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紅
一直走,走了很長很遠(yuǎn)的路,卻又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
這個起點,是光祿古鎮(zhèn)的荷塘。
站在清水臺,褐色的棧道順著眼波延伸到夜色深處,消失在清荷的枝蔓間,消失在水光盈盈的交輝中。極目遠(yuǎn)眺, 泥土之上, 養(yǎng)著一池精靈,養(yǎng)著一池星光,風(fēng)起時,荷的精靈跳躍著,璀璨的星光也跳躍著,如魚。水面的魚跳得那么歡騰,水下的魚兒默默藏匿于荷葉之下,它們七秒鐘的記憶,或許更長,識別著黯淡的倒影。更多的時候,月光洗浴著安靜的精靈們,星光從水面上竄出來, 被水洗得月光一樣白。隱隱約約,有韻律從這些“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精靈中飄出來,讓人恍惚間,衣袂飄飄,不覺輕輕挽起裙擺,荷燈四起,燦若星河,我分不清是荷葉從星月的光影中長出來,還是月光穿透荷葉安撫了水面;更分不清是荷的輪廓美,還是它們的表情更美;是星月照亮了笑靨,還是臉龐點燃了夜晚,我一無所知。
許久,我略微前傾,俯身杵著憑欄,任憑風(fēng)拂過劉海,穿過指尖,撥動了心弦,那年今日,風(fēng)曾經(jīng)來過,愛曾經(jīng)來過,細(xì)數(shù)往事, 聽過風(fēng)的耳語, 才是一個完整的旅行。今夜,我闖進(jìn)這片領(lǐng)地,張開臂膀,以排兵點將的姿勢擁星光入懷,“一曲道盡千古事,雙手擒來百萬兵”,似一個統(tǒng)帥,信手揮動著流韻,指揮著千軍萬馬,你聽,窸窸窣窣, 荷葉整理著軍容,挺拔如晝,偶有幾支殘荷, 也欠了欠身體,拉直了腰身,荷花翕合,香氣滿溢,精靈們確不需要儀仗,它們的排場, 就是把孤寂深埋泥沼,沿著稀軟的脈絡(luò),掙脫挽留,出落成一種荷的姿態(tài)。它們一接到召喚,似是游走的燈盞,它們棲息在樹梢撒歡,它們停歇在屋檐嬉笑,它們填滿了夜晚的思緒,萬家燈火才次第亮堂起來,光祿古鎮(zhèn),螢火流瀅。
這方水土喂養(yǎng)的星光,總比別處的煽情。
在岸上行走,生怕踩碎了一地光芒,花池里踱著方步的那一個,好似也極怕驚擾了我。我頓了頓,啞然失笑,明明那么柔和, 卻又那么耀眼,怎忍硬生生地踩疼了它們。它們把眉眼給了荷塘,它們的骨骼,撐起了從太陽系一瀉千里的征途。我總認(rèn)為,星月的光芒倏然鉆進(jìn)了我的肌膚,我整個人也突然不一樣了,到底什么地方變了樣,卻一時無以言表,有些事物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成為別人的光。
一抬頭,濕漉漉的月亮從荷塘里爬高了,盈滿了水氣,一襲夜色,越發(fā)清澈透亮。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倩影由遠(yuǎn)及近朝我涌來,問候我, 等我走近,它們玉立兩旁,親昵地蹭著衣裙,友好的包容著我這個不速之客?;赝鼈冞h(yuǎn)遠(yuǎn)地掩蓋了來時的路,清除了蹤跡。我總想握住它們,又不忍牽扯太多。哪怕只作短暫的對視,也是極好。
棧道旁邊錯落的亭榭,落座了乘涼賞花的人,我無意停留,自顧自走著,時而旋轉(zhuǎn), 時而沉吟,與荷共舞。“那個人在做什么?” 一個孩子問道。女人望了我一眼,嘴角上揚, 說:“嗯,沒什么吧”。
是的,這樣的夜晚,不適合說話。我徑直離開。靜默,是最美的語言,大自然的呼吸流暢至極,那些紊亂了節(jié)奏的心跳和呼吸,只屬于人類。此刻,如果有船劃過大地的肚皮,穿過茂密的枝葉,才能聽到荷的心事吧,它們會在荷塘深處的某一個花葉間, 裹著蓮蓬一樣堅硬的外殼,長久地等待,等著有人剝開前言,品讀內(nèi)心的文字。沒有船只,又不愿輕易沾染了水漬,無論如何是沒有故事的了。時間淹沒了世界,那適合偶遇某人嗎?我想,站在對岸的人在做什么?他們或許是民宿的新客,他們在乎著稻田的香氣和蛙鳴,在乎挽起褲腳蹚著泥水的佝僂身影 。
這個夜晚,清輝越過臉頰,迂回于此。
我明明沒有看清它們。
遇見“金貴”
落入玫瑰園,秒變一朵花。明明是異類, 卻分不清那一朵不是玫瑰。目光所及,花浪席卷,翻滾著涌向田野,唯有村莊和遠(yuǎn)山阻止了花海蔓延。
東方玫瑰谷,這個驚艷全場的名字,使人為之一振?;ㄈ缙涿М€玫瑰籠罩著神秘的氣氛,有那么一瞬間,武俠的畫風(fēng)突然閃過腦海,仿佛山尖上吹來的是從《笑傲江湖》中掠過的風(fēng),眼前的玫瑰谷和《神雕俠侶》中情人谷如出一轍,主角替換成花仙子而已,總覺得這是一片浩浩蕩蕩的江湖,揮之不去的柔情、灑脫和霸氣,很順滑地鋪滿了情節(jié),每一個章節(jié),有鋪墊、有風(fēng)云、有機(jī)緣,滿園春色續(xù)寫著花仙子們的美好花語和迥異故事,這些高手如云的舞者,像一幀幀插畫一樣鑲嵌在大地上。園中的花朵大抵都靠著某種特殊力量的滋養(yǎng),沾了靈氣,每一朵都堪稱一個傳奇,奈何這一園滿溢的繽紛,如此傳神,沒點絕世武功,的確是破不了玫瑰陣。這花陣,更像是千畝連片的巨大染缸,紅色染著紅色、紅色染著綠色,紅色染著白色,呼之欲出,是一種叫玫瑰紅的紅, 玫瑰白的白,玫瑰粉的粉,它們宛如高原女子的臉頰,涂上胭脂就太紅了,擦上水粉就太白了,生得恰到好處。
玫瑰也稱徘徊花、刺玫花。古漢語中,“玫瑰”一詞原意是指紅色美玉,象征著美麗和愛情。此刻,玫瑰的表情藏不住,玫瑰的表情包藏不住,玫瑰的鋒芒也藏不住了。陽光下,玫瑰的情緒,突然將我點著,更令我猝不及防的,是在如此波瀾不驚的年紀(jì),血壓仿佛一下子興奮地竄出了新高度,血壓飆擊,大腦瞬間分泌了不計其數(shù)的多巴胺,多巴胺蓋過血壓,卻無力蓋過顏值,花朵的顏值占領(lǐng)了制高點,萬千養(yǎng)眼的霓裳簇?fù)碇遥?血壓沒讓我異樣,玫瑰園也沒有急救,它們的魔力粘住所有聚焦點。
同行的朋友駐足于一片白玫瑰前,正驚嘆于窮其一切表達(dá),花農(nóng)小哥哥大方地介紹道:“這個新品種叫做‘金貴”?!敖鹳F”?我們異口同聲重復(fù)念了一遍。小哥哥接過話茬解疑釋惑:“不是珍貴的意思,它是已逝花農(nóng)老陳的名字,現(xiàn)在是他的兒子接替了研究和栽培工作?!边@個土土的名字,和浪漫扯不上半點關(guān)聯(lián),它是那個叫做“金貴”的父親心中的念想,也是他此生做過最浪漫的事吧。我們不忍追問,眼前一朵朵嬌俏的玫瑰,隨風(fēng)而動,仿佛回答了所有。我摻雜在園子里, 喬裝成一朵沒有故事的花,只想安靜地盛放。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說:“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 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庇腥∩岜阌羞z憾,有些遺憾,何嘗不是一種痛徹的美。
人生百味。捧在手心的玫瑰,那是愛情的味道;穿在身上的玫瑰,宛如女王矚目的王冠;鉆進(jìn)身體的玫瑰,那是能工巧匠揉碎的過往,它們制作成玫瑰餅、玫瑰茶、玫瑰汁、玫瑰酸奶、玫瑰醬、玫瑰糖,美食撩動著味蕾,玫瑰成了人體的一部分,玫瑰馨香著腸胃,這一刻,從腳底和眼眸進(jìn)入肺腑,從心底和頭顱進(jìn)入肺腑,匯集成為靚麗的高光時刻,玫瑰的盛宴不會結(jié)束!
回首向來蕭瑟處,誰還不是一朵花呢?
生命的軌跡
蜻蛉河畔,“歷史文獻(xiàn)名邦”光祿坐落于此。
從書中初識光祿,歷史的章節(jié)娓娓道來。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 109 年)始置弄棟縣,舊址位于現(xiàn)舊城村高陀山,唐麟德元年(664 年)置姚州都督府,光祿率屬姚州都督府,宋代為大理國八大名府之一的統(tǒng)失府, 宰相高氏封地。元代升為姚安路軍民總管府, 為當(dāng)時云南的軍政中心。
今天以前,都是歷史。風(fēng)起云涌,更久遠(yuǎn)的百年甚至千余年,關(guān)于征戰(zhàn),關(guān)于土司, 等等,這座繁盛的歷史之城,貼著顯赫的標(biāo)簽,彰顯撲朔迷離,承載著神秘且厚重的一段過往。它的光環(huán),讓豐饒的姚安壩子,和其他壩子截然不同。
潮水退去,歷史的光影依稀斑駁。當(dāng)我穿過行道樹,從牌坊進(jìn)入古巷,腳下是古樸悠深的條形石板,它們切割著光陰,一條一條,仿佛時間也被割據(jù)成方塊,每一個方塊定格一段塵煙,跨過去,已是流年。石板路的兩側(cè),留有細(xì)細(xì)的水溝,隨路輾轉(zhuǎn),形成回型街,它們像極了古鎮(zhèn)的血管,輸送著永不消弭的靈韻,汩汩流淌著陳年往事。巷道側(cè)旁,商鋪琳瑯,木柱、木門、木楞、木窗, 鏤空雕花,栩如往昔,進(jìn)入如此宏大的木器時代,總想窺探格子門窗背后的倩影,或是小軒窗正梳妝,或是之乎者也的書聲瑯瑯, 抑或 ,“當(dāng)時只道是尋?!钡母锌?,總有太多“鮮衣怒馬少年時”,演繹著不同尋常的兒女情長。時間已走遠(yuǎn),透過泛黃的自然原木, 有的呈暗褐色,有的呈棕咖色、或是卡其色, 終是侵染了歷史的色澤。歷經(jīng)元明清的建筑群,青磚嵌著原木,土坯壘積為檣,青瓦之上,藍(lán)滲著藍(lán),白透著白,歷史的天空,塞滿了遐想,每走一步,翻閱城池的昨天,匯聚成滿腔的敬畏之情。
總管府,是古鎮(zhèn)的標(biāo)志性建筑。從演武場進(jìn)入府衙,經(jīng)過一座牌坊,三開間,畫棟雕梁,巍峨氣派?!暗聺櫭癜病彼膫€大字撲面而來,背面匾題“承流宣化”。儀門前有點將臺,兩側(cè)一邊架鼓一邊架鑼,還有幾桿帥字旗幡分列左右,戰(zhàn)鼓的巍雄詮釋著烽火歲月, 旗幡的飄揚訴說著雄才決心。凝望陳列于此的文物,窺見一幕幕滄海桑田,一段段風(fēng)云激蕩,一次次世事變遷,曾經(jīng),將軍的八面威風(fēng)號令如山,將士持戈執(zhí)戟飛騎踏塵,吼聲震天響徹云霄,馬不卸鞍,身披鎧甲,馳騁沙場,一馬平川。如果文物會說話,歷史的聲音,穿透時空的屏障,回響在耳畔,重現(xiàn)金戈鐵馬的非凡,滔滔不絕地講述興衰與迭替,歲月往復(fù),每一代人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的不負(fù)韶華,鐵蹄下的烙印不會消亡,護(hù)百姓周全的功勛不會殆盡。幾百年以后,他們眼前已是隨處可見的盛世繁華,欣慰至極, 方能靜置一隅安享時光。
細(xì)讀儀門前“扼三川文治武功政通人和,撫四境經(jīng)韜緯略德潤民安”的對聯(lián)。它像一條線索,牽引著我穿越百年,跨過與總管府一墻之隔的高雪君祠和高氏宗祠組成的高氏土衙, 在這里認(rèn)識了一個人。他便是與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齊名的儒學(xué)名家高奣映(1647-1707),字雪君,史料記載“:七歲朝天”,有神異,能“雙目貫日”,洞悉乾坤。 12 歲時,承襲父職后補(bǔ)。26 歲時,朝廷題準(zhǔn)襲職,任姚安府土同知。后歸隱結(jié)璘山,設(shè)館授徒,著述立書,門下川滇弟子數(shù)百人。話說宋時,當(dāng)時的姚安為大理國所治,元朝初年, 改置姚州,高氏后人在光祿任第一任總管。如今,高氏后人高雪君銅睡像供奉在大堂中央, 像上刻有銘文,更多鮮為人知的故事,隨手一個二維碼便詳盡悉知。三百多年來,多少后人膜拜其學(xué)識淵博,羨慕其胸襟豁達(dá),贊賞其一生傳奇,以香火供奉。
走在宗祠院落,小徑通幽,古柏蒼翠,青磚寂寥,時間好似停滯,那年的松柏站在今天的土地,今天的風(fēng)雨洗刷著那年的墻垣, 一切都模糊而清晰,一生何其之長,一生何其之短,人生就是一個圓點,走著走著,回到了曾經(jīng)守望的青春和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