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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人》:搖滾的馬非

        2023-11-11 15:56:55張薇
        青海湖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口語生命

        張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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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從詩集《那個人》開始真正了解口語詩的,也是從它開始重新認識詩人馬非的。在此之前,與馬非相交已有多年,但好像全是皮相,細想起來,竟只有一些熟人聚首的場面恍惚閃過,看不清容顏,迷離中只有歲月的煙云翻卷。那時都年輕,各有各的活法,寫作亦是自說自話,知道馬非寫詩,也未探究過他的詩,更多把他當作一個頗有見地的出版人。后來我離開青海,馬非責編了我的一本書,從那之后才有了間歇性的交流,也才漸漸感知馬非的善解人意與倔強自持。2021年馬非出版口語詩集《那個人》,正值疫情期間,讀《那個人》,發(fā)現(xiàn)一個“新人”馬非——原來我一直都沒有看到詩歌中的馬非,那個具有搖滾氣質(zhì)的詩人。我不知道馬非是否喜歡搖滾樂,只是讀《那個人》讀出了搖滾的況味。從大學就開始涉足口語詩的馬非,已歷經(jīng)三十年的時光淘洗,在口語詩的道上一路狂奔,目不斜視,心無旁騖,如行獨木舟仗劍走天涯,愈遠愈詩情澎湃?!赌莻€人》是他寫詩三十年的精選,也可視為一個階段性的符號,通向未來星空的云梯——詩集出版后,馬非又有組詩《水滴》爆炸式噴涌,有些詩還頗具殺傷力,那水滴落到地面真就砸下深深淺淺的坑洞,水滴石穿,這是馬非的寓言吧。一個人如此堅決執(zhí)拗地維護自己寫作的尊嚴與理想,并且以一種先鋒姿態(tài)實踐到底,需要才華也需要足夠的勇氣。有時我看馬非頗似一匹“孤狼”,他的戰(zhàn)場四下闃然,唯有他仰面長嘯。三十年做一件事不容易,一生做一件事并且推向極致也足可笑傲江湖了吧。據(jù)稱馬非是口語詩鷹派,這意味著馬非是以“鷹”的姿態(tài)存在:剽悍、敏銳、桀驁,這也成為馬非口語詩的基調(diào)。無論是“鷹”或是“孤狼”,都證明馬非的特異性:前者指向詩,后者則指向馬非的個體生存。我不認為馬非是孤獨的,盡管他的現(xiàn)實寫作處境的確是孤獨的,但他歸屬口語詩的詩歌群落,與一群惺惺相惜的同道同氣連枝,并且贏得尊重與榮譽,所擁有的內(nèi)心篤定使他即使置身曠野也一笑而過,他因此可以一意孤行,劍走機鋒。這也就是我讀《那個人》看到搖滾在當下一息尚存的緣由,雖然只是閃爍著微芒,但在稀缺的時代,其散發(fā)的不流俗的鏗鏘之聲,仍然令人為之一振。馬非以詩記錄現(xiàn)實,在生活細小的褶皺里窺見春秋,精準而鮮明地呈現(xiàn)出他的口語詩特質(zhì):樸直、誠實、清醒、鋒芒隱現(xiàn)。這就使得馬非詩歌具有多重隱喻與問題意識,他并不提供答案,而以詩人之眼裸呈事實,把思考的權(quán)利交付給讀者,形成雙向?qū)Φ鹊膬r值判斷,達成讀者與詩人之間的共識守望。文學的目的如此,也便實現(xiàn)了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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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人》共四輯,從1991年始,至2020年結(jié)束,按時間順序排詩。三十年,一個人生命的歲月,也是人類歷史的經(jīng)絡,個體在歷史中微不足道,但歷史若缺失了個體也便不成其為歷史,讀馬非的詩能夠循著時間的影子尋到歷史的蹤跡,這一切構(gòu)成不能遺忘的記憶。1991年,馬非20歲,寫下一首詩《路遇》,這是《那個人》收錄的第一首詩,這一年,馬非應該寫了很多詩,他選了《路遇》作為詩集的開篇,我視之為馬非生命意識的覺醒。詩歌寫一個阿拉伯兒童在阿爾及爾的村莊被一輛車碾壓,而“肇事的汽車/拍腚而去”,那一刻,“光明的下午/四周寂靜/遠處的農(nóng)夫/比螞蟻還小”。這是一個殘酷的畫面,一個孩子的生命消失在“光明”中,卻一如螞蟻般渺小的農(nóng)夫,輕輕抹去了無痕跡。彼時馬非的困惑與沉痛在寫到加繆時有了答案:“法國人加繆/也打此路過/他手指藍天/又指向遠方的大海/對我說‘你看/它們不說話!’”1960年當47歲的加繆死于一場車禍時,肯定不曾料到他關(guān)于“荒謬”的哲學思考,怎樣影響了一個20歲的中國青年:“在一個人終于誕生的時刻,必須留下時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彎曲著,木在呼叫著。弓在緊張狀態(tài)的頂點馬上將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保ㄉ虾H?lián)書店加繆散文集《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154頁)由此開啟了馬非不輕信、質(zhì)疑、獨立的思考維度。作為書名的詩《那個人》仿佛經(jīng)年上演的荒誕劇,一幕幕鋪展太陽底下的陰影。1992年的詩《陳小娟事件》的荒誕感證明了馬非對世事的洞察力與對生命的感受力,這也成為他口語詩創(chuàng)作的自由之箭的啟程。16歲的女孩陳小娟因為懷孕被勒令退學,一個少女的青春從此完結(jié),是其父還是歷史老師致其受孕也就此成為謎案,馬非只看到一個悲涼的生命走向她的結(jié)局:“高一(2)全體同學/從教室里看到雪大起來/看到陳小娟抱著特大號/書包黑的/在雪里走遠”。整首詩相當克制,甚至敘述都異常平靜,但語言背后卻有著令人驚心的情感張力,那下小雪的一天發(fā)生了很多事,世界上也肯定會有更多事發(fā)生,然而,這一個陳小娟的命運是真的沉陷了!馬非對生命的思索是《那個人》的基色,無論是對人或是對動植物,在他的生命感懷里飽含世事的隱喻:“看見榆樹上的麻雀/想起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種小東西了”《麻雀》,特殊年代被“滅四害”的麻雀某一天突然現(xiàn)身引起的驚喜,歷史的荒誕也一同現(xiàn)身;“車過十字路口我才發(fā)現(xiàn)/車窗外的茶色玻璃上/停落著一只蝴蝶”《蝴蝶》,隔著車窗與陌生女孩對視時以為是情意所致,然后發(fā)現(xiàn)女孩注視的是車窗上停留的蝴蝶,既有瞬間的悵惘,又充盈著生命的美麗;“昨夜夢中/遠在東北的父親/來到我的床邊/他撫摸我的額頭/‘你瘦了’他說”,中國人不善表達的父愛即使在夢中實現(xiàn)也悲喜交加,文字背后的深情令人熱淚盈眶;“格桑花是高原上的花/在牧草里生長”《格?;ā?,即使無法說出花的形狀,但風吹過時的香氣四野不絕,生命力的頑強既是高原的獨有風致,也見證著高原的生存苦難;《母親與公雞》《在高昌古城》兩首詩都與動物有關(guān),一個是公雞,一個是毛驢,兩者都在為人類貢獻身體,生命的高下尊卑觸目驚心,馬非的悲憫與自慚同樣真實,揭示的是很多人不敢言說的幽暗心理與復雜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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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人性的省察是《那個人》最豐茂的詩說。馬非是一個冷靜的生活觀察者,他的詩描摹的都是日常的生活場景,這是口語詩的特點,關(guān)鍵是能夠入詩的生活被詩人發(fā)現(xiàn)進而創(chuàng)造更高的生活。如果給馬非畫一幅肖像,他會有兩半面孔,一半性情如火,一半冷眼看世,一面是他內(nèi)心的情義擔當,一面是他洞悉人性的微醺。讀他的詩,我常常感覺一雙略帶嘲諷的眼睛隨時在掃描周遭的一切,然后隱現(xiàn)含義復雜的狡黠笑意。他的口語詩化尋常生活為詩意書寫,富有生命的溫度,思考文明的存在,同時也對人性抽絲剝繭。《致朋友》是他直接表達他所在的口語詩群落情懷的一首詩,個體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人與人的體恤懂得、對朋友的深沉敬意,都在這首詩里生動呈現(xiàn),最后一段“哦,我的朋友/我熱愛你們這些/有情有義的壞蛋”,把他的情感推向高潮,他是多么熱愛口語詩以及共同寫作口語詩的這群人,不僅僅是他們在捍衛(wèi)一個共同的文學理想,從事一種共同的文體寫作,更重要的,是他們共同擁有的人文情懷。這種情懷是至高的生命關(guān)懷,也是至善的人性良知。所以他寫《相信》,說明“安史之亂”造就了偉大的杜甫,“但如果可以選擇/我倒是希望/寧可沒有杜甫/只要沒有安史之亂”,而他相信這也是悲憫天下蒼生的杜甫的愿望;寫《玉樹地震》嘆息詩歌面對災難時的無能為力,愧疚無法抵達的現(xiàn)實救援,但終究詩歌自有其力量,“當這一切過去/地震的二十天后/我的詩才開始顯現(xiàn)意義”,這也是詩人寫作的理由吧。他以一首《悼念》記憶1994年7月的一天自殺的南非攝影師凱文·卡特,凱文因拍攝《饑餓的蘇丹》而獲得1994年普利策新聞獎,也因?qū)I(yè)倫理引發(fā)巨大爭議。把《玉樹地震》與《悼念》放在一起讀,可以讀出內(nèi)在精神的一脈。兩首詩都是呈現(xiàn)在面對人類災難時,文藝從業(yè)者的責任驅(qū)動他們第一時間記錄當下的事實,進而回歸內(nèi)心的良知,審視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的沖突,肯定人的情感,充滿悲憫與人道。也因此,馬非的另一首詩《關(guān)于招弟的記憶》可以歸為同類:“小時候/有五個不同的/叫招弟的小姑娘/在我家過夜/是被身為婦女主任/的我媽帶回來的/她們的臉上/或者身上都有傷/我媽給她們涂紫藥水/被我偷偷看到/她們之中只有一個/招來過弟弟/但很快夭折了/那個有過弟弟的招弟/身上的傷最多”。這首詩讀來異常沉痛,全詩不長,但容量極大,傳達的現(xiàn)實信息令人震驚,也令人深思,仿佛能夠聽到黑夜萬籟俱寂時突然響起的凄厲慘叫,那淚水沉重地落下時從地底發(fā)出短促窒息的回聲,重男輕女、家暴、傷害、平權(quán)、人性、生命、尊嚴等等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注腳。“我媽”為招弟們療傷,其實無法療治她們心靈的傷,但有了這黑暗中人性的光,就證明了不會完全絕望的人的存在。借此延伸出去的生命意識走向了廣闊的原野,馬非的視角關(guān)注到人與自然的存在,對自然生命的感懷坦白而率真,有時詩歌題目都含著一目了然的羞慚,這首《不好意思》:“我穿著牛皮鞋/來到草原/牛圍攏過來/瞪著大眼睛/溫柔地看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實際上揭開了現(xiàn)實生活的冷酷真相,人類無論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還是舒適好看的欲求,都以動物的犧牲為代價,它們的生命的誕生就是為了滿足人類各種各樣的需求,一如馬非多次寫到的關(guān)于《豬》的詩,那前往屠宰場的血淋淋的尖叫都冠以“幸福”的想象,可見馬非深刻感知的生命之痛是多么沉重。但馬非有一樣本事,很多時候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憤懣,可是落實到詩里他的筆觸卻很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已,這樣的敘寫反而強化了詩歌的力量,他的態(tài)度與立場鮮明呈現(xiàn)。與馬非“在戈壁的熾熱中/我不寒自栗”相同,我讀《車過克拉瑪依》也經(jīng)受過寒意的侵襲。面對叢林般的磕頭機攫取地球石油的壯觀和人們驚嘆拍照的熱烈,馬非只能蜷縮在座位不能置信:“我得承認我想多了/地球怎么可能是人體/石油又怎么可能是血液/誰又有這么多的血液/供沒完沒了地抽取”!此刻青島正是酷暑高溫,我卻毛骨悚然冷徹戰(zhàn)栗,伴隨著隱隱的疼痛仿佛那機器抽取的是自己的血液。馬非這一只剽悍的鷹此刻盡顯柔軟的內(nèi)心,雖然每首詩都很短小卻不缺少力量。他寫下《春天的喜悅》,讓一個小男孩把剛孵化出的毛茸茸的小雞當成小鳥的喜悅推至高潮,以春天的名義宣告孩子的天真無染;寫下《鹿回頭》,用美麗的童話諷喻現(xiàn)世的貪婪;寫下《為什么》,檢視自己內(nèi)心的幽暗;寫下《好消息》,為動物抵抗人類侵害的“進化”以手加額:“得知莫桑比克/越來越多的大象/不再長牙”;寫下《珠穆朗瑪峰》,詮釋對自然的敬畏、尊重與信仰之于人的意義;寫下《大屠殺》,在眾人習以為常的“美的風景”處看見被摧毀的自然的美;寫下《告左右》,坦承“但在飽食一頓/美味無比的灘羊/手抓肉之后/再寫一首贊美/灘羊的詩歌/我的筆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揭示人類的虛偽、冷酷、自得、自私,而悲憫與愧疚的發(fā)生則證明人之為人有別于其他的動物;一首《雨夜》不動聲色地閃亮藏族民眾的信仰之光,他們秉持的真正的眾生平等,使得一切生靈能夠獲得生命困境中的救援與

        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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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非的詩確然生長著仙人掌的刺,他也深知自己的“不合時宜”并引以為傲,甚至用一首《不合時宜》回擊談論“我的詩不合時宜”的人。他不憚于在詩里直陳現(xiàn)實的人和事,如果有人想在他的詩中尋找蛛絲馬跡對號入座,似乎也容易得很,我想,這可能為馬非招來白眼或冷眼,但他亦不以為然,我行我素,堅持自我的勇氣令人喟嘆,這源于他不是挾帶私仇個怨,而是對良知的守護。比如《這酒我不喝》,一個要敬酒,一個偏不喝,不喝的理由直截了當:“雙方堅持不下/到最后都有點急了/我死活不喝/我不是跟商業(yè)過不去/我只是受不了商業(yè)中/人性的卑劣”。他甚至對自己也持解剖刀,在《我已不堪到什么程度》中對自己懷疑路遇的小女孩借手機的動機自慚形穢,亦折射出我們的社會存在的病態(tài)?!队奕斯?jié)》展開對謊言的討伐,《在古巴朗誦》袒露人性的微妙,《自由》諷喻自由的邊界,《天下熙熙》為錢理群先生所言“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畫像,《大師》讓我想起黃永玉老先生聽到人稱“大師”時的笑談:“教授滿街走,大師多如狗”。一首《登秦皇陵》簡直是鞭撻那些頌揚秦始皇的嗡嗡之輩,秦始皇陵的修建與存在就是上百萬民眾的血肉之軀筑成的血淚見證,而洋洋得意的導游竟以炫耀的口吻徐徐道出。這在現(xiàn)實中并非個例,被大書特書大演特演的秦始皇歷史陰魂不散,于是馬非“見路旁一巨幅廣告上書:/秦皇陵,中國人民的驕傲/我怎么感覺不到/相反只有悲哀/是悲哀復悲哀”,世事荒誕莫過于此。然而,馬非終究于現(xiàn)實的罅隙看到文明的曙光,《這是我的想象難以抵達的非洲》中,參加青海湖詩歌節(jié)的非洲黑人詩人,在天蒼蒼野茫茫的荒原尋找?guī)?,因為他無法理解為什么“文明人”不能像文明人一樣解決生理問題;《在印加故都庫斯科》坦示所謂外來“文明人”為什么為了佩戴的金屬要“屠殺印第安土著/毀壞他們的神廟/犯下滔天大罪”,“我”戴著黃金婚戒仿佛“自己也是罪犯”;《拉利伯塔省省長》中的省長“檢閱部隊/站在將軍們中間”,而在特魯西略大學他安詳?shù)刈谥飨_一角,“在一份宣讀的長名單中/他排在詩人和教授之后”,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一個日本人》小島先生“無償投資在青海省/建了一個小島基地”,雖死而猶生,是因為他的義舉。因著這真正的文明,馬非看到超越國界、超越種族、超越權(quán)力的真正的人的存在。詩集《那個人》中的自由不羈與道德熱情構(gòu)成屬于馬非的搖滾,他把時代的傷痛融入現(xiàn)實的日常,直面當下,也直面歷史的真相;他記錄生活微小的時刻,某些瞬間經(jīng)由口語詩簡潔的表達被我或我們的耳朵傾聽,直抵心靈令人淚水充盈。因為真實,也因為人道,因為思考,也因為勇氣,口語詩生生不息。

        張 薇 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教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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