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
“驗證失敗?!?/p>
林熠坐在沙發(fā)上,將電視的聲音調(diào)到最小,仔細聽著門口的聲音。
“驗證失敗?!?/p>
林熠站起來,走到門口,點開指紋鎖的門禁顯示屏。林劍飛虛腫的臉出現(xiàn)在里面,一撮淋濕的劉海貼著腦門,像一個滑稽的逗號。他將手使勁往衣服上擦了擦,再次將手指往屏幕上按。
“爸。”林熠把門打開了。
林劍飛看了他一眼,沒有應,好像是林熠故意讓他在門口嘗試了那么多次似的。他陰沉著臉,轉(zhuǎn)身進了門。
“已關(guān)門?!?/p>
林熠坐回了沙發(fā)上,將音量稍稍調(diào)大了點。
“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是舟山港口,這里風很大,我們可以看到目前海面上所有的船都已歸港停航?!币粋€身穿藍色雨衣的記者站在狂風暴雨中,腰部系著一根粗繩子,將他與身后的護欄連在一起。他艱難播報的聲音里夾雜著噗噗的風聲,身體在風中前后晃動著。很快,鏡頭上沾滿了水珠,畫面變得模糊。
林劍飛在門口換好了拖鞋,徑直走向餐廳,從一個黑色的皮包里掏出幾包煙,放進柜子里。這幾乎成了他回到家的一種儀式。
藍色的扁扁的盒子,看樣子是細支利群,能賣九十塊一包,林熠默默地在心里盤算著。
“受臺風‘梅花影響,今天傍晚到夜里,我市全部地區(qū)會有強降雨,請各位市民出行注意安全?!?/p>
林劍飛在一家檢測公司上班,常常會拿些零散的香煙回來,什么牌子的都有,大多不便宜,最差勁的也是四五十塊一包的硬殼中華。林劍飛不抽煙,從來不關(guān)心拿到的煙的好壞,他把煙都放進柜子里,等攢上一段時間后,打包給他父親送去。偶爾也有那種整條的,它們被放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層,等到端午、中秋這樣的節(jié)日,才會被當作一件正式的禮品送給林熠的爺爺。
廚房里,父親在四處翻東西,故意弄出一些動靜。父親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但是林熠馬上明白了,和他一樣,父親因為臺風提前放假了。
“人呢?”
林熠坐在沙發(fā)上沒有應聲,他知道父親說的這個“人”里并不包含他,這是他叫自己妻子的一種方式。
“人呢?這么久了還沒好?”要帶母親出門的時候,他會這樣催促她。
如果母親的手機響了,而她恰好在做其他的事情,父親就會在屋子里大喊:“人呢?電話響了?!边@個時候母親就會快速地跑過來,一邊在衣服上擦著手,一邊說著“來了來了”。
林熠更多的時候是“他”。
“他呢?他不去嗎?”出發(fā)去超市的時候,父親就會這樣向母親確認。
“讓他自己點外賣?!睅еl(fā)燒的妹妹去醫(yī)院時,父親會這樣安排林熠的晚飯。
但是今天沒有“人”回應他。“砰——”冰箱門被重重地摔上。
林劍飛坐在餐桌前,像飯館里等得不耐煩的顧客。桌面上空蕩蕩的,反射著一種油膩的被擦洗過的光澤。
事實上桌上有不少東西,靠墻的那一側(cè)擺著一個白色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束假康乃馨,是母親從網(wǎng)上買來的。剛買來的時候,幾乎都看不出來它是假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花瓣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灰塵,和灰塵下透出來的過于鮮麗的顏色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對比,讓人一眼就看出這是一束假花。此外,花瓶旁邊還散亂地放著開瓶器、辣椒醬和幾包濕巾。每次看到母親在吃飯時不時地抽出一張濕巾幫他妹妹擦嘴時,林熠就覺得很惡心。同樣的濕巾在臥室的床頭柜上也放了好多,它們是用來擦她拉完屎后的屁股的。
嬰兒響亮而尖利的哭聲在臥室門打開的一瞬間充滿了整個客廳,使得電視畫面失去了配音,變成了狂風暴雨的默劇。
林熠想不明白,為什么人類在嬰兒時期會擁有如此大的音量?現(xiàn)在的他,哪怕用盡全身的力氣,都無法發(fā)出這樣響亮的聲音。而比他更年長的那些人,比如他的父親,即便是在最憤怒的時候也只是低吼,他的母親,壓抑的哭聲就像是某種鳥類的哀鳴。人的一生似乎是一個音量遞減的過程。
“家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沒有?”林劍飛沉聲問。
母親沒有回答他,她沉著臉故意別過頭的動作透露了她已經(jīng)聽到這句話的事實。
這個時候,林熠才注意到,家里有一種不尋常的氣氛。
有時候,前一天晚上父母吵了架,林熠放學回到家的時候,就會感到家里有一種緊張的氣氛,提醒他昨晚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有時候是妹妹發(fā)了一天燒,而父親卻打來電話說自己不回來吃飯了;有時候僅僅是下了一整天的雨,母親沒有辦法將尿濕的床單晾干??傊?,當林熠傍晚回到家,從彌漫在空氣里的那種和往日有著微妙差別的氣氛,他就能大致判斷出這一天的情況。
“能不能讓她別再哭了?”父親從餐桌旁起身,好像隨時準備逃離。
母親把頭轉(zhuǎn)過來,臉上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你以為她是個機器還是什么嗎,我讓她不哭她就不哭?”
“那你就讓她這么哭著?”這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立馬傳染給了父親。
“你根本就不關(guān)心她?!?/p>
“隨便你怎么說?!?/p>
“你這是什么意思?”
不等母親說完,父親轉(zhuǎn)身走進了臥室,母親跟了進去。
爭吵聲伴隨著嬰兒的哭聲,從臥室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音量被門大大地減弱。林熠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快步走向餐廳。他打開柜門,從里面拿出兩包煙,然后迅速地放進自己的書包里,拉上拉鏈。
臥室門被打開了,林劍飛怒氣沖沖地從里面走了出來。
“本次超強臺風‘梅花預計今晚10點左右在我市東部沿海登陸?!绷朱诳吹侥莻€像飛鏢一樣的白色云團旋轉(zhuǎn)著,在地圖上慢慢向著陸地靠近。
“阿熠,我們小區(qū)6號樓地下車庫進水啦?!毕灩P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林熠靠在沙發(fā)上快睡著了。
“那又怎樣,臺風天地下室進水很正常?!绷朱趶纳嘲l(fā)上直起身子,他的右臂被壓得發(fā)麻。
“關(guān)鍵是里面有一條魚!”
“魚?什么魚?”
“不知道從哪來的,總之有人看到地下車庫里有一條魚?!?/p>
林熠甩了甩自己的右臂:“這倒是挺稀奇?!?/p>
“可不是嘛,我還從沒有在地下車庫里看到過魚呢,阿熠,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可是外面在下雨呢?!绷朱谔ь^往窗外望了一眼。
電話那頭沉默了,林熠聽到一種輕微的喘氣聲,或許這會兒蠟筆正獨自一人往那個地下車庫走去。
“那好吧,我先掛了啊?!贝瓪饴曄Я?。
蠟筆的真名叫作陳曉鑫,是林熠的同學。去年九月,在他們剛升入初中的第一天,蠟筆靦腆地站在全班同學面前,介紹著自己的名字。他長得白胖,像是那種過度發(fā)酵的面團,假如你對著他用力打上一拳,他的身體準會深深地陷進去。他似乎很緊張,一張胖臉上泛著潮紅,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微微喘著氣。
很快,他就收獲了一個綽號,叫作蠟筆小新,后來連小新也省略了,干脆就叫蠟筆。蠟筆對自己的這個綽號挺滿意的,這至少避免了他收獲其他更加惡意的綽號,比如胖子、肥豬等等。
當然也有一些時候,當蠟筆從教室的走廊里經(jīng)過,不小心碰翻了別人的筆盒時,有些不懷好意的男生就會對他喊道:“喂,能不能小心點啊,胖子?!边@種時候,林熠就會像一個最仗義的哥兒們一樣,走到那個男生的桌子前,用一種挑釁的口吻說道:“你說誰胖子呢!”林熠有近一米八的身高,還是?;@球隊的,很少有人會跟他正面抬杠。在類似的事情發(fā)生過那么幾次以后,蠟筆幾乎跟林熠形影不離,你經(jīng)??梢栽谏蠈W的路上,看到蠟筆漲紅著臉,費力地騎著自行車跟在林熠后面。
當初班主任把蠟筆安排做林熠的同桌時,林熠其實是不樂意的。他首先想到,他的一部分課桌可能會被對方肥胖的身體占領(lǐng)。還有胖的人總是容易出汗,他黏糊糊的手臂隨時都可能會碰到自己,以及隨之附帶的難聞的體味。
但事實上,蠟筆很講衛(wèi)生,他比一般的男生干凈得多,他的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除此之外,曾經(jīng)有同學跟林熠說起過,蠟筆家很有錢,這多少也彌補了一點他形象上的不足。而關(guān)于蠟筆家很有錢這一點,在后來的相處中林熠也確實得到了證實。
蠟筆的自行車是捷安特的,上小學的時候他爸就送給了他。和林熠不同,蠟筆是今年夏天才學會騎自行車的。他坐在那輛銀光閃閃的捷安特上搖搖晃晃的樣子,總是讓人忍不住擔心他下一秒就會摔下來。有時候他們會交換自行車,這種時候,蠟筆就更追不上林熠了。
蠟筆經(jīng)常會從書包里掏出一些小零食送給林熠,是那種你在超市看不到的零食,包裝紙上標著不認識的外文。
“這是我爸從俄羅斯帶來的,你嘗嘗看。怎么樣,好吃嗎?”蠟筆滿臉期待地看著林熠咀嚼的臉。
“你怎么不自己嘗嘗?”
“我太胖了?!?/p>
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林熠的腦海中,俄羅斯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家都和一種甜膩的巧克力糖果的味道聯(lián)系在一起。
林熠走到陽臺邊,看向窗外。一陣黃豆般大的雨點被風裹挾著“啪”的一聲打在玻璃上,像樂隊一次強有力的齊奏。一樓地下車庫的門口,兩排沙袋筑起一堵厚實的矮墻。路上的雨水匯成一股一股的從坡道上沖下來。
林熠想起藏在書包里的煙,看來今天不能去小賣部了。
“你從哪弄來的煙?”林熠第一次去賣煙的時候,小賣部老板用一種懷疑的眼神,越過老花眼鏡看著他。
“這是我爸的,他讓我來換的?!绷朱跊]有完全撒謊,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不至于太心虛。
老板將老花鏡往上推了推,又看了看手里的煙,問道:“你想換什么?零食、飲料都可以。”
“換錢?!?/p>
在那次之后,林熠再次去賣煙時,老板就會笑嘻嘻地跟林熠打招呼:“又來啦?”
“你家住在哪???你爸做什么的?”
林熠有時候就期盼那天是老板的兒子在幫忙看店。他兒子看上去就比林熠大兩三歲,戴著副黑框眼鏡,瘦高個,除了收煙拿錢,什么也不會問。
賣煙換來的錢,林熠會小心地收在一個裝餅干的鐵盒子里,盒子藏在天花板吊頂上,誰也不會知道。如今,那個盒子里已經(jīng)有五千塊錢了,這數(shù)目龐大到讓林熠覺得可以拿著它們做成任何一件事。
“林熠,過來幫我看下妹妹?!迸P室里,母親在喊他。
那張能發(fā)出巨大聲響的嘴如今被一個奶嘴塞住了,她鼓著臉頰呼哧呼哧地吸著奶。
“你來喂她,我去上個廁所?!?/p>
林熠知道母親說的這個上廁所包含著很多內(nèi)容——上完廁所后把衛(wèi)生間擦洗一遍、洗衣服、把弄亂的玩具收拾起來等等。
林熠一手抱著妹妹,一手拿著奶瓶。
“拿著?!彼噲D讓妹妹自己捧著奶瓶,但她不肯配合,雙手掙脫出來,一雙眼睛狡黠地看著他,稀疏而泛黃的頭發(fā)軟塌塌地貼在腦袋上。
她一點也不像媽媽,林熠想。
“下這么大雨,衣服也晾不干?!蹦赣H在屋子里抱怨著。
林熠抱著妹妹,默默地幫她拍嗝。這是一種預兆,是母親開始向林熠抱怨她不如意生活的開場白。
在母親喋喋不休的時候,妹妹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嗝,林熠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股溫熱的液體弄濕了。
林熠有些生氣,這股奶腥味似乎折損了他的男子漢氣概。生出這個討厭的家伙,無論是像母親說的,父親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還是像父親說的,他已經(jīng)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對與他無關(guān)。
“阿熠,你過來嗎?我們在地下車庫抓魚。”蠟筆又打電話過來了。
“抓魚?”關(guān)于地下車庫有一條魚的事情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浮現(xiàn)在林熠的腦中,“用什么抓?”
“用我爸釣魚的抄網(wǎng)啊,之前我們一起去釣魚,你見過的。”
“地下車庫這么大,不好抓吧?!?/p>
“不會,這個車庫里也就能停二十幾輛車,我們剛剛差點就成功了。我想要是你來的話,肯定能抓著?!绷朱诼犞灩P在電話那頭說著,將一只腳高高地蹺起,搭在了沙發(fā)扶手上。
“你說‘你們,還有誰?”
“陽陽?!?/p>
“他怎么也在?”
“他家就住在6號樓,是他最先發(fā)現(xiàn)的。蠟筆補充道,“還有柳熠,她也在?!?/p>
“這樣啊,”林熠猶豫了下,“那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過來?!绷朱诳焖俚貙⒛_從沙發(fā)扶手上放了下來。
“媽,我出去一下。”
“下這么大雨,去干嗎?”
在門口,林熠穿上雨衣,跨上自行車,毫不猶豫地沖進雨里。
雨衣的帽子阻礙了林熠的視線,轉(zhuǎn)彎的時候,他不得不用力地扭過頭去。去蠟筆家要騎上十五分鐘的自行車,他家在本地建得比較早的一個商品房小區(qū),里面有別墅也有小高層,蠟筆家就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幢別墅里。
騎在雨里的時候,林熠覺得有些暢快。自從升入初中,買了這輛自行車,他覺得自己離一種成人的自由更近了一步。上小學的時候,是父親開車送他的。
“磨磨蹭蹭的,我上班要遲到了知道嗎,這個月的全勤獎又要被扣了!”每天早晨,林熠總是在一種緊張的充滿壓迫的氛圍里起床吃飯。
直到有一天,父親再次催促他的時候,他說道:“你先走吧,我會自己騎車去的,別因為我讓你扣了獎金。”
父親回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帶上他的黑色皮包,走出了大門。
這之后,林熠就自己騎車上學了,還擁有了可自由支配的早餐基金。今年夏天,自從蠟筆也學會了騎車,他們就一起結(jié)伴上學。
林熠不喜歡夏天,因為夏天不能穿高領(lǐng)子的衣服。林熠鎖骨的位置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記,深褐色的,有手掌那么大。有一次,林熠上完體育課擦汗的時候,胎記被班上的一個女生看到了,那個女生像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樣大聲尖叫起來,引得其他同學都過來圍觀。林熠不喜歡這個女生,她長著一只又大又紅的酒糟鼻,讓她臉上的其他五官都變得模糊不清,說話的聲音卻又尖又細。事實上,林熠根本就不喜歡女生,在他看來,她們總是過于夸張,一只誤飛進教室的麻雀、一只蟑螂都會讓她們大喊大叫,包括他的胎記。這根本沒什么,很多次林熠洗完澡后對著鏡子仔細觀察過,根本沒有那么可怕。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柳熠。這不光因為她的名字里也有個熠字,也不光因為在讀到“熠熠生輝”這個詞時,其他同學就會曖昧地笑著看向他倆,還有他們的名字有時候會被故意寫成“01”、“61”放在一起。也不光因為柳熠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她就坐在林熠的前桌——在語文老師讀“潮平兩岸闊”的時候微微晃動,在數(shù)學老師解一元二次方程式的時候從肩膀上垂下來一股。最重要的是,她總是很安靜,哪怕一只蟑螂爬到她的桌上,她也只會皺著眉頭輕輕地用課本把它拍死。她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頭昂得高高的,就像一只天鵝。
柳熠和蠟筆住在一個小區(qū)。
“我媽說,柳熠這孩子挺可憐的,她很小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她一直跟她媽媽住在一起?!庇幸淮?,蠟筆對林熠說道。那個時候,他們正坐在操場的階梯上,看著女生們晃動著胸部吃力地跑八百米。
林熠聽完以后很震驚。原本離婚這件事在他的理解中,有一種神秘的無法想象的可怕力量,但是現(xiàn)在蠟筆告訴他,柳熠就是這樣一個離婚的產(chǎn)物。她那么漂亮、優(yōu)秀,近乎完美,怎么也不能讓人把她和離婚這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這讓林熠對離婚這件事有了一種浪漫化的想法,它變成了某種未知新生活的可能。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林熠心里默默地萌生出一個大計劃,他要幫助母親離婚。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母親與父親吵架時的那些對話。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p>
“干脆別過了?!?/p>
以及母親私下里對他說的那些抱怨。
“看看你爸,這個當?shù)挠惺裁从??還不如不在。
“也就是我,換一個女人,早離了?!?/p>
有一次,當母親又開始對著林熠抱怨時,林熠忍不住打斷她:“這么不開心,為什么不離婚呢?”
母親愣了一下,那時她正準備把洗好的衣服晾出來。
“離婚也要有時間吶,你看我天天那么多事情要做,連離婚的時間都沒有。”母親一邊說著,一邊耐心地把那些卷縮的衣袖和領(lǐng)口一點點捋直。她的頭頂上,深藍色的校服褲隨風飄動著,兩個白色的口袋向外翻出。
首先,當然是要有錢。林熠在網(wǎng)上搜過,離婚是要打官司的,打官司就要請律師。一個好的律師可以讓母親獲得更多的財產(chǎn)和撫養(yǎng)費,所以首要任務是準備一筆高昂的律師費。母親沒有工作,她的每一筆錢都來自父親,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林熠身上。
林熠想到了放在餐邊柜里的那些煙。在此之前,母親曾有一次對父親說過:“反正你也不抽煙,干嗎不拿到小賣部里換錢呢?!?/p>
“這能賣幾個錢?再說我爸本來就抽煙,我賣了他再買,白白讓人家掙去幾塊錢?”
母親就不再說了。
開始的時候,林熠拿得很小心,他總要讓柜子里的煙攢到一定數(shù)量,等到晚上父母都睡了以后,再偷偷從房間里溜出來,挑里面數(shù)量最多的那一種,拿一包。后來,當他發(fā)現(xiàn)父親根本不會在意柜子里的煙多了還是少了,他的膽子就漸漸大了起來。他還從小賣部老板那里獲得了經(jīng)驗,知道哪種煙便宜,哪種貴,他就挑貴的拿。
有一次,林熠把一包煙帶到了學校。等到放學,他神神秘秘地當著蠟筆的面,拿出一包黃鶴樓,又從口袋里掏出從小賣部老板那里討來的打火機。
“怎么樣?來一支?”林熠對蠟筆說道。
蠟筆很驚恐,連忙拒絕了。
“瞧你那樣,男人遲早得會抽煙,再說了,試一下又不會怎樣?!绷朱趶暮凶永锍槌鲆恢?,慫恿著給蠟筆點上。
蠟筆看著林熠,有些猶豫。“那我就試一口?!彼f道。
林熠模仿著《上海灘》里許文強的樣子,一手按下打火機,一手護著火,盡管當下一絲風也沒有。
蠟筆吸了一口就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這和林熠預想的一樣,他哈哈大笑著從蠟筆手里搶過煙,像模像樣地深吸了一口,無師自通般地吐出了一個煙圈。
“這煙清淡,適合像你這樣的新手,雪茄的口味才重呢。”
從蠟筆驚訝甚至帶點崇拜的目光中,林熠感覺到在窺探成人生活秘密這條路上,自己已經(jīng)遠遠地超越了他。
那時,他們正躲在路邊的一個灌木叢后,林熠既害怕被別人看到,又有點渴望他的那些同學們能看到他此時優(yōu)雅地吐著煙圈的樣子。如果是柳熠就更好了,她一定不會大驚小怪,她會理解他,并且欣賞這種屬于成熟男人的魅力。
還有一條通往成人生活的秘密通道,卻是林熠不愿跟蠟筆分享的。
那是他大概還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半夜里從噩夢中驚醒,哭著去找媽媽,在他推開房門的一剎那,他看到父親赤裸著趴在母親身上的樣子。那是一個很奇怪的畫面,他總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他父母大概以為他早忘了這件事,覺得這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不至于產(chǎn)生什么重大影響,他畢竟還不能理解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但實際上,當林熠慢慢長大,當他的性意識被再次喚醒的時候,當初他不小心撞見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變得愈加清晰和具體起來。
他想象父親臃腫松弛的身體趴在母親的身上,像一只年邁而貪心的老狗一樣喘著粗氣,他接連不斷地律動著的倔強勁里透露出某種不愿承認的力不從心。母親則順從地躺在他的身下,竭力配合著他掩蓋這種尷尬的處境,時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除了找一個好的律師替母親打離婚官司,他還要為母親物色一個更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這是他宏大計劃里的另一步。他將他生活中所遇到的男人挨個地想了一遍。數(shù)學老師顯然不行,他脾氣暴躁,在蠟筆連續(xù)兩次說錯答案時,就忍不住發(fā)起火來。他甚至都想過小賣部的老板,但他看起來似乎太老了一些。他每想到一個,就忍不住想象他們赤裸著趴在母親身上做那件事的樣子。
開始的時候,林熠為自己竟然有這樣齷齪的想法而感到震驚與羞愧。他能想到這是比自己偷煙、偷看女生的胸部更無法向人提及的隱秘之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而且每次一想到那種畫面,一個陌生的男人,隨便是誰,只要不是他的父親,趴在母親身上的樣子,總是讓他忍不住興奮起來。
最后他想到了蠟筆的父親。林熠從來沒有見過蠟筆的父親,蠟筆的母親倒是見過,有時候會來學校接蠟筆放學。他的母親個子不高,和蠟筆一樣是胖乎乎的身材,臉上倒是很和氣。
林熠想象中的蠟筆的父親是那種成功男士的形象,成熟有魅力,話不多卻總透著一股威懾力。和他父親用冷漠和嚴厲建立起來的威信不同,蠟筆父親身上的那種威懾力,更多帶有一種令人敬畏的成分。
他讓這個形象去替代趴在母親身上的那個人,這種想象總能讓他瞬間勃起。然后他無法滿足于這些了,他開始幻想柳熠烏黑的長發(fā)。他總是對著她的后背,想象她裸露的圓潤的肩膀,和在長發(fā)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的纖細腰肢,光這些,就足以讓他迫不及待地繳械投降。
林熠沒有把蠟筆領(lǐng)向這個秘密通道,一方面,他想象蠟筆用肥碩的手指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呼哧呼哧喘氣的樣子,覺得有點惡心。另一方面,他怕柳熠也變成蠟筆的幻想對象,這是極有可能的。
林熠剛出現(xiàn)在地下車庫門口的時候,蠟筆就在里面大聲對他喊道:“阿熠,在這里!”
林熠將身上的雨衣脫了下來,掛在車頭上。他甩了甩被淋濕的頭發(fā),將劉海捋到后面。
林熠一下來,蠟筆就把手里的抄網(wǎng)遞給了他。陽陽和柳熠同時看向他。
柳熠穿著一條藍色的連衣裙,裙擺被撩起來綁在了大腿上。
“魚在哪呢?”林熠接過抄網(wǎng),問道。
“剛剛在那兒還見到呢?!毕灩P指著不遠處的水面。
林熠聽完,就往那個方向走去。
“早跑遠了,你以為它還等著你吶。”陽陽在后面喊道。
“你知道什么,也許那里有下水口,魚喜歡待在有水流的地方?!绷朱诎巡恢滥睦锟磥淼闹R胡亂編造了一通,但顯然他這種假裝專業(yè)的氣勢奏效了。陽陽不再說話,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過來。
魚沒有在那兒。
“我們應該分頭行動,每個人占據(jù)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魚了盡量往我這趕。”林熠轉(zhuǎn)過頭對大家說道。
“你說得沒錯。”只有蠟筆一個人附和著。
“那就這么干吧?!绷朱谕白吡藥撞?。
有時候林熠有點厭煩蠟筆這種不假思索的跟隨。他說的話,蠟筆真的聽懂了嗎?林熠并不想要這種盲從,他更需要的是一個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力的朋友,而對方的想法和判斷又恰恰能證明自己確實是一個值得追隨的朋友。
“你也不必每次都聽我的啊?!庇袝r候林熠就會這樣對蠟筆說。
“但是我覺得你說得挺有道理的,”蠟筆聽出了林熠語氣里的不耐煩,顯得有些局促,“如果非要說的話,我覺得買可樂會更好些,畢竟冰棍會融化,而我們還要騎車?!?/p>
但自從林熠開啟了他那個宏偉的計劃,他很少這么對蠟筆說了,畢竟那五千塊錢里,也有蠟筆貢獻的一部分。
原先他們一起去點心店吃早飯,都是各付各的。有時候蠟筆一定要幫他一起付了,第二天林熠就會搶在前頭把賬結(jié)好。后來林熠感覺到賣煙的進賬實在是不夠快,而且每次都要冒著風險,所以當蠟筆再次請他吃早飯時,他便默許了。后來這幾乎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每次林熠會故意吃得慢一點,看著蠟筆起身去付錢,然后才擦擦嘴從座位上起身。
“我們走吧?!毕灩P已經(jīng)結(jié)完了賬。
“走,”林熠拍拍蠟筆的肩膀,“蠟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包子好像越來越小了?”
“哎?你一說還真的是?!毕灩P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的恍然大悟。
還有一次,林熠背著蠟筆借給他的網(wǎng)球拍去賣煙。那天是老板的兒子在看店,他看了一眼林熠背后的球拍,破天荒地說了句“拍子不錯”。
林熠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自己其實也不會打網(wǎng)球,就當拍皮球似的玩玩。
“那可惜了,你可以賣給我?!?/p>
林熠有些驚訝,他那個時候并沒有要把球拍賣了的想法,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多少錢?”
“一千?!?/p>
林熠再次驚訝了。他開始猶豫,這網(wǎng)球拍是蠟筆的爸爸買給蠟筆的,還給他報了興趣班,讓他鍛煉身體。但是蠟筆上了幾次課就再也不想去了。
“累得滿頭大汗去追一個球,這實在是太蠢了。”他這么對林熠描述學網(wǎng)球的經(jīng)歷。
倒是林熠,蠟筆跟他說了怎么握拍、揮拍以后,他就能對著墻打幾下了。蠟筆就把球拍借給了林熠。
“一千二,不能更多了。”
“好,給你?!绷朱诎亚蚺膹谋成夏孟聛?,遞給他。反正蠟筆也不打球,這球拍放著也是浪費,林熠這樣安慰自己。
過了幾天,林熠忍不住支支吾吾地跟蠟筆提起網(wǎng)球拍的事。
“弄丟就弄丟了,反正我也不愛打?!毕灩P爽快地安慰著他。
半個月前,林熠把裝著五千塊錢的餅干盒放進書包里,靠著手機里的導航,找到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眼前這個穿著工作服禮貌地詢問他的工作人員,比小賣部的老板更讓他心虛。這里面的一切,玻璃門上印著的“徐政律師事務所”的字樣,格子間里噼里啪啦打著字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讓他感到自己過于年輕和幼稚。他想到他不該背書包來的,哪怕拎個袋子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
“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工作人員再次詢問道。
“你好,我想咨詢一下離婚的事?!?/p>
“離婚?”穿著套裝的女人向他投來懷疑的目光。
“是我媽委托我過來的。”林熠從看電視劇的經(jīng)驗中,勉強找出委托這個詞。
之后的一切,就像你在電腦里安裝一個軟件那樣簡單了,你只要點“下一步”,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
他被帶到某一個格子間里,坐在一把臨時搬來的椅子上。一個自稱是律師的男人開始詢問他一些問題,這個男人不像剛剛接待他的那個女人,他穿得很隨意,T恤,牛仔褲,一點不像林熠在電視里看到的律師的形象。
不遠處,一間裝著玻璃門的辦公室里,四五個人隔著一張桌子坐著,林熠看到他們在說話,但聽不到聲音。也許真正的成年人,或者一些更棘手的案子,比如殺人、強奸等,才會被邀請到那間辦公室里吧,林熠想。
在講述母親的婚姻問題時,林熠不知不覺把她塑造成了一個在婚姻里飽受痛苦折磨而無力自救的女人形象。這不能怪他,林熠想,事實上母親在向他抱怨時所展示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形象。再說了,讓她處于弱勢地位,這對于她來說沒什么不好的。所以當男人問他:“那你父親會打她嗎?”林熠稍稍猶豫了一下。浮現(xiàn)在他腦中的是有一次母親與父親爭吵時,父親甩開母親的手,而她的手臂恰好撞在門把手上,上面立刻起了一個包。在后來的近半個月里,林熠總能看到母親手臂上那個凸起的包,在她收拾餐盤的時候,在她喂妹妹喝奶的時候,在她推開房門進來的時候。然后林熠肯定地點了點頭。
最后,男人遞給他一張寫滿了字的紙,讓他在上面簽字。他將紙上的字從頭到尾似懂非懂地讀了一遍,然后在紙的最下方寫下“林熠”,在另一欄里寫下“林劍飛”和“陳雁雁”,留下了他們各自的手機號碼。
“好了,過一陣子會有工作人員聯(lián)系你的,到時候最好讓你母親本人也來一趟。”男人把紙收起來,對林熠說道,態(tài)度很和善,他現(xiàn)在看起來確實是律師的樣子了。
“這需要多少錢?”在即將起身離開的時候,林熠終于鼓起勇氣問道。然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他想問的就僅僅是這個問題,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某種掩飾。
“什么錢?”
“打官司的錢。”
“這得看具體情況。”男人正在將紙裝進一個塑封袋里。
“五千塊夠嗎?”
男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林熠:“我說了,這得看具體情況?!?/p>
“嘿,魚在這兒呢!”是蠟筆最先發(fā)現(xiàn)了魚。
林熠蹚著水快步走去,這水不深,才到他的小腿中部,林熠覺得自己很有把握能把它撈起來。
“它來了,它游過來了!”蠟筆突然大聲喊道。
林熠看到魚沖著他游過來,尾巴有一半露出水面。它是一條金色的魚,有一瞬間,林熠覺得那不是一條魚,而是一束在水里游動的光。
林熠半蹲下來,將網(wǎng)豎起,貼近水面,擺好姿勢。
“唰”的一下,幾乎就在它落進網(wǎng)里的那一瞬間,林熠將抄網(wǎng)向上舉了起來,手上沉甸甸的感覺讓林熠確信自己已經(jīng)成功了。
“我就知道你準能抓住它!”蠟筆開心地大叫起來。
大家圍在林熠身旁,為了防止魚從網(wǎng)子里跳出來,林熠用一只手束住網(wǎng)口。魚差不多有一瓶礦泉水那么長,渾身金燦燦的。
“好像是一條黃金鯉魚?!绷谕嶂^,看著網(wǎng)里動彈不了的魚說道。
“奇怪了,這地下車庫里怎么會有鯉魚?”林熠說道。
柳熠抬起頭來看他,這是今天他們兩個第一次目光接觸。
“不知道,或許是從哪兒的養(yǎng)魚池里被大雨沖來的吧?!绷诘拖骂^來。
林熠看著她,如果她現(xiàn)在說想要這條魚,林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給她。但她什么也沒說,看了一會,就撩著裙擺,小心地朝門口走去。
“太棒了不是嗎?竟然是一條鯉魚!”蠟筆興奮地對林熠說道。
當林熠用一只手提著裝著魚的塑料袋騎自行車回到家時,他全身的衣服幾乎都淋濕了。但他顧不上這些,他匆忙地開門進去,在廚房里找到一個不用的臉盆,裝上水。
父母在客廳里爭吵。隨著幾個關(guān)鍵詞闖入林熠的耳朵,他們爭吵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可辨。
“如果不是你,難道是我嗎?”父親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聽起來都要冷漠和可怕。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沒有去過,會不會是他們搞錯了?”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
“他都能說出我們的名字、家庭住址和工作單位,怎么可能會搞錯?”
“但是我真的沒有去過,我連他說的那個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p>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離婚,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偷偷摸摸去咨詢律師算什么?要和我打官司?怕自己吃虧?”
“為什么你就不相信呢?我真的沒有去過?!绷朱诼牭侥赣H幾乎用一種哀求的哭腔說著。
林熠握著魚的手微微顫抖著,魚滑了出去,掉在地上。
“林熠!”母親在背后喊他。林熠幻想自己并沒有聽到,他試著把掉在地上的魚撿起來,但是魚太滑了,要抓住它并不容易。
“林熠,你過來。”聲音太近了,幾乎就貼著他的后背,林熠站起來,轉(zhuǎn)過頭去。他還在幻想母親不會緊抓著他不放。
“你有沒有去過律師事務所?”母親問。
“我沒有。”林熠驚慌地否認。
“徐政律師事務所,你真的沒有去過?”母親一臉狐疑地看著他,語氣很生硬,她已經(jīng)比剛才看起來鎮(zhèn)定了許多。
林熠猶豫了,閃躲了母親逼問的目光,他畢竟不擅長撒謊。就在他猶豫的那一剎那,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個巴掌干脆利落地落在林熠的臉頰上,而打這個巴掌的人,正是他的母親。
林熠不再辯解了,他已經(jīng)得到最壞的結(jié)果。他抬起頭,看著母親,她的臉因生氣而扭曲著。
“林熠,我對你太失望了,看看你做的這些事,像是一個正常的孩子會做的嗎?”
林熠低著頭,沉默著,他的身體因為一種過度用力的控制而微微顫抖著。
“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母親站在那里,雙手抱在胸前。林熠沒有抬頭。
有那么一會兒,所有人都不再說話。
“那是什么?”過了許久,父親指著地上的魚說道。魚沒有動彈,看上去就像已經(jīng)死了。
林熠沒有回答。
“我在問你,地上的那是什么?”
“魚?!?/p>
“哪來的魚?”
“地下車庫抓來的?!?/p>
父親看著那條魚,不說話了,似乎在思考什么。
“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家里拿,你不知道臟水里的東西都是有毒的嗎?趕緊扔掉!”母親看著地上的魚說道。
外面,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成串的雨水往地上傾倒著。林熠站在門口,看著外面的大雨,手里拎著那條魚,它被裝在一個有水的透明塑料袋里,瞪著一雙大眼睛向外看著。
“喂?蠟筆,你來我家一趟吧,我把魚給你。”林熠對著手機說道。
“為什么把魚給我?”
“我家沒地方養(yǎng),你拿回去吧。”
“可是我剛剛洗完澡換了干凈的衣服……”蠟筆在電話那頭有些猶豫。
“剛剛你讓我去抓魚的時候,我二話不說就去你家了,現(xiàn)在讓你來拿魚就這么不樂意?!?/p>
“那……”蠟筆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下,“你等我一會吧,我馬上過來?!?/p>
過了一會兒,蠟筆穿著雨衣,騎著那輛捷安特出現(xiàn)在門口,雨水從他的雨帽上不斷往下流淌。
“給你吧?!绷朱诎蜒b著魚的塑料袋遞給他。
“這不好拿吧?!毕灩P看著袋子,有些擔憂地說道。
“一手提著袋子,一手把著車頭,難道這也不會嗎,我不是教過你單手騎車嗎?”林熠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蠟筆接過袋子,臉上有些尷尬。他有些難為情地還是將袋子掛在了一邊的車把手上,然后顫顫巍巍地騎上車,好一會兒他才將車穩(wěn)定了下來。
“我走啦。”他回過頭對林熠說道。就在他即將過馬路的一瞬間,一輛汽車飛快地從他前面開過,幾乎就要撞到他。林熠看到他的自行車頭劇烈地晃動了幾下,然后才慢慢地往馬路對面騎過去了。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根據(jù)臺風最新路徑顯示,‘梅花將于今天夜間至明天白天在浙江臺州到江蘇啟東一帶沿海登陸。”林熠看到那個像飛鏢一樣的白色云團已經(jīng)偏離了原有的路徑,往南去了。
“看來臺風不會來了?!备赣H看著電視說道。
“不來好啊,難道你還盼著它來?”母親正在給懷里的妹妹喂奶。也許奶嘴又被她剛剛長出來的牙齒咬破了,她來不及吞咽,嘴角流出一條白色的液體。
林熠從沙發(fā)上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林熠發(fā)了好幾條微信,蠟筆都沒有回復。他關(guān)了燈,在黑暗中清醒地躺了一會兒。
第二天,灼熱的太陽已早早地懸在半空中,雨水留在空氣中的潮濕氣息正在被快速地收干。
離上學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林熠再也等不及了,他騎上車前往蠟筆家。
按了兩次門鈴后,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他長得幾乎和蠟筆一模一樣,一樣白胖的身材,潮紅的臉。
“你找誰?”男人問道,聲音里有輕微的喘氣聲。
“我找陳曉鑫?!闭f出蠟筆真名的時候,林熠感到有些別扭。
男人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進去了。門開著,林熠伸出頭,往門里打量。屋子里靜悄悄的,大廳里整齊而呆板地陳列著一些家具,沙發(fā)、餐桌、椅子,其中的一面墻上裝著一個簡易的籃球框。離門口最遠的地方,深棕色的樓梯盤旋著通向二樓。
再次出來的是蠟筆的母親。
“是林熠啊,曉鑫昨天在小區(qū)門口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了,傷到了腳,今天不能去上學了。”
“嚴重嗎?”林熠有些忐忑地問道。
“崴了腳,腫起來了,還好沒傷到骨頭?!毕灩P的母親和善而親切地笑著,“不嚴重,在家休息幾天就能好了?!?/p>
“那好吧?!?/p>
“對了,你等一下?!?/p>
林熠正要離開,被蠟筆的母親叫住了,她將手里的一個袋子遞給林熠。
“曉鑫說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早飯了,他讓我準備了點心給你?!?/p>
林熠接過袋子,往里面看了一眼,是兩個菠蘿包。“謝謝阿姨,”林熠說著,把袋子掛在了車把手上,“阿姨再見。”他將車頭調(diào)轉(zhuǎn)好,往門口騎去。
真沒用,這就崴了腳了,林熠一邊騎著車一邊想著。
經(jīng)過小區(qū)門口的時候,路邊有個東西一閃而過,看上去像是一個沒有處理掉的垃圾。林熠沒有停下來,但是他往前騎了一段,又突然掉轉(zhuǎn)車頭。
是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上面還有一些未蒸發(fā)的積水。林熠在路邊撿了一段樹枝,把袋子撥開,看到了里面那條金黃色的鯉魚。它不會動了,身上有幾處魚鱗已經(jīng)脫落,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皮肉,一雙眼睛呆呆地向外凸起著。
林熠蹲著看了好一會兒,覺得腿有些發(fā)麻。他小心地將樹枝穿過袋子的提手,將塑料袋整個地挑了起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
他猶豫了一下,把車把手上的那袋面包也取了下來,一并扔了進去。
再次騎上車的時候,林熠突然覺得很輕松。他踩著踏板的步子變得非常輕快,幾乎不怎么需要用力,車輪就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在一個紅綠燈路口,他停下來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二十塊錢,他又想起鐵盒子里的五千塊。
去你媽的,林熠想,他再也不需要蠟筆請他吃早飯了。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