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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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天天變長,村外的田野空曠得有些冷清。麥苗返青蠢蠢而動,綠意茵茵。農(nóng)諺說尺麥怕寸雨。身披灰色外套的爺爺,慢條斯理地揮動長鍬,清理著墑溝。他一點兒不像在干農(nóng)活,倒像在演戲。做做停停,抬頭望望,點根香煙,貪婪地吸幾口,嘴里念叨,今年這色氣,今年這色氣!
吃煙簡單,不同于吃酒需要菜作伴侶。吃煙有什么好?壞處多多。但打我記事起,爺爺就吃煙。香煙香嗎?一點兒也不香,還熏眼睛。爺爺夸它香,說香得要他的命。爺爺吃了一輩子煙,戒了不到半年,便離我們而去。
田埂上,草芽冒冒失失,探著小腦袋,層層疊疊的綠意。它們是在尋覓“見風長”的風嗎?默不作聲的婆婆納,圓形的葉子,星星點點地綻放。淺藍色的小花瓣,是在期待“貴如油”的雨嗎?
爺爺喜歡低頭跟草嘮叨,沒人的辰光,會嘮叨半天,不曉得草們能否聽得懂他的話。爺爺曾說過,他就是一根草,是草命。其實,我們每個人不都是一根草嗎?但人類總以為自己多么偉大和堅強,把草踩于腳下稱之為小草。真是小瞧草了。草碾不死,壓不斷,曬不枯,野火都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不管春光如何溫柔,它們都不會一擁而上,草有自己的節(jié)奏和步伐。倒春寒的道理,草比人類懂。人啊,只會評說別人,自身的缺點永遠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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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荒蕪的竹籬,綴滿一簇簇金燦燦的花,搗亂的風一吹,瑟瑟抖動,羞澀的模樣。迎春花,鄉(xiāng)村最不起眼的花,六片花瓣兒,花小色黃,形如喇叭。忍不住湊上去聞聞,無香無味,涼涼的清爽的感覺。
田野里,能吃的叫野菜,開花的叫野花,入藥的叫藥草。植物學上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逸為野生”,一個美麗的科學術語。
“逸為野生”的還有一群美麗的女孩子,她們挽著竹籃子,嘰嘰喳喳地結伴而來。田埂高低不平,中間硬兩側軟,她們時而趔趄腳步,時而相互推讓打鬧,身形七倒八歪,應了那句“春風惹人醉”。
有人問初春是什么模樣?初春就是她們的模樣啊。自然如風,純樸如水。
沒有手機的年代,也沒有如影隨形的瑣事,我們好似貧賤如草,但擁有最最珍貴的東西——自由。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能飄上天空的自由。春風是我們的,春雨是我們的,整個春天都是我們的,我們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春在溪頭薺菜花”,溝渠里嫩綠的薺菜呈蓮座狀,葉片小而薄,葉緣羽狀,如同一只只在召喚的稚氣小手。薺菜,鄉(xiāng)人們稱之為“野菜”。《食性本草》說,薺菜主壅,去風毒邪氣,明目去翳障,能解毒,久食視物鮮明。別小看大地上那些素樸而卑賤的植物,它們是人類成長的磐石。兩千年的光陰,它們依舊在為人類供奉著這個世界。
鄉(xiāng)村勞作講究事半功倍,收獲哪種食物,選哪種農(nóng)具,用哪種動作,都有講究,韭菜用小彎刀“割”,山芋用九齒釘耙“扒”,蘿卜用鋤頭“挖”,而薺菜則用小鏟鍬“挑”。
家家挑薺菜,燒薺菜蛋湯。水開了,一把嫩薺菜,兩個雞蛋順時針攪拌,入鍋。薺菜蛋湯鮮,我喜歡泡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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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港河的水清澈,緩緩向北。水碼頭靜靜的。兩三條鲹魚在水面敏捷地游來游去,偶有動靜,一轉身不見蹤跡。河面的風拂過臉龐冰涼冰涼的?!按航喯戎?,鴨子們的思維簡單直接,水冷歸岸,水暖游弋。五六成群,彎項,追逐,“嘎嘎嘎”地快樂著。
我的小伙伴禮官不曉得聽誰說今天“獺祭魚”,他手舉桃木劍,眼睛睜得像銅鈴,守在水碼頭,欲乘機收獺于囊中?!墩f文》云:獺,如小狗,水居,食魚。水獺,鄉(xiāng)村的一種幽靈。
我陪他守了會,打了陣水漂,百無聊賴。面對水中映著的那熟悉又陌生變形的臉,發(fā)困。我說,回去吧,水獺恐怕睡覺了。禮官手撐腰,鄭重其事地說:要家去你家去,本大人不回,本大人要跟它決一死戰(zhàn)。那時候,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個英雄夢,無數(shù)假想敵。我們期待春風十里,期待春光無限……
多年后的雨水,夜色降臨,華燈初上,雨水篤篤連聲,縣城家中,我與父親對飲。爺爺在世時,鄉(xiāng)下老屋三人一瓶酒。爺爺離世后,父親進城與我同住。雨水雨水,在天為雨,落地為水。雨水神奇??!父親抿口酒,喃喃自嘆?!斗ㄈA經(jīng)》里說,天上落雨,不分善惡。人非草木,不知春雨能否懂得父親的心思。
夏紅衛(wèi):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穿越》。
編輯?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