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穿新鞋,穿著新布鞋過年過節(jié),是美好而溫暖的記憶。
母親在太陽下打袼褙做鞋,袼褙是用麻渣糊子(榨菜籽油剩的物料)把破舊的衣物,黏糊在一起好幾層做鞋底。鋪一層拆好的衣物料子,抹上麻渣糊子,有時放點面漿,黏性更好。每次打袼褙總在吃過早飯后,母親擱下碗筷就忙活了,看著自己穿爛的衣服被剪成片,我想到因為頑皮,褲子弄的小洞,沒少挨罵,有時也挨揍,但今天終于把穿破的衣服踩在腳下了,至少還得陪我一段日子。有時,聞著發(fā)霉的衣服,我總是低著頭看著撿著,害怕這一堆舊衣服里,有自己喜歡穿的,被母親給拆了。總有幾件衣服,舍不得被剪掉,撕爛。也許,從那時起,我的懷舊情懷深深扎根了。
母親納鞋底時有針有線,還有外粗內(nèi)光的頂針、尖尖的錐子、繞線的線幫、長長的細(xì)麻繩。細(xì)麻繩,縷細(xì),搓長,有時母親還要在腿上蘸著水搓麻繩。細(xì)細(xì)白線要用手指勾著,搓得再粗一些。納鞋底時,頂針、錐子、細(xì)麻繩,一起上陣。穿針引線,納鞋底時發(fā)出的響聲,總在我睡炕頭時想起,也是催眠的曲子。但更多時候,我聽的是母親哼著的調(diào)子,也是她唱給自己的心曲。也許,這就是她在跟自己說話。夏天,母親常常到門前的大樹下,與鄰居們一塊做針線。我跟在父親身后,跟著學(xué)下象棋,在廝殺間,日子過得很慢。大家做了涼粉、釀皮,吃著涼面,看著一雙雙布鞋成型,一只只鞋墊墜地,一圈圈刻著“孔方兄”,也印著小葫蘆的鞋樣,被加到紙頁發(fā)黃的書里,書名記得是《楊家將演義》《薛剛反唐》等等。我們只管看了插畫,還有彩色的封面,里面的內(nèi)容,從來不會去翻看。其實,母親也希望我們待在樹下下棋,總比爬到樹上掏鳥窩,擦破鞋幫子,磨穿鞋底好多了。但有時,因為太淘氣,母親也用布鞋打我,但鞋子是父親的。她說,我剛生下來時,每夜哭喊,是枕著父親的鞋幫子,安然入睡的。小時候關(guān)于鞋子的故事,好像還有許多,但都是布鞋的。
新的布鞋出手了,母親的眼圈熬紅了。清晨從白茫茫中升起,最后的一顆星,落在了同一階層或生計問題的鐘點上,在磁場和漩渦里回旋。新鞋要穿的時候,只能等到過節(jié)。有時,真的露著腳拇趾時,我會對母親說,“阿舅瞧來了,漏腳趾了?!边@時,母親一邊指著我說邋遢,鞋子又破了;一邊拿出楦頭,撐起鞋面,有時往鞋里噴點水,說把鞋子撐得再大些,就不會夾腳了。終于過節(jié)了,穿著新布鞋,到親戚家炫耀一番。有時,也會被表弟表哥欺負(fù),踩臟了新鞋,潑了水,弄臟了鞋。但母親這個時候從來不會罵我,害怕被人笑話。她也講她的夢,在夢里她不小心弄丟了鞋子,一個帶花紋的鞋子。于是,她責(zé)怪自己,說那鞋子是個女孩子,在青海方言里鞋子就是孩子。
從小到大,母親給我做過多少雙布鞋,我說不清楚。多半是黑條紋布的鞋面,鞋口是松緊(橡皮筋布)做的,一圈用藍(lán)布縫的鞋口,叫“牛眼睛”。有時做燈芯絨布鞋,穿在腳上,招來同學(xué)們的注意,有的好奇,有的嘲笑。有時,在夏天也會在塑料的鞋掌上縫幾條布帶,做成涼鞋,讓我趟水時,不小心弄丟了。有時,在冬天,做的布棉鞋,厚厚的鞋幫上,卯的鞋帶眼,后跟上勒著鞋帶,緊緊地,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響,有時在火堆旁,裹著冷氣,慢慢喝著熬茶……終于到高一時,我換了雙運動鞋,布鞋也就淡出了我的視線。各式各樣的鞋子走進(jìn)我的生活,皮鞋、膠鞋、球鞋、帆布鞋……實際上,很多時候生活平整得像一塊要納的千層鞋底,思想是一枚枚尖銳的針,只有挺直了腰桿,才能鉆透生活的拐角,每一根彎曲后的針都會被丟棄,或者承受更猛烈的敲擊再重新取直,只是生活像一雙鞋,需要很多工整的
針腳。
身邊穿布鞋的人,仿佛一夜間少了。后來,布鞋又受到青睞,但母親總會說,沒有哪雙鞋子,比布鞋穿在腳上更舒服、更踏實。流行的北京老布鞋,早已不是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我也見過流水線上批量生產(chǎn)出的布鞋。在單位上班,穿著布鞋上班的,就只有幾個領(lǐng)導(dǎo)了,很是流行。母親不做布鞋了,但她手里不拿點什么,就六神無主,不做點針線活,好像就在虛度時光。那雙被母親的雙手撫摸,被愛的目光鍍過金的日子,在記憶的深谷里,靜靜沉默。
清明寄語
血 脈
祖輩們棲息的村莊里閃爍著金屬質(zhì)地的清脆,飛起的塵煙里,牛羊已經(jīng)離開了變色的山坡。忘情的放羊娃背起了遠(yuǎn)行的包裹,乘火車去拉薩了,少了吆喝聲的山坡,多了機(jī)器的轟鳴。漫唱花兒的草地,埋了給水的管道,未掩埋的鐵纜,朝著天空傾斜地閃光。
走吧,往前走,先人們安眠的山還在前方。他們用一生走過的路,就在我的腳下。有只鳥飛過,它的心靈和夢想追隨著寧靜,或許,它們也是生存所迫,或許……
我知道,先人們安眠的地方是塊寶地,迎著風(fēng)雨陽光。到了那片山坡,山腳有鐵桿掛著線纜,山頂?shù)囊苿予F塔矗立云中。山坡,那里有我的親人。
墓碑有孝男某某,是父輩們的名字。我捧了清明的土去祭奠。這是厚土。這是忠字一輩的爺爺們,祖上的字輩是興輩。有稱謂,也有歷史。祖太爺管過菜園,鄉(xiāng)親們叫他周家園子。
燒紙錢,磕響頭,我想起父親說過,我們的身體里流動著他們的血液。
父 輩
父輩們先后離世,新的墳頭是我清明永遠(yuǎn)的痛。他們離開時,最痛的是七天。第一天,黃昏墜落,夜色沉重,木盒,把你帶來,在靈堂上,我心覆寒冰。紙錢的味道,慌亂地紛飛,夜會醒來,唯獨你在沉睡,沉默和沉默。第二天,星光在山巒閃耀,灰燼在微風(fēng)中散去,又一年的忌日,草會長滿,我們遙遠(yuǎn)的距離。遠(yuǎn)到陰陽相隔,不能把春風(fēng)和話語,放進(jìn)那本陳舊的日歷。我在想,或許有一天……你身騎白鶴,飛往西方樂土。第三天,翻開家譜,會記錄一個名字,會命名一段往事,皇天厚土,盛放你的眼睛,地脈焐熱誰的眼淚,冰冷的風(fēng),來到你沉睡的山坡,雪地早已碎成了月光。第四天,夜空寒氣凝結(jié),土地冰冷,北風(fēng)吹著,四處都是,誰離夢很遠(yuǎn),誰擱置未來,誰記憶清晰,你臥病在床,從哪來的紙蝴蝶,把莊子帶進(jìn)誰的夢。你說,生病了。我們沒有回答,天空湛藍(lán),還有親人們的悲傷。第五天,漫天黃沙。石柱,明堂,底下曾經(jīng)放過幾條魚,誰說過金盆養(yǎng)魚,還有鼓樓的秘密是夢的據(jù)點?誰記得,亞洲銅,祖先沉睡的地方,月亮,也不會唱歌。第六天,唉……又是夜晚了。慢慢地回憶吧。一切像風(fēng)終會過去,生活是不是容器,盛放命運青藍(lán)的水。第七天,(不知從哪說起)雨在下,下在路上。有的人低下頭來,有的人在雨中奔走,十字路口也沒有放慢腳步,此刻雨在下,春天還在路上,不遠(yuǎn)不近,可你在向陽的山坡,讓山坡低沉起來,春天就要悄悄來臨了,夜色挾裹著聲響,一切在宿命的手心安息。
在清明,一抔黃土,幾個土塊,一疊紙錢,寄托著對父輩們的哀思。
喊 山
燒完紙,磕著頭,收拾好祭奠的行頭。循著山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山頂?shù)臒o量廟,爬山。廟能從山底瞧見,讓我想起李樂薇《我的空中樓閣》。廟也立在山脊,真似天邊挪來的一葉帆,閃亮著燈。
登到山頂,繞過葫蘆狀的磚塔,穿過幾棵樹投下影子的路,來到廟門,壁畫,匾額,早已斑駁。進(jìn)了廟門,有抽簽解簽的,燒香念經(jīng)的。走到廟后,看見八角樓地基殘垣,聽說很久以前有塊碑。
群山,小道。鳥,飛過。依舊是那條熟悉的黃泥小路,在晚霞里,我曾追逐過 的紅蜻蜓,飛走后,除了樹,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經(jīng)意間,見了一段檀香木,上面寫著“心中有道”。是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道嗎?或是心中的理想和追求?是那條小路,通往廟門的皈依之請?我悶悶走著,沿著山路,轉(zhuǎn)到了山的陽坡,沒膝的野草。走過草地,紅褐色的土山,立在眼前,不遠(yuǎn)處是沙場。山的邊緣,有幾個漏斗狀的洞。數(shù)十個稍大的石頭,臥立旁邊。我用力搬過一塊,發(fā)出沉悶聲音的石頭,空蕩蕩地滾下去了。聲響,在寧靜中發(fā)出,也在寧靜中消失了,好似時間從季節(jié)深處消失一樣。
喊山吧,讓遠(yuǎn)方的山和水都聽見吧,讓離開的親人們都聽見。
回聲在山谷中健步奔來,向遠(yuǎn)處深情拐去。
周有升 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省內(nèi)外報刊?,F(xiàn)供職于省紅十字會。
責(zé)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