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良琴
1
近來天氣晴暖,夜間擁被讀書,竟不知何時漸漸打盹,驚醒過來,感到寒意襲人,看看時間,已是凌晨,此乃今昨交接之時也,聽見有風雨砸窗之聲,查看日歷,正是 “交大寒”。
民間認為,世間萬物有序,每年都由不同的神掌管。大寒乃舊歲之尾,緊隨其后是立春,乃新年之始,因此,到了大寒,舊神就要準備交權(quán)于新神,這大概就是“交”的含義。老百姓歡喜在節(jié)氣前綴加一“交”字,如交冬至,交清明,故而我想,歲有歲神,是不是每個節(jié)氣也有節(jié)神?
交大寒對于民間有很重要的意義,像新宅起腳,老墳山動土、立碑,無需特別請地師看日子,只需等交了大寒,就可以自行安排。這是因為舊神馬上要離職,而新神還沒來得及上任,正是新舊交接的時候,故而這半個月,是個空當,無神管事,老百姓可以乘機打個搶手快,待新神上任,老百姓的事已經(jīng)搞定,神也就不會計較了。對此,我頗覺得有疑點,雖然是一年里最后一個節(jié),不是也該善始善終,站好最后一班崗的嗎?難道天上的諸神也會偷懶?;^不成?然而民間的事,幾千年傳下來,終歸是說不清的多,也許是老百姓一年到頭,循規(guī)蹈矩,本本分分,按照老黃歷行事,到了年末歲尾,允許自己稍微放縱一下,但又找不出由頭,于是乎,想出這么一出,也未可知。
大寒交年,古俗有藏彄(k u)之戲,彄者,《藝經(jīng)》作“鉤”字。據(jù)《三秦記》記載,藏鉤起于漢昭帝的母親鉤弋夫人,當時的人,臘日之后,男女各按輩分做藏鉤游戲,分二曹比勝負,負者起身拜謝勝者。
這段文言文倒是通俗得很,不難理解,讀“蓋婦人所作金環(huán)以套指而纏者”句,我甚至開始胡亂推測:今人戴戒指之俗或許就源于此吧?我為自己這個發(fā)現(xiàn)而興奮,心中不免有竊喜,也算是深夜讀書的一點小小收獲。讀書人原沒有什么大的奢望,夜深了,茶已冷,肚也空,于稻梁之余得此一額外的心得。也就這么一點小小的心得,環(huán)顧空室,竟無人可以分享,聊以自娛耳。
然,藏鉤游戲為什么沒有流傳下來?另一本古書《荊楚歲時記》解釋說此戲令人生離,有禁忌之家則廢而不修。讀到這里,我有點明白了,這一古俗沒有流傳下來,原來因其有令人生離的忌諱。細想,不難理解,試想一想,大過年的,一大家子,男女長幼,分二曹比勝負,負者還要拜謝勝者,勝者若是長輩,若是男性,還好辦,如若負者是長輩,是男性,你讓他們起身拜謝,叫他們面子如何掛得???真是情何以堪。
大寒乃十二月節(jié),交了大寒,年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辛丑年臘月十八交大寒,正月初四立春,故是年的大寒,將“歲”整個兒包含了。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加上雨雪時來,與其他節(jié)氣相比,大寒故而別有韻致,顯得有些鬧紛紛的了。除了上面的藏鉤之戲,北宋時又流行起“打夜胡”的儺戲,歷史悠悠,此時距離《荊楚歲時記》的成書年代(《荊楚歲時記》成書于南北朝時梁朝,距今1500余年),千年已過去一半矣。孟元老在此一節(jié)里所記北宋的歲節(jié)諸物及風物故事,有一半流傳至今,其中的內(nèi)容我很喜歡。
從孟元老的書中,我們知道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送灶神,家家張貼門神和桃符的習俗在北宋就有了。至于打夜胡的習俗,吾鄉(xiāng)人至今用“麻胡佬來了”,以嚇唬夜哭的孩子,我小時候就被此嚇得不輕,以至于至今不敢獨自走夜路。那時的老宅子,從東頭到西頭,要穿過又長又暗的巷弄。一到黃昏,我走在巷弄里面,老想回頭看,總覺得背后有麻胡佬,穿著大紅大綠的長衫長袍,披頭散發(fā),拖著血腥的紅舌。
寒氣之逆極,故謂之大寒,老派人又說:“月初寒尚小,目下還只是‘不出手而已,半月之后,寒氣則大矣?!蔽覀兺钗髂系娜思?,極冷時未必大寒節(jié),倒是小寒有時反比大寒冷,但辛丑年的冬天,一冬晴暖,我在紙箋上的記錄,“晴好,不冷”的話直到臘月十八有變:“大寒,不知哪來的大風,吹了一天一夜,檐下風鈴也響了一天一夜。夜里開始下雨,那種小雨,瀝瀝淅淅地一直下,天地之間,突然多了一種聲音,有種靜氣在流淌。我住的屋子,雖然不是瓦屋紙窗,但一方小院,也有些年頭了,要說聽雨,還是這種舊屋別致些,明明不太大的雨,卻能聽出雨色萬峰來,雨急山溪漲。”我記錄時是夜里十一點多,估計雨聲讓我反覺得安靜,故感。從那天開始,一直到我寫這篇文章,天氣都是陰陰暗暗,不是風雨就是雪花六出,倒是應了《授時通考》的言說了。
2
寫一寫蘇東坡。
為什么是蘇東坡,而不是別人?蘇東坡與大寒有什么關(guān)系嗎?非也,無他,僅因為我在大寒節(jié)里讀了一本書——整個大寒節(jié),我都在讀《蘇東坡傳》。既然要寫大寒的文章,自然有些技癢,權(quán)當現(xiàn)學現(xiàn)賣了。
年前,雪霽,獨訪城西石牛洞,拜謁東坡別苑。
蘇東坡有沒有到過潛山?一直以來,是有爭議的。唐人元稹有首寫大寒的詩,其中有“大寒宜近火,無事莫開門”句,適逢學校放了寒假,圍爐靜坐,閑來無事,日日閉門讀書,一時興起,不妨也來湊個熱鬧,遂找出有關(guān)志書,一頭扎進文章里。屋外雪水滴檐,滴答作響,似我拳拳之心,在書籍的空谷壑澗里,尋找古人的足音。
元符三年,蘇東坡被任命為舒州節(jié)度副使,但實際上并未在舒州任職,此事在民國九年版《潛山縣志》卷九“秩官志”條目下寫得很清楚,“不過,蘇東坡于來舒途中,又被改任,因而未在舒州任職”,縣志重印時特地在后面做了如此標注。
潛山域內(nèi)多山,風景秀雅, 如此好山,唐代的李白、白居易,都為之留下了詩文,與蘇東坡有時空重疊的王安石、黃庭堅、李公擇等人,也是對此山樂而忘歸。蘇東坡終其一生,愛林泉之勝,雖未在潛山任職,但與眾好友樂游此山,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短K軾文集》里有一篇名為《記李公擇天柱山分桃》的短文,里面提到天柱寺和司命祠。為找出這兩處古勝跡,我翻出了民國縣志,得知天柱寺在清照鄉(xiāng),潛山城北30里,今天柱山鎮(zhèn)天寺村內(nèi),為崇慧禪師于唐開元年間開山。關(guān)于司命祠,據(jù)縣志載,在真源宮內(nèi),而真源宮在城北十五里山谷寺(今三祖寺)左,離祭岳臺遺址不遠。
“舒州潛山,乃司命真君所居。”司命真君是掌管人間壽命的。盡管說得有些神乎其神,但有一點很明朗,天柱寺和司命祠確為潛山天柱山所有,雖坍圮,但今人仍能訪其遺跡。舊年秋天,我和幾個有志于此的朋友,駕車循著山間小道,探訪兩處。天柱寺重建的時間不太久遠,但煙火氣太盛,沒有承接崇慧禪師昔日“天柱家風”的真味,而真源宮則只剩一堆舊石頭了,落在群山環(huán)拱的松岡之間。一個太俗,一個又太荒,都讓人悵惘得很,無望得很。
李公擇是黃庭堅的六舅,曾任淮西提點刑獄,兩人都是蘇東坡的好友,黃庭堅更是蘇的鐵粉,乃蘇門四學士之一,當時蘇被貶黃州,與李黃二人結(jié)游天柱山的可能性其實是很大的。
《蘇軾文集》里還有一首詩,與天柱山也有關(guān)系,詩本身雖不能直接看出什么名堂,但補記里說李通直勸其卜居于舒,明確地表達出想把天柱山作為養(yǎng)老之所的愿望。
另外,蘇東坡在貶謫惠州時,在《與李惟熙帖》中說道:“倘得生還,平生愛舒州風土,欲卜居為終老之計?!边@些都成為本地文人的有力證據(jù)。當然也有人反對,證據(jù)是蘇東坡年表上沒有到過潛山天柱山的記載。但我想,有沒有一種可能,蘇東坡當時是貶官,他到天柱山是和李公擇偷偷來的,故沒有記錄在年表里。
但我自然無意卷入這樣的公案,因為,他到?jīng)]到過潛山,畢竟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意義并不大,我自然也不想落個拉名人作大母舅的嫌疑。學術(shù)界的爭論且讓他們爭論去,我這個大寒節(jié),注定是只想在蘇東坡的文字里徘徊流連了。
決計在年后購買《蘇軾全集》??偸沁@樣,就像紅薯藤,我看書是一本連著一本,互相牽扯羈絆,某本書里提到另一本書,如同老鼠嗅著氣味,我就一路嗅著找來讀。我如今是只愿意把銀子花在買書上面了。年歲大了,有些關(guān)系不大看得重了,只想把有限的時間花在讀書上面,寫文還在其次,一切都順其自然吧。蘇東坡說過“著力即差”,我的理解是,不單是為人,還包括為文,都不要太用力,用勁過大,容易弄巧成拙,平淡而真實的文字,反而久遠。蘇東坡說他的為文之道是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這一點,對吾輩這些耽于小技者,其實是很值得思考和借鑒的。
何為人生之樂?蘇東坡對一個朋友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zhí)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復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于此者。”
愿得東坡之樂,伴我過大寒節(jié),伴我過年節(jié),伴我過每一個節(jié)。
3
大寒既然交年節(jié),就不可不寫吃食。
中國人對于吃食的講究,由來已久,清人袁枚有本專門寫吃食的集子,叫《隨園食單》。袁枚是個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不愧是乾隆才子和詩壇盟主,他的《隨園食單》不僅是一部簡單的菜譜,可以說是一部優(yōu)美的寫吃食的散文隨筆,他自己寫的序我尤為喜歡。他似乎很怕人誤解他對于飲食的熱愛,不惜搬出周公和孔子,引用大量古籍,以飲食來比喻治國,用古人對飲食的重視,來證明飲食的重要。他引用《中庸》和《典論》的句子非常好,大意是說:沒有人是不吃喝的,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懂得食物的美味;一代富貴之家知道住什么樣的房子,只有三代富貴之家才懂得著裝飲食之道。
當真是這樣的。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幾個工人在揮灑汗水地砌路牙石,樹蔭下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脖子上系著一根粗粗的黃金項鏈,大太陽底下,直晃人的眼睛,正悠閑地扭動腰肢,哼著小調(diào)。我走近想一睹仔細,不料被他認出來。彼此打過招呼,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我單位旁邊那座最大最豪華的房屋就是他家,趕上拆遷,得了好幾百萬。末了,又提出加我微信,邀請我唱歌。我笑笑,趕緊溜。
不過,能把吃喝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的,袁枚當數(shù)第一。但袁枚絕不是第一個寫菜譜者,更早時期的還有南宋人林洪編輯的《山家清供》,區(qū)別在于林洪側(cè)重于收錄山野美食,文學性并不亞于《隨園食單》,似乎清雅更勝些許,煙火氣也更重些。我讀《山家清供》,一半是沖著其中含有煙火氣的小故事去的,比如他在《苜蓿盤》里,寫了一個因為吃食而丟官的小故事,很有意思。說的是唐代開元年間,擔任左庶子的薛令之寫詩抱怨清苦生活:“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夕,何由保歲寒?!毖α钪蔡笠饬耍瑢戇@樣的“怨詩”也不藏好,巧的是,被來到東宮的玄宗看到了,于是在旁提了兩句:“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當然不笨,看了皇帝的題詩,惶恐不已,當即辭官歸鄉(xiāng)了。
這似乎與大寒節(jié)有點遠了,不急,《山家清供》里收錄了一種叫“雷公栗”的吃食,與大寒節(jié)最是相契,也是兒童們最喜愛的一種邊吃邊玩的山野至味。記得我小時候,山里的冬天特別冷,大寒時節(jié),手捧火團,或者圍著炭火盆,將毛栗埋進火堆里。不一會兒,就聽見噼啪一聲響,用手撥開火灰,只見栗殼咧開嘴,露出金黃的栗肉,倒在手里,那個燙啊,兩只手不停地倒過來倒過去,嘟起嘴巴吹氣,好一會兒才涼下來,咬一口,又粉又香,頓覺香氣盈袖??戳恕渡郊仪骞?,才知道像林洪這樣的文人,也有赤子之心,居然創(chuàng)造出更安全的吃栗法子:只用一栗蘸油,一栗蘸水,置于貼銚內(nèi),然后將四十七顆栗子覆蓋其上,用炭火煨之,只等候銚內(nèi)響起噼里啪啦的雷聲就好了。
不過,栗子很難保留,山民們想了很多保留栗子過冬的辦法。吾鄉(xiāng)講究的人家,多是連蓬一起儲存在紅薯洞里,因為紅薯洞較深,恒溫,一層細沙,一層毛栗,可以疊很多層,吃時一層一層地取出來,這種方法儲存的毛栗保留時間長,可以留到過年待客,吃時甘脆異常。我在讀張岱的《陶庵夢憶》時,看到他寫的保留橘子的方法:用黃沙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閱十日,草有潤氣,又更換之。金城稻草不知道是否與吾鄉(xiāng)稻草有何區(qū)別,但燥松毛并不難謀,山上有的是,我用這方法藏毛栗,效果不及紅薯洞。
北宋時,大寒節(jié)的吃食也很豐富,《東京夢華錄》載街市有賣撒佛花、韭黃、生菜、蘭芽、薄荷、胡桃、澤州餳的。澤州餳估計是一種糖果吧?撒佛花是怎么也想像不出來為何物。
如今,大寒節(jié)的吃食是更加豐富了,但我還是很回味山居生活時的年節(jié)吃食:凍米籽、紅薯角、歡喜團、糖粑……單聽聽這些飽含煙火氣的名字,就叫人回味無窮,覺得還是山居的生活有真味。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