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詩翊
摘要:目的:中西文學研究領域開始轉向聽覺研究,聽覺敘事這一概念逐步為人所接受?!稊帏櫫阊阌洝肥?912年由鴛鴦蝴蝶派作家蘇曼殊創(chuàng)作的言情小說,該小說中存在各種各樣的聲音,對展現(xiàn)小說的悲劇性具有重要作用。聽覺敘事可與視覺敘事互為補充,豐富經典作品的內涵。它們時而作為敘事背景,為小說奠定悲情的基調;時而作為獨特的故事情節(jié),推動人物命運向悲劇發(fā)展;時而與人物一同構成悲恨交加的聽覺空間,深化小說的悲劇意蘊。方法:利用聽覺敘事的相關理論分析《斷鴻零雁記》,能夠探尋其蘊藏的悲劇內涵。結果:研究發(fā)現(xiàn),小說以自然之聲為背景,發(fā)揮“主調音”的作用,奠定了悲情基調;安排偷聽和幻聽的情節(jié),推動人物命運向悲劇發(fā)展;以彈奏和誦念詞曲,形成共聽和獨聽的聽覺空間,引起小說中人物悲恨交加的情感共鳴,豐富了小說的悲劇意蘊。結論:從“聽”的角度去聆察《斷鴻零雁記》的悲劇性,可進一步挖掘小說在背景安排、情節(jié)建構、主題意蘊等方面的藝術價值,獲得更多新的見解。
關鍵詞:《斷鴻零雁記》;聽覺敘事;悲劇性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21-00-03
中國文化具有聽覺傳統(tǒng),理論家麥克盧漢甚至說中國人是“聽覺人”[1],而如今人們生活在“讀圖時代”,眼睛似乎成了唯一的感覺器官,耳朵的作用日漸被忽視,人們的聽覺感知力江河日下。近年來,中西文學研究開始轉向聽覺研究,聽覺敘事這一概念逐步為人所接受。聽覺敘事指的是敘事作品中與聽覺感知相關的表達與書寫[2]?!爸芈牻浀洹笔锹犛X敘事的研究意義之一,以傳世經典中的聽覺敘事為閱讀重點,可與視覺敘事互為補充,豐富經典作品的內涵?!稊帏櫫阊阌洝肥?912年鴛鴦蝴蝶派作家蘇曼殊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小說。全書以第一人稱敘寫自身身世與愛情的悲劇,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被譽為“民初獨標一格、最富詩情的小說”。以往有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此小說的悲劇內涵進行探析,但鮮少從聽覺敘事的角度入手。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聆察《斷鴻零雁記》的悲劇意蘊。
1 以自然之聲奠定悲情基調
從聲源角度來說,聲音分兩大類:一類是自然之聲,如風雨雷電等自然現(xiàn)象和鳥獸蟲魚等各類動物發(fā)出的聲音;另一類是人類之聲,主要指人類自身發(fā)出的聲音,也包括人造器具發(fā)出的聲音。聲音所構成的聲音景觀簡稱音景[3],研究音景的加拿大學者夏弗對音景進行了定義,他認為音景包括三個層次:一是主調音,它確定整幅音景的調性,勾勒出音景的輪廓;二是信號音,它在音景中因個性鮮明而受到關注,如警笛、鈴聲等等;三是標志音,它往往標志著一個地方的聲音特征?!稊帏櫫阊阌洝分械淖匀恢暦浅XS富,它們作為主調音,奠定了小說的悲情基調。
表1對《斷鴻零雁記》出現(xiàn)的自然之聲進行了粗略統(tǒng)計。
以上自然之聲中,大多數聲音都帶有色彩感的描述。如“時聞潮水悲嘶”“陰風怒號”“山鳥哀鳴”“凄風號林”等,這里的“悲”“陰”“哀”“凄”,為自然之聲增添了悲情色彩,而自然之聲幾乎貫穿全篇。在上述自然之聲中,風聲出現(xiàn)的次數最多,甚至同一章中出現(xiàn)兩次,其次是潮水,其原因可以從中國傳統(tǒng)中探究一二。從古至今的文學作品中,風和潮水都是出現(xiàn)較多的意象,這兩類自然現(xiàn)象在生活中很常見,古人往往用它們表達自身的艱難處境和綿延不絕的愁緒,如“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八聲甘州》),以及“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
2 以偷聽和幻聽推動悲劇發(fā)展
偷聽是小說中經常出現(xiàn)的情節(jié)之一。傅修延在其著作《聽覺敘事研究》中,將敘事中的偷聽分為四類:一是從“無心”到“有意”,二是從一開始就“有意”,三是在“無心”與“有意”之間,四是偷聽者受到偷聽對象的反制[4]?!稊帏櫫阊阌洝分幸嗖环ν德牭那楣?jié),如在第十八章,有一段三郎偷聽靜子與妹妹對話的描寫:
此夕,余愁緒復萬疊如云,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
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云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臺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音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動。
乍聞余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yè)未?”
靜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為三郎制領結,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p>
余既知余妹未睡,轉身欲返,忽復聞靜子凄聲和淚,細詰余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胡因郁郁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
靜子曰:“顧乃無術?!裼幸谎韵鄦栁崦茫好弥⒛?、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無所聞也?!?/p>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余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
靜子言時,凄咽不復成聲。余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按偷聽類別來看,這一段是屬于從“無心”到“有意”的偷聽,即聽者對外部的聲音沒有預期,但一旦被某些聲音觸動,無所用心的被動聆聽就會變成全神貫注的主動聆聽。三郎本想與靜子當面“敘白前因”,卻無意中聽到靜子與妹妹的對話,繼而選擇聽下去,在這一過程中,三郎的偷聽由被動轉為主動。
這段偷聽對三郎和靜子的關系走向有重要的作用。小說中,偷聽之后的三郎,對靜子的感情有了更深的了解,所以他放棄當面與靜子訴說苦衷,也許是不忍見到靜子落淚,更怕見到靜子后自己會動搖離開的心意。因此,三郎回房后,選擇以寫信的方式同靜子道別,將原本應當面訴說的苦衷,在信中一一道出。同時,他為了寬慰靜子的心情,假意答應了靜子“后此無論何適,須約我偕行”的要求,最后偷偷離去了。若沒有這段偷聽,三郎或許還會選擇與靜子當面訴說苦衷,互生情愫的二人定會互相寬慰,二人也就不會走向悲劇結局。因此,這段偷聽情節(jié)促使了二人結局的轉向,推動了小說悲劇的形成。
除偷聽之外,小說中的幻聽情節(jié)也十分重要。自古至今,“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似乎已經成為共識,這是源于聽覺感知的不確定性。聽覺感知的不確定性,在幻聽上體現(xiàn)得最為突出[5]。小說中的幻聽情節(jié),有兩次是描寫三郎幻聽到母親的聲音:
常于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第一章)
忽依稀聞慈母責余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fā)思家之感(第二十二章)
三郎的幻聽只是“隱約微聞”“忽依稀聞”,屬于正常的幻聽范疇,并沒有達到患精神疾病的程度,但這也暗示著他孤獨、缺愛的心理狀況。
第一次幻聽描寫,是三郎在東渡尋母之前,常常于安靜之時聽到母親喚他之聲。因三郎沒有母親陪伴其長大,腦海中缺乏對母親的印象,所以東渡之前的多次幻聽只是較為簡單的“喚我之聲”,用以展現(xiàn)三郎缺乏母愛的心理和對母親極深的思念。而第二次幻聽描寫,是在三郎離開母親,從日本歸來之后,于晚間回憶往事時,幻聽到母親責備自己的聲音。此時,三郎見過母親后又離開母親,腦海里對母親的音容有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才會幻聽到“責余之聲”。兩次幻聽描寫一經對照,就能發(fā)現(xiàn)小說中這一細節(jié)安排的巧妙之處,其不僅使故事情節(jié)更加完整,還進一步凸顯了小說的悲劇感。
3 以共聽詞曲豐富悲劇意蘊
在作品中加入詞曲,是小說常用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之一,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如《紅樓夢》中,不同人物創(chuàng)作的詩詞曲賦,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意蘊,暗示了人物的命運。例如黛玉的《葬花吟》,對展現(xiàn)黛玉的性格及其悲劇命運,甚至對《紅樓夢》的全篇結構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見,詞曲能提升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而詞曲在彈奏或演唱時,就構成了獨特的聽覺空間。在聽覺空間中,有兩種聆聽方式——獨聽與共聽。獨聽是在同一時空中,同一聲音僅有一個聆聽對象;共聽則是在同一時空中,同一聲音有多個聆聽對象?!稊帏櫫阊阌洝分幸膊环β犛X空間,如第十八章,即前文所述的偷聽情節(jié)之中,就形成了共聽空間:
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云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臺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音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
在這里,由八云琴彈奏的《梅春》之曲,以及兩位主要的聆聽對象——三郎和靜子,就構成了共聽的聽覺空間。共聽時,聆聽者會被代入聲音之中,若人生經歷或生活體驗相通,便會達成情感共鳴?!睹反骸非~“夜迢迢,銀臺絳蠟,伴人垂淚”(出自宋代詩人葛長庚的《賀新郎·露白天如洗》),正好應了三郎與靜子此時的心境。因此,言不由衷的三郎和愛而不得的靜子,在此共聽空間中形成了相通的感情傾向,于是雙雙生出悲涼之感,最終靜子“凄咽不復成聲”,三郎“欷歔泣下”。
又如第二十六章,三郎與法忍夜宿佛殿內,于半夜聽到潮兒誦念之聲:
時暴雨忽歇,余與法忍無言,解袱臥于殿角。余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xù)之聲。忽有念《蓼莪》之什于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余視此僧,嗚呼,即余乳媼之子潮兒也!
這里對潮兒來說是獨聽,對三郎來說卻是共聽,因此是共聽與獨聽并存的聽覺空間。在獨聽空間下,往往能夠傾聽到人物內心的聲音,更直接地表達人物的內心情感。潮兒因喪母而出家,萬念俱灰之際獨自誦念《蓼莪》(出自《詩經·小雅》),以表達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心境,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以致“其聲酸楚無倫”?!鞍ОЦ改福役緞凇币痪?,引起了三郎的情感共鳴,此時三郎已離開母親回到中國,聽到誦念之聲后想到不能在母親膝下奉孝,便產生了“心為摧折”之感。可見,三郎與潮兒在獨聽與共聽并存的聽覺空間下,都生發(fā)出了不能終養(yǎng)母親的悲憤與絕望。
無論是三郎與靜子共聽的聽覺空間,還是三郎與潮兒獨聽與共聽并存的聽覺空間,都展現(xiàn)了他們悲恨交加的內心世界,與小說的悲劇結局相呼應,豐富了小說的悲劇意蘊。
4 結語
使用聽覺敘事這一理論對《斷鴻零雁記》進行研究,能夠從新的角度重聽經典?!稊啵ㄏ罗D第頁)(上接第頁)鴻零雁記》是僧人作家蘇曼殊五篇小說里篇幅最長,也最受贊譽的小說。學界對其悲劇性進行研究的成果極為豐富,但用聽覺敘事理論進行的研究并不多見。因此,使用聽覺敘事理論對《斷鴻零雁記》進行研究有一定的意義。在梳理并分析《斷鴻零雁記》中豐富的聲音時,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聲音所構成的音景,對渲染小說的悲劇性主題有獨特的意義。本文粗略探討了《斷鴻零雁記》以聲音來寫悲劇的敘事方式,只列舉了《斷鴻零雁記》聽覺敘事中較為明顯的部分,未涵蓋全部內容,對聽覺敘事中許多深層次的問題和空白領域也尚未觸及,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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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傅修延,易麗君.試論敘事中的偷聽[J].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51(2):57-62.
[5] 傅修延.幻聽、靈聽與偶聽:試論敘事中三類不確定的聽覺感知[J].思想戰(zhàn)線,2017,43(3):99-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