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牧溪,中國南宋畫家,其創(chuàng)作題材與靈感往往來源于對質樸生活的細致觀察,善于通過簡單的色彩搭配與虛實的光影構圖,表達自身對質樸生活的真情實感、自身對真實的追求與反思。本文將以牧溪的創(chuàng)作風格為切入點,從東方傳統(tǒng)幽玄美學觀念出發(fā),探索獨特的審美方式與角度。
【關鍵詞】牧溪;幽玄;具象表現
【中圖分類號】J20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8-0044-04
晚唐五代畫家荊浩曾在《筆法記》一書中提到:“畫,繪畫也。度物象而取真?!笨傊嫾业睦L畫創(chuàng)作絕非單純地描摹和再現事物,而更多的是通過他本人對客觀世界的感知和領悟,來挖掘內在的精神本質,并以他的方式映射到畫面上。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藝術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只有深入地揣摩所描繪物象和審美剖析自己,才可能實現繪畫和觀賞的真實本質。但是,繪畫作為一門最為傳統(tǒng)的視覺藝術,它和觀看審美相輔相成、息息相關,誠如具象表現的代表畫家賈科梅蒂所言:藝術僅僅是觀看的方式而已。傳統(tǒng)架上藝術既不能脫離受眾的觀賞,也不能脫離創(chuàng)作者在不經意間對于生活之美的審視和感受。而其中,對所描繪對象的觀察、感受與思考便是一個重要方面。正因為如此,筆者以《牧溪》為例,剖析具象表現繪畫創(chuàng)作之問,理解東方幽玄美學在審美觀念上對于美的探尋過程。
一、牧溪生平
牧溪是我國南宋著名畫家,對其史籍記載知之不多。牧溪俗姓李,法號法常,是一位佛教闡揚者,又是一位天才畫家,善畫龍虎猿鶴山石,且不拘一格,多采用蔗渣草結肆意潑點筆墨而成。他關注事物固有的精神本質,而不是流于形式的、只刻畫對象的外在表象。牧溪把想法和情感灌注到作品中去,不是手法守舊或主題獵奇,而是冷靜描寫[1]。
但他所生活的年代卻沒有給予過很高的評價,特別是到了元代,人們更多地給予了貶斥。最早見于宋末元初文人莊肅《畫繼補遺》:“枯淡山野者,誠不雅玩?!盵2]當時造成人們對牧溪的畫有著非常大的爭議的原因,是因為其畫風與當時的文化畫的理念有著相當大的沖突。在牧溪所處時代,“墨花墨禽”等文人畫為首的表現形式得到了快速發(fā)展,而院體畫早失昔日之地位,皆因牧溪所處年代正處于宋末元初,且宋代畫壇色調接延了盛唐五代風雅之勢,雖然開始倡導詩、書、畫結合,求神似且以借物抒懷,但唐宋整齊謹細之遺風仍影響了元代前期畫壇主創(chuàng)之審美。而牧溪作品則通過客觀事物外表,抒發(fā)主觀內心之所思所想所感,畫面雖充溢古雅簡淡之神韻及自然質樸之美,卻不符合當時主流繪畫風格,不但被視為未繼承古法、違背傳統(tǒng)規(guī)范之作,就連相當長時期內其作品也被視為不合時代之粗鄙之作。這就導致牧溪的作品,國內收藏甚少。
雖然元代前期的畫壇仍然沿襲唐宋元三代以來的畫風和程式,只是到了元明之際,畫家們才逐漸認識到了自己所處環(huán)境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意義所在。即由復古轉向創(chuàng)新,這是一個轉折,也是一次進步、突破、成熟。就像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里總結的那樣:“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碧貏e是明末清初,牧溪作品的影響力逐漸擴大,尤其是他的水墨花卉、禽鳥,對沈周、林良、徐渭、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在觀察視角上和技法傳承上都產生了深刻影響[3],明末高僧雪嶠圓信就曾評價牧溪,“這僧筆尖上具眼,流出威音那邊,鳥鵲花卉,看者莫作眼見,亦不離眼思之。徑山千指庵圓信”[4]。
目前,牧溪的遺跡多流日本,其《遠浦歸帆圖》真跡藏于京都國立博物館,其《松猿圖》對日本禪畫尤有影響[5]。牧溪“粗率簡勁、蕭散虛和、枯淡清幽”的畫風,卻被追求“物哀”與“幽玄”的日本人奉為瑰寶,并且對當時日本的水墨畫產生了直接和深遠的影響,甚至被尊為“畫道的大恩人”[6]。數百年來,無數日本畫家曾在其畫作中吸取營養(yǎng),深深影響了古代和近現代日本畫家的審美情趣。牧溪善于將自然景物融入畫境,把自然事物還原為活生生的生活場景來表達內心的情感體驗,使觀者身臨其境。牧溪作品的魅力在于畫面充滿生命力,他不僅用色彩表現出大自然的美麗與神奇,而且通過各種形式的構圖布局、線條變化以及明暗處理展現出一幅具有張力的風景畫卷。牧溪作品具有強烈的主觀意識,他把筆觸延伸至自我內心,表現了一個人對自然、人生、社會及藝術的感悟。此外他善于捕捉事物的細微變化,將景物還原為生命形態(tài),表達出一種內在的精神訴求,充滿了一種詩意的氣息。牧溪這位畫壇掃地僧墻內開花墻外香的境遇,有點像大畫家梵高,生前寂寥卻身后得享盛名,總之就是生不逢時而已。但是牧溪畢竟是一位成功的藝術家,他不僅繼承并發(fā)展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而且還大膽吸收和借鑒了西方現代藝術的精華,使中國繪畫史上又增添了一筆新的色彩,從而成為世界美術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藝術大師之一。
二、牧溪具象畫藝術特點評析
(一)時代:叛離式的執(zhí)著追求
隨著全民功利主義與奢靡享樂世風在宋朝中期社會的抬頭、蔓延,社會日趨風雅安逸,繪畫開始成為供時人消遣寄興的閑時玩物,適宜于放養(yǎng)自我心緒的自然花鳥、山水取代了宋初以人物畫創(chuàng)作為主的地位,文人對繪畫的品評逐漸盛行起來。蘇軾是第一個提出了“士人畫”概念的文人士大夫,他指出文人畫的重點在于“意氣”,這是之所以區(qū)別于畫工畫的關鍵。當時的文人畫家繪畫就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就如同文人寫文章抒發(fā)自己的內在情感和志向抱負一樣。他們在畫面中展現這樣的一個孤冷、高潔、安靜的世界,表達自己的憤憤不平,并通過繪畫來使心靈有所寄托和棲居。然而這種文人畫風充斥著“躲避”與“幻想”,文人們不能正視自身所處世界的真實情況,往往借助繪畫慰藉自己的心靈。因此這一時期出現了大量具有典型意義的文人畫作品:《瀟湘圖》《墨竹圖》等都屬于此類。而作為一種新藝術形式之一的山水畫則誕生于北宋后期,它從唐代以來一直處于流行狀態(tài),但到南宋時期卻發(fā)生了質的轉變。
然則,唯有叛逃背離規(guī)范之作,勇于在時代的潮流中逆行,方能成就曠世佳作。牧溪的創(chuàng)作,能正視這個世界,以小見大,抽絲剝繭地剝開了客體的外表,向其內傾注了自我靈魂的震顫和心靈的共鳴。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使其作品呈現出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繪畫風格的新特征。同時,也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為后來的畫家提供了一個嶄新的發(fā)展思路。牧溪的畫風屬于清逸淡雅的格調,而在處理物象外形則進行了最大限度的歸納和虛化,沒有刻意去描摹外表,以他對于物象的認知以及身為藝術家時的直覺來揭示隱藏于物象背后的本質,從而獲得新的成長空間。牧溪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以擺脫主流審美桎梏為靈魂,貼近并抓住了繪畫本質之核心,這既是他獨特視角的一以貫之表現,也與“幽玄”審美境界有關。在它所刻畫的純真淡泊的空間里,物象的形態(tài)隨著墨跡漫漶而漸次與湮沒的底蘊渾然一體,如婉轉的琴聲流淌于靜籟山谷之中,韻律起伏,旋律婉轉向下。它既是一種不循古法而“枯淡”的心態(tài),又是一種“曲徑通幽”的寧靜,還是一種受到主流審美壓制之后的默默呼喊,把萬物藏在虛靜與緘默之中。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牧溪的畫不是簡單地寫外物如何變化、怎樣生長,而是通過對自然現象及其內在精神的觀察和體悟,尋找到生命存在的意義。
(二)構圖:探索式的形式表達
鑒于東方繪畫的表現,每個平面物象都要從屬于整體平面審美需求,并通過對物象之間位置關系的調整,重新安排平面構成的韻律和順序,此即謝赫《六法》所提“經營位置”之所求。東方透視方法又以移動視點散點透視為主,觀察者由遠及近,亦行亦停,也就完成了東方繪畫在平面上空間上無限性的重要特點。諸多畫家以象征與隱喻的方式展示了東方美學所獨有的高遠,深遠與平遠式空間結構。同時,這種空間感又是以一種虛靜的形式呈現出來,使得觀者產生無限遐想。但牧溪身為禪宗僧人卻在“幽玄”之中尋求幽遠無我之境,實虛之間暗涌之爭,從他的《六柿圖》就可以看出。
考察《六柿圖》構圖不難看出,畫面上六顆柿子排列成兩行,上有五顆排列有序,底端幾乎位于同一條水平線上,左側兩顆輕湊,右側三顆前后左右重疊得比較緊,且其中位于畫面中央的柿子向前推,疏遠了其他柿子,中間留了一個氣口,畫面整體空間疏密有致且構圖富有動感,曲直均勻,韻律跳躍。細品《六柿圖》,其留白給人以空曠旋遠之感,六個柿子仿佛置于一片虛空之中,正如笪重光所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觀;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盵7]在《六柿圖》中,六個柿子是“色”,亦是“空”,因為六個不同的柿子不僅展現了柿子“實體”的多樣性,又顯現出柿子“空相”的不同呈現形式。畫面的留白看似是“無一物”,實則展現出牧溪營造出的“空間”已經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读翀D》以獨特的視覺審美形式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由想象和創(chuàng)造美的天地。大量留白使得空間無垠遼闊,博大精深。因各柿子間虛實對比和空間遮擋關系創(chuàng)造了由二維平面升向三維空間過渡的視錯覺。
牧溪《六柿圖》
(三)光影:質樸式的色彩表現
光影令人迷戀和難以捉摸的程度之高,不管繪畫或自然界中都為之首。不同的光線有各自獨特的藝術魅力,色彩斑斕、變幻萬千。因影響光線變化因素過多,而使得投射到物體表面上的顏色發(fā)生相應變化。也許正因為光影變化迅速這一特點而吸引著無數畫家對之進行描摹和描寫。
表現光在云煙、霧靄和水汽這些不聚形的東西之間迷蒙之態(tài)是牧溪所熱衷的,而那些山石、樹木和湖泊,在光的映照下,并沒有顯示出清晰而明凈的剪影,而是顯示出陰翳之中經過霧氣罩染和浸染之后的空蒙和混沌。牧溪《瀟湘八景圖》里牧溪沒有遵循傳統(tǒng)水墨畫以筆墨枯濕濃淡呈現光與影的方式,而是通過對云霧縹緲與氤氳恍惚水汽的描繪,側面展現出光與影的蒙眬之態(tài),讓觀者猶如身處于自己營造的又一叢林蔭翳與山川沉郁之地。寂然無聲、清冷孤絕,猶如風光霽月的景色與開闊澄明的境界,既有難以言喻的把握,也有流連忘返的留戀。牧溪并沒有盲目地遵循中國傳統(tǒng)繪畫細膩澄澈的特質,他結合自身審美取向選擇了“曲徑通幽”之美,越隱匿就越深刻濃郁,而這種美恰恰體現了“幽玄”審美中的空寂虛無。
分解光線乃牧溪最為擅長之處,運用光線和色彩的轉換展現其獨特的審美追求,他通過描繪物象的紋理和輪廓,反襯彌漫空寂的氣氛,讓觀賞者仿佛站在所描繪的空間里探知暗影之外的蒙眬光暈。牧溪筆下的人物以女性為主,這些女性的形體特征往往能給人一種“靜美”之感。從整體上看,牧溪的繪畫風格呈現出寧靜和諧、靜謐空靈的特點。他擅長運用光線營造意境、傳達感情。必須提到牧溪作品有一種感覺,它像是受到了時間的磨蝕、腐蝕與脫落。色調單一、色彩關系不清晰等現象都說明了人們對物象本質的認知還停留在表象上。牧溪以光影和色彩展示出一種能被眼睛觸摸的幽謐狀態(tài),觀賞者透過畫面看到自己身邊熟悉的對象,領略到創(chuàng)作者熱愛生活、理解和感受這個世界的精髓。牧溪透過作品和世界溝通,體會身邊看似平常實則隱藏美感的一點一滴物象。整幅畫給觀賞者以寧靜和惆悵,猶如置身在一片蔭翳密林之中,無聲地追逐著如同螢火一般的光亮。
三、展望
不論東方還是西方,不論從中國宋初強調筆墨意趣的文人畫還是到西方近現代的架上繪畫,藝術螺旋式上升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規(guī)律高度吻合。中國繪畫追求內心與自然的結合,而西方近代藝術受到東方美學的熏染后,終于開啟了自我表現的大門,這不僅體現了中西方藝術之間相互通融的特點,也反映了藝術作為一種力量,始終貫穿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中。
牧溪把自己置身于藝術主流邊緣,而不是保守激進,這說明作為藝術家,他非常堅守自我創(chuàng)作思路,注重描繪具象對自己觀點的呈現。而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對看的認識受禪宗哲學影響,主張創(chuàng)作者要用純粹的、沒有先驗意識的方式來看待物體。宗炳——作為南北朝時期的畫家,在他所著的《畫山水序》中說: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8]。客觀事物由審美的主體給予反饋時,要先廓清心胸,以物之存在來觀物之自身,從而認識到事物最本真的性質。所以,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這種觀物方式是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的。把具象表現繪畫和東方幽玄美學審美觀點相對照,具象表現繪畫似乎放棄了對物的直接描寫而走向對物的本質描寫,這符合幽玄美學“只有虛靜才能使主體進入審美的理想境界”的觀點[9]。
站在陰翳觀幽光,既是使自身處于虛靜之中作為旁觀者來考察物象本質之光,也是使物象固有的敘事性和獨特性從外在抽離開來。在不斷推陳出新的繪畫方式層出不窮的今天,中國的青年藝術家如何面對全球化帶來的機遇與挑戰(zhàn),如何調整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路,作為一個具有深厚文化底蘊的民族,中國人有著自己獨特的審美和思維模式,也應該能夠吸收外來先進文化思想。但要真正地繼承發(fā)揚我國傳統(tǒng)優(yōu)秀的繪畫文化卻是非常困難的。如何做到?這是擺在每一位畫家面前的難題。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挑戰(zhàn)大于機會。它既要求藝術家不懈的努力,又要求藝術家具有充分的毅力以及對藝術執(zhí)著的熱愛。牧溪將畢生精力獻給了藝術創(chuàng)作,唯有如此,才能創(chuàng)作出感人至深的作品。立足于具象表現手法,以幽玄美學作指導,站在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立場上,考慮具象表現架上繪畫在當代藝術背景下的發(fā)展和可能,繪畫語言才能最終形成自身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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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恬敏(1994-),女,江蘇蘇州人,教師,研究方向:小學美術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