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坪
又一次來到黃河邊上這個名叫山坪的村莊。
村中盤桓片時,坐紅色三輪車往山坳走。三輪車行駛在村中水泥道上時,除去聲音“突突突”高低不平,車身平穩(wěn)。天氣不好,幾星雨飄到臉上,又有微冷的風(fēng)將頭發(fā)往后吹,秋天的涼爽撲滿全身。車快,路旁閃過閑坐的老人,紅果密綴的花椒樹,大株蜀葵和臭椿。貓快捷地跑過,不見牛羊來去,水泥路閃著灰白光芒伸向遠(yuǎn)處。三輪車拐進(jìn)山坳,路開始崎嶇,車身蹦蹦跳跳如一只不安的蚱蜢。緊握車把,眼睛還是忙著查看四周。一株核桃樹如法國畫家盧梭的《大橡樹》那樣,一身的藝術(shù)氣質(zhì),令人刮目。核桃在葉子間,如小獸冒出的綠色腦袋。所有美的事物不一定華而不實(shí),譬如擦肩而過的這株核桃樹。
小麥已經(jīng)收割,地里盡是玉米,春玉米早已掰去,莖稈還未收掉,秋玉米個子高挺。
向日葵站在田埂,仿佛低頭贖罪。富士蘋果緊繃的果皮呈現(xiàn)出淡淡霧藍(lán)。
從三輪車無法行駛的地方到山坳深處的玉米田,要走一段路。一路高草披拂,荊榛遍地。第一次見到甘草,茂盛的一叢,看葉子就知是一種藥材。甘草解毒,以前有位朋友教我甘草汁涂面:純凈水泡甘草片,裝進(jìn)玻璃瓶儲存于冰箱,用時直接涂面。朋友還教我用初榨橄欖油潔面。橄欖油潔面,甘草汁護(hù)膚,結(jié)果臉上長出些許小疹子,不知問題出在哪里?,F(xiàn)在,甘草在眼前,一蓬蓬盎然生機(jī),羽狀復(fù)葉帶著天然的高貴,與身邊鵝絨藤形成對比。鵝絨藤匍匐一地,又毫無骨氣地纏在檉柳上,白色小花看不出形狀,但它結(jié)出的莢極長,五寸左右,帶一點(diǎn)蓮紅,尖細(xì),微微翹起,讓人思及清代女子手指上的護(hù)甲,不敢用手去捏。
山坳深處的地由老人開墾。當(dāng)年老人為了開地方便,蓋一間簡易房住在山坳,現(xiàn)在老人去世,地繼續(xù)由兒子兒媳耕種。
房子早已成為廢墟,大開的門洞內(nèi),遺棄不用的鐵皮爐子百無聊賴。旁邊一間地窩子,土門敞開,里面空無一物,想必鳥雀都不光顧。
玉米地留一方種植向日葵。向日葵花盤已經(jīng)割掉,留下葉子和沒有頭的莖稈。
莖稈間逡巡一番,看見些許殘留的花盤,葵花籽飽滿。忍不住要將花盤掰下帶走,可是掰了一頭,另有些許等著,如此一個都不想留下時,玉米地邊梨樹下盡是“砰砰砰”梨子落進(jìn)紙盒子的聲音。梨結(jié)得多,將大梨摘掉,留下小的繼續(xù)生長。這些梨水分充盈,如果太陽底下做活累了,又渴,摘一枚梨下來,用手搓去塵土,咬一口,“喀嚓”一聲,爽口又解渴。
這是煙柳籠罩的黃河河谷,草木都長在平地,山頭光禿禿的,仿佛草木們?yōu)榱四臣笫聟R聚河谷,而將后方不小心暴露。
午飯?jiān)谥魅思依铩?/p>
院子里栽種了辣椒、茄子、西紅柿、瓠子、蘿卜、大蔥、甘藍(lán)、豆角之類。豆角茄子辣椒摘下各自炒肉,西紅柿生吃即可,蘿卜切片加點(diǎn)油鹽芫荽涼拌。檐下曬一堆向日葵,可以隨手抓一把來嗑。廚房里一個鐵鍋煮牛肉,一個鐵鍋煮完玉米又炒菜,柴禾是舊房子拆下的椽子望板。自來水引進(jìn)廚房,墻面貼有白色瓷磚,地面同樣是白色瓷磚,老式的木頭柜子靠墻而立,上面有鄉(xiāng)村花匠描繪的菊花牡丹。
真正的菊花明艷在院子里,百日菊、萬壽菊,還有翠菊。大麗菊還是去年的那幾株,花朵豐盈,大過拳頭,色澤是婉約的櫻花粉。大翅膀的鳳蝶飛來,花瓣間流連。月季兩三朵,不多不少。一叢牽牛繞在月季枝上,婉轉(zhuǎn)豐茂,幽藍(lán)的花瓣已經(jīng)卷起,成為一眼袖珍水井??垂系奶購牟藞@繞到屋頂去,又從屋頂垂下,幽深的葉叢中幾枚看瓜花紋精致。一只花公雞蹲在架下,似乎在看護(hù)看瓜,它的雞冠如怒放的雞冠花,主人笑它被院外其它公雞欺負(fù),不敢到外面去。
雞群在院外活動,公雞幾只,一只老母雞帶領(lǐng)十一只雞雛覓食。小雞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毛茸茸一團(tuán)跟著母雞跑。地上攤曬玉米苞葉,麻雀一群群飛來,散兵似的,人一走近,轟然遠(yuǎn)去。
坐在檐下,啃玉米,看幾只麻雀在墻頭嬉戲。天氣忽又放晴,秋光彌漫。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覺秋日靜美,盡管明白這份靜美僅限于此時此刻。如果我一轉(zhuǎn)念,說不定秋日忽又“瑟瑟的落葉被踩踏,莖脈嘎吱作響”聶魯達(dá)《再度秋日》,然而此時此刻,在這一個尚未被人遺忘的村莊,在土地與人的連接處,在黃河遠(yuǎn)去而鳥影悠閑的此刻,一切適逢其時。
塔 加
冬日塔加,首先感覺到的是清冷。清涼寒冷,這是這個詞的基本含義。冬日山谷,萬木凋零,這使山的容貌清晰呈現(xiàn)。
不是孤立的一座山,一座山谷,而是,山與山相連,谷與谷相通。如果站在山中任何一個點(diǎn),放眼去望,四面皆山。山的海,茫無涯際。這么多的山在一起,一點(diǎn)都不顯得擁擠,反而更顯寥廓。沒有高草遮蔽,山體的色澤裸露出來,丹霞,流水經(jīng)年沖刷的痕跡交錯縱橫。山陰處,一層薄雪微白,清冷自那里生起。山腳偶有幾處梯田,如土壤的波紋蕩漾。天藍(lán),陽光徹照,無風(fēng),空氣冷冽。吸一口,好似啜一口山泉,清冽寒骨。
塔加的村莊皆掛在山坡,梯子似的向上遞升。村莊不大,也不多。萬山中行走,翻一座山過去,見到一個村莊,有時拐一道彎,迎面一個村莊。房屋皆錯落,依地勢而建,典型的藏地建筑風(fēng)格。少了樹木枝梢的掩映,沒有紅花綠葉的陪襯,村莊給人一種遠(yuǎn)離塵世之感。仿佛來自未來某個時代,像電影《時間機(jī)器》里的伊洛人居住地,又仿佛出自卡爾維諾之手,無盡的夢幻,目眩神迷……遙望,設(shè)想如果我居住在那里,年復(fù)一年,或許也會成為一個手持念珠,整日坐在陽光里不聲不響
的人。
一路不聞人語,鳥雀的聲音也聽不見。
偶爾寒鴉飛過,晴空下一道黑色孤影。喜鵲將巢穴搭在楊樹上。沒有葉子的楊樹,枯枝筆筆,鳥巢在樹杈中,格外顯眼。有些巢穴三四個疊在一起,危如累卵。冬日,麻雀們應(yīng)該聚在樹冠里吵鬧,可是不見麻雀聚集。時時見到雉雞,村道,田埂,一只,或者一對,默默無語,只低頭尋覓食物。
流水的聲音自然聽不到。水已結(jié)冰,薄薄一層覆蓋河谷,河水想必在冰面下
幽咽。
無端將這山中冬日的清冷與柳宗元的《小石潭記》聯(lián)系起來。本來是不應(yīng)該的,一處青樹翠蔓參差披拂,一處山寒水痩冰雪蕭瑟,可總覺有某種相似處,揣摩許久,想起那是“其境過清”。
如果是夏日,村莊在綠樹之間,真正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樹下,多山花?;ǘ囫R藺。鳶尾科的植物,葉子修長,花朵秀雅?;ㄕr,大片原野成為紫色,風(fēng)過,馬藺花清芬陣陣。人家的四合院內(nèi),天井中幾叢牡丹艷麗,映得四面回廊都添了光彩。此時,牡丹惟余莖稈,山花不見蹤跡,野草一旦不再披拂,院墻便現(xiàn)出來。
不同于山外人家的墻,塔加的院墻、牲畜的圈墻、菜園子的矮墻均為石砌。石頭來自附近山上,多片狀?!耙皇琶妗保迕窀善鍪^墻,不用泥或沙。沒有泥沙雜草,褐色的石頭墻干凈整潔。村民對這種石墻情有獨(dú)鐘,除去院墻圈墻,一棵樹,一片樹林,或者路兩旁,也砌起石墻,一眼望去,干凈,井然有序。
井然有序的,還有干柴。村民去山里,將干枯的樹木枝條背回,碼好,垛成一面面墻。干柴具為黑褐,這色彩給村莊以凝重感,歲月的恒久。也有將干柴堆在石墻上,似乎有人時刻在做清理工作,不見一棵干柴凌亂在地。有些人家的院墻,一樓石砌,以泥巴抹平,二樓三樓,多采用“布達(dá)拉宮式”建筑:墻體以處理之后的樹枝捆扎立起,用稀濕牛糞涂抹使之粘連,然后用加了羊毛、牛毛和紅土的稀泥將墻體抹平。這種墻冬暖夏涼,減壓防震。每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五日,村民會將白灰撒到墻上。白色象征圣潔,將白灰撒到墻上,用來紀(jì)念宗喀巴大師圓寂。
村路上,時有貓咪跑過。有貓的村莊,總給人幾分安靜。也有毛驢。毛驢似乎已是幾個世紀(jì)前的牲畜。毛驢也安靜,低頭覓食。當(dāng)你走過,很知趣地抬頭注視你,感覺是越過世紀(jì)的對望。著藏袍的女子牽一頭黑牛去河邊給牛飲水,河岸已經(jīng)結(jié)冰,只有河中央一股清水汩汩涌出。羊群散漫在不見莊稼的田地里。不像牧區(qū)那些染著大塊紅綠藍(lán)顏料的羊,村莊里的羊大部分保留著白色身軀,只有羊角用油漆涂過以示不同。
在塔加一戶尋常人家,我像一個偵探那樣?xùn)|瞅西看。雕花的木頭大房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溫暖的橘色,檐下臥著狗。閑置的一張木頭大床鋪紅色線毯,上面是常見的炕桌,大約平時一家人就在這張桌子上吃飯喝茶。烏云蓋雪的貓蹲在床下不肯出來。靠近墻壁,壘幾只塑料袋,鼓鼓囊囊,里面顯然是糧食。屋內(nèi)爐火,煨的是曬干的牛糞。貼墻的木柜里,整整齊齊按類擺放各種餐具,碗、搪瓷盆、水杯、茶壺,釘子上掛著鐵勺、藏刀。我用手機(jī)偷偷拍下幾摞碗,數(shù)一數(shù),藍(lán)花白底的碗,共有四十多只。
院內(nèi)極簡,兩株灌木,掛幾枚枯葉。
我問女主人是什么植物,女主人回答:梅朵。梅朵是藏語,大概是花朵的意思。細(xì)看,原來是牡丹。墻根下扣著柳條編織的背篼,揭起一看,一株不見枝葉的小苗。用背篼扣著,是怕羊啃了去吧。有著一對完美犄角的羊走進(jìn)院子來喝水。打來的水曬在一只桶和一個洗衣盆內(nèi),顯然是用來洗衣服的??繅α⒅芰闲?,鞋子一雙雙擺在上面,洗得干凈,一雙紅色塑料拖鞋里,墊著一雙繡花的鞋墊。
主人不懂漢語,只是笑。一位九十歲的老人,身板硬挺,著黑色皮襖,戴黑色禮帽,皮膚黑,眼目俊朗,看上去也就八十多歲。女主人同樣豐神俊秀,笑起來齒如編貝,她的長辮子烏黑,發(fā)梢裝飾十枚銅幣。年代久遠(yuǎn),銅幣已摩挲得金黃熟舊,“乾隆通寶”四字依稀可見。
無一例外的言語不多,始終微笑,眼神清明、安定。看著眼前幾個塔加村民,想到清冷一詞的引證:形容人風(fēng)神俊秀或心地清潔。
清冷之外,塔加又給人以安然祥和。
當(dāng)傍晚來臨,我在巷口漫步,看到暮色在石鋪的大地上升起,看到青色煙嵐在屋頂裊娜。那是柴在灶內(nèi)燃燒,是火焰舔著鍋底。好多年沒見炊煙在暮色中縹緲了,隔世之感重新襲來。待走出山外,回首塔加,仿佛剛從一重夢境中醒來。
安達(dá)其哈
黃河邊上,在一個名叫安達(dá)其哈的村莊,我見到杏樹。杏子已經(jīng)成熟,無人采摘,杏子自己掛在枝頭,有點(diǎn)不好意思,像嫁不出去的姑娘。路旁地頭的杏樹,是尚未改良的老品種,杏子小,沒施農(nóng)藥,蟲子嚙出小洞進(jìn)進(jìn)出出。摘幾枚來嘗,酸而甜。
靠近農(nóng)家院墻的杏樹,顯然經(jīng)過嫁接,杏子大而多,一樹紅黃相間,望之如火。
安達(dá)其哈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村莊,史前文明曾在此處出現(xiàn)。陶器、谷物種子、石制的生產(chǎn)工具、地穴、灶坑,無不說明幾千年前這里已經(jīng)有人類繁衍生息。后來的烽火歲月,建城筑堡,征戰(zhàn)不斷?,F(xiàn)在,城堡的墻體雖已殘損,可是頑強(qiáng)生命依舊生于其上,苔蘚、青草、蝸牛、甲蟲……蜀葵開出大花,金盞菊擎起金杯。這一方焰火息壤,生命如此延續(xù),繁盛興旺。
比起青海其他地方,這里海拔低,正是盛夏,陽光強(qiáng)烈,空氣悶熱。行走時,見到木棧道頂端板縫里結(jié)出蘑菇似的白色一團(tuán),近看,原來是胡蜂蜂巢。第一次見如此形狀的蜂巢,貝殼雕刻的藝術(shù)品似的掛在那里,細(xì)瞧,頂端的巢眼里,正有胡蜂爬出。小時候沒有領(lǐng)教過胡蜂的厲害,單看它的細(xì)腰和尖銳螫刺,就知蜂毒不一般。不敢招惹,看一眼就撤。
安達(dá)其哈的花海沿黃河北岸鋪開。月季大如嬰兒面龐,鼠尾草花穗高舉,魯冰花清秀淡雅,萬壽菊、金盞菊和百日菊連綴成片,燦如煙霞。更多的馬鞭草綻放紫色花朵,一直向黃河蔓延,宛如薰衣
草田。
一株野棉花如逃課的小學(xué)生,花開得小心翼翼又興高采烈。
花海那邊,便是黃河。此時河面寬廣,河水寧靜清澈,幾乎不像黃河。然而它就是在中華大地上曾經(jīng)咆哮怒吼的黃河,近河岸,浸手入水中,河水冷冽。河心應(yīng)該有紅鱒魚的,只是看不見。岸邊蘆葦叢里,大葦鶯“呱呱唧”“呱呱唧”地叫。蘆葦邊的青楊樹上,戴勝鳥女王似的飛來
飛去。
如果是初冬,黃河邊的植物們漸漸枯萎,只有新栽的懸鈴木不肯將葉子拋棄,手掌大的黃葉繁密在枝稍,自遠(yuǎn)處看,仿佛滿樹黃花。風(fēng)冷,風(fēng)從寬闊的黃河水面撲來,懸鈴木的葉子啪啪亂響。樹下,曼陀羅掛著乳白色蒴果。膽子大,可以摘下一個蒴果把玩,它已裂開,瓣內(nèi)黑色的種子密集,如無數(shù)蟲卵在蠕動。河面上,是從遙遠(yuǎn)的俄羅斯或者蒙古國飛來的天鵝。
三四十只,或者更多。它們優(yōu)雅,一身白羽脫俗,它們游弋、嬉戲、戀愛,在水面安享年華。赤麻鴨和綠頭鴨在水中沙洲上大群聚集,迅捷的燕子低低掠過水面,魚鷗如果飛過,聲勢頗大。河畔有人拍鳥,長槍短炮的照相機(jī)架起,穿著厚羽絨服的拍鳥人坐在馬扎上靜靜等待。有一年,火烈鳥也飛來過冬?;鹆银B喜歡生活在熱帶,它們飛越萬水千山,到寒冷的青藏高原安家落戶,大約也是興之所至,心之所安。
河對面,連綿的雄渾山脈緘默不語,它們自信、篤定。它們像守護(hù)內(nèi)心那樣,守護(hù)著腳下黃河,守護(hù)著河邊上這個名叫安達(dá)其哈的村莊。
格爾木
翻過一座高岡,下坡,往前走幾步,拐彎,一片原野迎面撲來。心中暗喜,格爾木終于到了。
眼前是暮春的原野。昨夜大約有雨,此時天晴,霧氣剛剛升起,輕盈,裊娜,宛如白紗的衣帶飄拂。遠(yuǎn)山一抹幽黑,是春天土壤的黑,肥美,滋潤,似乎有蟲子醒來,在土壤深處蠕動。寒林曉煙,但沒有樹,原野綠草蔓延。是遼闊而緩緩起伏的原野,仿佛健碩的駿馬脊背。目力所及,皆是青青綠草。均勻細(xì)潤的草,草尖清露,流光似拋。原野靜謐,空氣清冷,春天的氣息隱在云霧里。
山腳有路蜿蜒。柏油路面,泛一層黑亮油光。路上沒有車,也無行人。路隨山轉(zhuǎn),時而不見。山下無樹,路旁也沒有樹,路與原野之間只有高草起伏。我們幾人沒有選擇山路,側(cè)身,步入草叢前行。
厚實(shí)的,柔嫩又有點(diǎn)筋骨的草,每一腳踩下去,仿佛都踩在栽絨的毯子上。草棵一樣高,細(xì)看,是同一種類的草,叫不出名字。我熟悉這草,看上去細(xì)嫩多汁,但牛羊不食,牛羊不喜歡的草,大都有一股怪味。低頭尋覓,想在草棵間找一兩朵蘑菇,沒有。心中有些奇怪,雨后正是蘑菇冒出的時候,蘑菇都去了哪里。也不見一只蟲子。這樣密實(shí)的春草,螞蚱肯定會跳,還有小得不能再小的螞蟻會沿著草莖亂跑,也應(yīng)該有小云雀和百靈鳥,它們喜歡在草叢中筑巢,然后飛到半空鳴唱。然而都沒有,只有草。腳步不敢邁得太快,草莖有點(diǎn)濕滑。在草叢摔跤可不行,草的汁液染到衣服上,怎么都洗不掉。
越往前走,草越高,草色開始變化。
原先的蔥綠漸漸淺淡,成為灰綠?;揖G的植物高過腰際。分明感知到植物茁壯的力量,仿佛一股水流在身邊慢慢移動。我彎腰撥開蒿草,卻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青稞。穗子才抽出半寸,麥芒蜷曲,顆粒尚未
飽滿。
沒有風(fēng),萬千穗頭波動,仿佛灰綠的水漾開,漣漪此起彼伏。
青稞抽穗應(yīng)該是夏天,我該回身看一下,看是不是將剛才那個霧氣騰騰的春天給扔在了身后??墒菦]有。青稞出現(xiàn)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在其中行走,青稞莖稈時而將我絆住,穗子時而拂過手背,一點(diǎn)點(diǎn)刺癢。原野依舊清曠,夏天的小蠅子之類一概不見。
路邊忽然多了行人,世界熱鬧起來。
不僅僅是游客,也有當(dāng)?shù)鼐用?。他們?nèi)齼蓛勺诼愤?,面前放著打開的口袋。很多年前那種牛毛編織的口袋,黑色,
粗硬。
口袋里裝滿大蒜,蒜瓣還在蒜辮子上,原來是在賣自家種的大蒜。有人說,紫皮大蒜。我想起紫皮大蒜比白皮大蒜辛辣,汁多,蒜瓣肥大,如果是獨(dú)頭蒜,剝起來更省事。便走到口袋旁邊,蹲下,從口袋里拿出一枚大蒜,剝了皮,開始嚼。
蒜瓣果真肥大,汁液充沛,可是沒有大蒜的辛辣。有點(diǎn)像嚼了一口雪蓮果,汁液清涼,肉脆脆的,沒有渣,一點(diǎn)點(diǎn)甜味似有似無。
嚼著蒜,再往前看,見到房屋。房子不高,不像村莊,也不像城鎮(zhèn)。房屋坐落在小山丘上,有一種異常舒服的感覺,有點(diǎn)像《魔戒》里夏爾的霍比屯,半開的門里,似乎隨時都可能走出一個小小的、憨實(shí)可愛的霍比特人來。
于是醒來,觀影似的,將夢境回憶一遍,竭力將一些暫時斷掉的情節(jié)連接起來,莫名喜悅。關(guān)于戈壁灘上的格爾木,我每一次走近,每一次看到它所在的那八百里瀚海,總是想,如果有水澆灌,如果砂礫變成土壤,如果有植物生長,格爾木不知會豐饒成什么模樣。想過多次,卻從來沒有設(shè)想具體模樣。如此多年,這壬寅春季的一個夢,毫無征兆地,忽然將曾經(jīng)設(shè)想的格爾木具體描繪。
李萬華 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風(fēng)消息》《焰火息壤》等。作品曾獲第五屆青海文學(xué)獎、青海省政府第七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青海省政府第八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