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雪峰
父親如牛。父親能從牛的身上看到自己,知道牛是人靈魂的化身,不能不說父親睿智。父親和牛待在一起,完全把自己當成了?!犬敵闪苏嬲睦宵S牛,也當成了被兒女放牧的老黃?!赣H感到一生很受用。
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那年,我家除了分到二十畝地,還分了一頭牛。這頭牛是集體“攤派”來的“瘋牛”。分牲口時,面對瘋牛,隊里所有人都不敢要。隊長沒說話,但是眼睛卻在父親臉上瞄來瞄去,分明在暗示父親,父親說那就分給我吧。隊長才示意父親拉走瘋牛。瘋牛名正言順地被父親拉回家,母親氣得要找隊長理論,被父親勸住。為此,父親不知挨了母親多少次痛罵,依然不吭一聲。母親罵過了,也氣過了,家里的日子依舊。父親開始了起五更睡半夜的生活。
二十畝承包地,春種秋收,犁田耙田的重任就落到了父親和瘋牛的身上。瘋牛是否能配合父親,父親是否能夠駕馭瘋牛,家里人都持懷疑態(tài)度。父親肩負沉重的擔子,但始終樂觀豁達的胸懷,讓我們消除了疑慮,看到了希望。
天麻麻亮,父親就已經(jīng)從地里拉回一車青草。瘋牛圈在圈里,仍用韁繩拴在樁上。見到人來了,繞著木樁走來走去,顯然是一種示威,一種與人之間的抗衡,它不希望陌生人來打擾。它盯人的黑眼神明亮閃爍,四個蹄子很不安分地在地下倒騰著糞土,烏煙瘴氣,幸好上了鼻楔,不然一根韁繩也會被它掙斷,越墻而出。
鮮嫩的青草,父親都要用鍘刀鍘碎后,盛在盆里端進圈里,放到槽里撒均勻。生怕瘋牛囫圇吞棗,吃得不上心。瘋牛上來一邊吃,一邊抬頭謹慎地盯著父親。父親溫情的眼神,清澈如水,映在瘋牛的眼神里不改初衷。
只有父親能夠讓瘋牛消停下來,其他人很難做到。調(diào)教瘋牛,父親從來就沒有借助過牛鞭。鞭子只是抽象存在的形式,不具有內(nèi)在的含義。
父親不失時機地親近瘋牛。瘋牛吃草料,他慢慢走過去,用手舒緩地撫摸瘋牛的頭、脖子、脊背、腹部、腿,開始瘋牛不樂意,漸漸地適應(yīng)了父親愛撫。給瘋牛喂草喂料飲水,父親從來不讓其他人去干,大包大攬生怕失去了一次親近瘋牛的寶貴機會。
父親的牛棚
瘋牛身上爬滿蚊蟲蒼蠅,父親一邊拍打驅(qū)趕著,一邊給瘋牛按摩一遍。睡前生怕瘋牛遭受蚊蟲之害,就給瘋牛點上蚊煙。父親對瘋牛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讓瘋牛眼里只有父親,沒有別人。父親一手調(diào)教的瘋牛,也只在父親手里聽話,換了人就很難使了。我們?nèi)值埽以谧x書,二弟在外做工,三弟還小,沒有誰能分擔父親犁地的重任。
父親對瘋牛煞費了苦心。漫長的調(diào)教,需要極大耐心和愛心,需要有條不紊的階段和程序。父親為瘋牛不惜搭上了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整天拉著瘋牛兜風、漫步、走路、看風景、熟悉路況。享受著父親給予的極高待遇,瘋牛東張西望,父親也東張西望,村里人說父親像個瘋子。瘋子牽著瘋牛,真是滑稽至極。
村里人誰都知道父親慣著寵著瘋牛,就像健康人關(guān)愛有病的親人。瘋牛的健康狀況,只有父親最清楚。父親是瘋牛最好的醫(yī)生,也是最好的伙伴。閑暇時,村里人喜歡扎堆閑諞,父親則用心與瘋牛交流。手不停地在瘋牛身上撫摸停頓,似乎瘋牛身上有寫不完的文字、畫不完的符號。父親的手,不摸瘋牛就癢癢地難受,漸漸地,瘋牛正常了。
瘋牛終于能下地犁田了。全家人喜出望外。父親對瘋牛實行“懷柔”政策,舍不得用鞭子抽打。擔心瘋牛不聽話,我牽著牛,與牛并行。父親扶犁吆喝,犁上幾趟,瘋牛就心不在焉,偏離軌道,無視我的存在。對瘋牛,我心存畏懼,牽牛的手不住地顫抖,犁到頭,準備轉(zhuǎn)向,生怕瘋牛撞著我,便迅速急轉(zhuǎn),腳下磕絆,跌在犁溝,讓瘋牛踹了一蹄。我抱怨父親,父親啞口無言,干瞪著兩眼,眼里布滿血絲,無奈的眼神里帶著祈求。黑紅臉膛沁滿汗水,我心軟下來,耐心地牽著韁繩。此刻,地下翻起來浪花,父親心安神定。
父親左手扶犁,右手持鞭轉(zhuǎn)向提犁,磕磕絆絆,聲嘶力竭,用心里虛無的牛鞭抽打瘋牛。有時讓它右轉(zhuǎn),它偏要左轉(zhuǎn),父親揮舞著鞭子,使勁喊叫,就是不將鞭子落到瘋牛身上;氣急了也會舉重若輕嚇唬一下不聽話的瘋牛。眼看兩畝地就要犁完了,瘋牛就地站著,說什么也不走了。
我本想一鼓作氣犁完,回家看會書,父親也想早點犁完,還去割草。瘋牛壓根看不懂我們父子的心思,消極對抗。我奪過父親手里的鞭子,猛抽瘋牛,瘋牛驚跑了,帶著明光耀眼的鐵犁瘋狂地奔跑。眼看犁頭碰著蹄子,瘋牛全然不顧,父親撒開腿在后面攆。
父親轉(zhuǎn)過田頭,念念有詞,好像給瘋牛下話:牛兒他不懂事,你不用害怕哦,也別跑了,犁完就回好嗎?當父親磕磕絆絆牽回瘋牛,套上籠套,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每當父親牽著瘋牛走在村巷,男女老少都躲得遠遠的,躲著瘋牛,也躲著父親,好像父親比瘋牛有過之而無不及。父親全然不知活著的況味是多么的酸澀。
瘋牛病倒了,銅鈴般的眼神,黑黑地看著父親,似乎在祈求父親挽救它的一息尚存的生命。父親也用黃黃的眼神柔和地看著瘋牛。到底誰是誰的上帝?父親撫摸瘋牛內(nèi)心淤積已久的沉疴。對視中,溫情脈脈,眷戀不舍。父親不吃不喝,始終守護著瘋牛,近似守護一位即將失去生命的親人。
此時的瘋牛,沒有一點瘋狂勁,站不住了,就有氣無力地躺在圈里。曾經(jīng)那么活泛的生命,現(xiàn)在卻即將逝去,死到臨頭。不用拴繩了,也用不著害怕啥,我用棍子敲它脊背,它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一個曾經(jīng)尥蹶子的瘋牛,就這樣在我面前失去了應(yīng)有的威風。
瘋牛死了,我好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不再擔心它不聽話了,不再擔心它狂奔亂顛,我既沒有同情地多看它幾眼,也沒有心生愛憐地想念它。
父親求醫(yī)無效,愛莫能助。瘋牛留在父親心上,哞哞聲也仿佛時刻響在父親的耳畔。倔強的瘋牛,很難讓我靠近它,它發(fā)出的聲音對我是一種威懾。失去了瘋牛,我多了一份淡定和自在。
瘋牛病死,父親悲傷了好多天,也沉默了好多天。這頭瘋牛,為我家立下過大功。陪伴父親披星戴月,春耕秋收。他們互為忠實伙伴,互為精神大廈。
它應(yīng)該結(jié)束生命,讓父親少一些操心,讓我少一些害怕,少一些牽累。我這樣的認為,后來遭到父親訓(xùn)斥。父親的話不多,只兩句話就讓我銘記在心,也改變了我對瘋牛的看法。父親說:雖然人和牛生存方式不同,但生命的意義卻是相同的。只有愛戴生命的人,才是高貴的。瘋牛宿命和人究竟有著怎么的不同?
瘋牛的肉,全村人都吃了,都說蠻香的,唯有父親沒有吃。我吃了好多,也吃掉了父親本該吃的那份。肉味飄蕩在屋里屋外,父親卻在田野里蕩漾,就像風中一稈玉米。
一年后,父親牽著一頭大騾子得意洋洋走在村道上。我興沖沖上前問父親,騾子乖不乖,父親說:好使。果不其然,犁地再也不用我牽韁繩了。雖然不用我牽引,但是,騾子總給父親出難題,讓父親當眾難堪。
父親在勞作
第一年,騾子也不聽話。捆好的麥子,辛苦裝滿絞車,走過田野,剛上路,騾子便尥開蹶子,一路癲狂。本來秩序井然的麥子在絞車上也搖墜蕩漾開來,仿佛大廈將傾。一路散落的麥捆,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震顫我的心。父親氣急敗壞地吼叫,對騾子壓根不管用。我真想猛抽它一頓。
看著父親滿臉滾動的汗水和無奈焦躁的表情,我原本有些埋怨父親無能和沒本事的話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個姐姐怨氣沖天的言行,讓父親很難堪,他們也很無奈,而我卻很難過。
騾子尥蹶子,父親沒辦法降服它,就只好任騾子折騰。太陽格外關(guān)照父親的汗水,絳紫色的臉上被強光照射成千上萬的紫外線,炫耀著一種力量和光芒。
麥子經(jīng)不起折騰,父親也經(jīng)不起折騰。父親多次被騾子折騰得疲憊至極,只好把絞車上的麥子卸下,把騾子拴在田邊楊樹上,走回莊子找人幫忙。教訓(xùn)騾子,父親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時不時,騾子就會罷工示威,讓父親無可奈何。
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身后跟著三爹,父親臉上被一絲涼風吹得似乎舒展了一些。三爹對視犟騾子的眼神非常嚴厲,不像父親那么柔和,在三爹嚴厲的目光中,騾子乖了一些。騾子也看人下菜,欺軟怕硬。三爹抓騾子的脖子時,用勁比父親大多了,籠套就這樣輕松套上了。騾子甩頭時,被三爹使勁按著頭,并大聲呵斥。駕馭降伏騾子,三爹很有一套法子。三爹把絞車趕出地里,父親接手往麥場上趕。
父親牽回家的牲口都不是善茬,很難順手使喚,總是把父親折騰得夠嗆。好在父親很有耐心地調(diào)教使喚它們,在相互磨合中,父親付出的努力難以想象。父親像老黃牛,任勞任怨,一絲不茍,苦活輕活在眼里都是活,不因為活多難干,就把我們也搭上。父親把受苦的負擔,作為禮物獻給兒女,同時也把受苦當成兒女未來的光明之路。
村里已經(jīng)有人買上手扶拖拉機,刺激父親睡半夜、起五更地忙活。終于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掙夠了錢,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結(jié)束了父親二牛抬杠的歷史。二弟操作“鐵?!钡牡谝惶欤透咝瓿扇蝿?wù)。進入新世紀,父親為了給三弟娶媳婦,精心飼養(yǎng)小牛,是第四代牛。
春打寒時,父親牽回來一頭毛色難看至極的小乳牛,皺皺巴巴,營養(yǎng)不良,身架骨骼格外枯瘦?;ㄥX少是肯定的,這是父親一貫的風格。平時就很少花錢,花大錢買牲口也只會挑最便宜的貨色。雖然我沒有和父親一起去逛牲口市場,但是和鄰居買回來的牛一比較,簡直有天壤之別。鄰居買回來的牛體格是我家小牛的兩倍,價格也是我家小牛的兩倍。鄰居說,父親在牲口市場,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他牽好以后,等了父親整整兩個多小時。父親牽著小牛出來,問鄰居如何?鄰居笑著說,便宜貨好著呢。
全家合影
看著就可憐巴巴?;蛟S是父親可憐它,或許也是因為它太便宜了,父親才對它下手。我們看好不看好,都無濟于事,只要父親看好,就萬事大吉了。父親是一家之主,也是侍候牲口的高手能手。父親把自己都交給小牛了,還有什么不能給小牛呢?下功夫?qū)π∨:?,是父親本質(zhì)的愿望。給小牛吃好青草、好飼料,飲曬熱的水。父親的手,天生就是為牛而長的,五指分開像梳子插進牛毛里,給牛順毛按摩。我媽頸椎病,從沒有見父親給按摩過,每一次都是我回來給母親按摩。小牛的毛色逐漸光了,柔順了,漂亮了,肚子也不再干癟了,肩胛骨也不再高高凸起,而是顯得平平的。父親走近牛,與牛對話交流,看一會,撫摸一會,比對我們還要親近。
喂牛是父親的專利。喂大這頭乳牛,耗盡了父親兩年多時光,這頭乳牛逐年產(chǎn)下小牛,牛圈里的牛多起來了。父親忙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一群毛色光鮮、體魄健壯的牛就這樣被父親周而復(fù)始地喂養(yǎng)著。給牛喂草喂料飲水,定定站在牛身旁,看著牛吃喝,不住用骨瘦如柴的手撫摸牛,給牛撓癢。牛定定地站著,氣定神閑,安詳自若,身心沐浴陽光,愜意舒暢。
一年半載回次家,父親從不像母親那樣埋怨數(shù)落我,而是將積攢的話語一股腦說出,欣喜地和我聊工作,聊外面的世界,然后,父親默默地重復(fù)著喂牛的活計。由此,我不忍心看到的一幕出現(xiàn)在眼前,父親一手拿一大撮谷草,一手將鍘草刀高高抬起,兩手高低錯落,兩條麻稈腿繃緊,一曲一直,我酸澀的眼睛禁不住生痛。身穿嶄新西裝的我與滿身塵土的父親面對面坐著,說著話,注視著父親,心里五味雜陳。年屆不惑的我,給父親買過新衣服,卻從來沒見他穿過,身上穿的都是我淘汰的厭舊品,常年干著與牛有關(guān)的活。
一年春節(jié)回家,半抱怨半開玩笑地說父親,養(yǎng)了這么多牛,春節(jié)回家還吃不上牛肉,父親只是訕笑。第二年春節(jié),父親狠心殺了頭牛,留下牛下水,還有一個牛蹄,讓我足足吃了十多天。
今年回家過年,牛棚里仍有五頭體格健壯的大牛,我很興奮,站在牛棚邊,足足看了半小時。父親感受牛,我在感受生活,也在感受父親,互相感受中,誰是誰的老黃牛,感情很真切?,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作為老黃牛的父親不殺牛的真正原因了。父親對牛就像對自己的生命一樣,怎么會忍心下手呢。此后,我再也不提吃牛肉的事了。
大年三十,我們開始津津有味吃飯。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餐桌上,是兒女們冷落了父親,還是父親不想吃飯?必定還在牛棚,父親很在意此時不能冷落牛。父親和牛們親熱不亞于兒女們。我們的春節(jié),牛們也在享受父親帶給它們的充實和美味。
從養(yǎng)這頭小牛開始,父親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知道父親珍愛牛,每次去銀川購書,就順便給他也買一些養(yǎng)牛技術(shù)方面的書。父親愛不釋手,除了喂牛就是看書,看得投入癡迷。乳牛將要生崽子時,便是父親最幸福的時刻,守候在乳牛的身邊不離不棄,就像接生婆一樣時刻準備接生。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養(yǎng)牛是父親一如既往的事業(yè),是父親割舍不下的生活。父親對牛的感情投入,其實就是對兒女的感情投入。
父親是本書,我年紀尚小時,沒有讀懂父親,不解父親與瘋牛背負著那么多東西,大騾子又讓他遭受了那么多的罪,吃過那么多的苦。直到真正長大后,站在理想和現(xiàn)實、歷史與今天的交會點上重新打開父親這本書的時候,才真正懂得了父親那顆熱愛生活和兒女的真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