小就輟學參加生產(chǎn)勞動。所以,她家的生活條件比我家好多了。她家那個地方風景好?。‰m說住著兩三戶人家,但她家獨門獨院,門前溪水潺潺,屋后瓜果飄香。到了她家,我受到了她父母的熱烈歡迎,她的父親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笑著說:“不錯,是個正派人!”這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似乎是對他女兒看法的肯定。這說明,在我去她家之前,馮玉鳳已經(jīng)向她的父母介紹過我的情況。這時,我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馮玉鳳也愛上我了!
我家的情況要差許多,我下面有四個弟弟。
我的父親原本是有工作的,后被“錯處”遣送回鄉(xiāng)之后,就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干過幾天農(nóng)活。他因經(jīng)常到省里甚至是北京“申冤”而負債累累!我的二弟在大隊附設初中班上學, 其余弟弟都還小。家里的生活,就指望我每月的那幾文工資和母親在生產(chǎn)隊掙的工分。所以,我家窮呀,年年“超支”,不僅愁吃,還愁穿,兄弟五個只有半間房,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我的家庭境遇短期內(nèi)不可能改變。所以,我沒有資格跟她談婚論嫁!
相愛,就要在一起嗎?就要談婚論嫁
嗎?家庭出身及貧困,在我的骨子里烙下了自卑的印記。我不是沒有想過要跟她結成秦 晉之好,可我總是覺得我配不上她!她那么 優(yōu)秀,憑著她的為人、她的能力、她的長相 和她的家庭出身,她應該找一個條件比我好 的人共度美好年華!盡管我高小畢業(yè)以后被 剝奪了升入嶺南一中的權利,然而我通過自 學, 同樣可以獲得文化科學知識。我堅信: “天生我材必有用”!終有一天,我可以運用我的知識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做出我應有的貢 獻!只是在當時的情勢看來,這一天的到來 似乎很遙遠!我能讓馮玉鳳等到我“有用” 的那一天嗎?
十一
按照我們那個地方的風俗,女子無論排行老幾,只要有兄或弟都必須出嫁;男子只要是排行老大,就必須娶妻在家。要是馮玉鳳能招贅在家,我定要打破束縛我們的一切桎梏,到她家去做上門女婿!家有梧桐樹,自有鳳凰來。不少青年才俊紛紛到她家提親。當時的法定婚齡是男二十,女十八。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就算她不著急,可她的父母著急呀! 過了一個星期, 我也邀請她去了我家, 讓她親身去感受一下我的家庭境況。去的時候,馮玉鳳告訴我,她還邀請了張嵐一同前往。我家地處半山區(qū),盡管山高路遠,一路上,馮玉鳳有說有笑。到了我家以后,面對熱情的我的母親, 她仍然有說有笑, 但是, 那“說”是禮節(jié)性的,很勉強;那“笑”不自然,是裝出來的。第二天在我家吃了中午飯以后,我們?nèi)齻€人一起回廠,一路無話。
一天晚上,馮玉鳳讓張嵐把我叫到她們的寢室里,過去對我毫不客氣的她客氣地招呼我坐下,然后對我說:“有恒,我要結婚了。你的媳婦,我負責幫你找!”聽到這話,我竟然傻了!當著她們的面竟然就流淚了!我起身哽咽著對她說:“祝你幸福!……”說完,我便離開了她們的寢室。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整整哭了一夜, 枕頭被我的淚水浸透!好多天,我都沉浸在萬分的悲痛之中!在萬分的悲痛之中,我也在反復思量。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還要負責幫我找媳婦,這說明了什么呢?這至少說明她心里還有我。
愛情決不是像某些人所說的那樣,是自私的!愛情不是空中樓閣,它必須建立在一定的物質基礎之上。愛情,就是希望對方能得到幸福和快樂。馮玉鳳的丈夫是某公社副主任,長得英俊瀟灑,風度翩翩,而且每個月有六十多元薪金,在當時那可是高收入!我既然愛馮玉鳳,為什么不讓她去過好日子呢?
按照我們那里的風俗,女子出嫁是早上宴請賓客。受邀出席她的婚宴,我自然也不例外,請柬是她專程送到了我的宿舍里的。她把請柬遞到我的手上時,什么也沒說,但眼中噙著淚!我對她說:“保重!只要你過得好就好”!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蔽艺驹谙锏揽谀钪赜^的詞,目送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
我們沒有花前月下,更沒有山盟海誓。我們在共同的勞動中建立起了很深很深的感情。聽張嵐說,馮玉鳳還未出門就哭了,出了門也一直在哭!在我們那里,女子出嫁不興頂紅蓋頭, 她的哭,大家都是看見了的。一般說來,女子出嫁時哭是很正常的。只是她的哭,除了張嵐以外,是不會有人懂得的!
也許有人會說,既然你們建立起了很深很深的感情,那她為什么還會離你而去?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在物質生活條件如此優(yōu)越的今天,物欲戰(zhàn)勝情感的現(xiàn)象依然普遍存在,何況是在那個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
十二
真正的刻骨銘心的愛情,不會因為相互分離而消逝!愛情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和幸福, 它讓人的內(nèi)心永遠洋溢著最純潔的眷念和最神圣的向往。如果因為她離我而去就痛恨她, 那我之前對她的所謂的愛,就不能算是真愛!馮玉鳳出嫁離開瑞豐后不久,我也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我曾經(jīng)想忘掉她,可她始終住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