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進

人工智能（AI）是研究、開發(fā)用于模仿、延伸和擴展人的智能的理論、方法、技術及應用系統(tǒng)的一門新的技術科學。2016年，谷歌的人工智能產(chǎn)品阿爾法狗在世界圍棋人機大戰(zhàn)中戰(zhàn)勝圍棋世界冠軍李世石，引發(fā)軒然大波，人工智能技術從此進入大眾視野。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人類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教育方式、交往方式都正在巨變。斯蒂芬·霍金說：“強大的人工智能崛起，要么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事，要么是最糟的。我們應該竭盡所能，確保其未來發(fā)展對我們和環(huán)境有利?！?/p>

在繪畫領域，荷蘭的AI從業(yè)者運用人工智能技術及3D打印技術，創(chuàng)作出一幅全新的倫勃朗風格的作品，這幅名為《下一個倫勃朗》的高加索人物肖像與真品相似度極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谷歌給人工智能看了一萬多本小說后，機器人居然寫出了一部懸疑風格的微小說。在詩歌這里，通過“深度學習”，機器人“記住”了古體詩詞的押韻、平仄、對仗規(guī)則，可以寫出完全符合格律要求的詩詞，這種能力已經(jīng)通過了多次的公開檢驗。而寫新詩的少女機器人小冰更是成為網(wǎng)紅。人們只要在小冰的聊天界面輸入指令“一起寫詩吧”，小冰便會進入創(chuàng)作模式，如果上傳一張照片或一段文字，小冰還可以寫出與此相關的三首詩。小冰熟讀了胡適、徐志摩、余光中、舒婷、顧城等519位現(xiàn)代詩人的上千首作品，對其進行重新編排和整理，寫出了近萬首新詩。微軟和湛廬文化2017年5月合作推出小冰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選入她的139首作品，《華西都市報》副刊“寬窄巷”也為小冰開設了“小冰的詩”專欄。

應當說，小冰具有詩學意義，在“繁而不榮”的今日詩壇，對那些末流詩人造成壓力和沖擊。尤其是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新詩“散文化”的時髦浪潮，一些詩人放棄了詩家語，以原生態(tài)的訴說方式為詩，拔掉了詩家語和日常語的界標。小冰像在搞語言游戲一樣，對文字進行隨意配搭和排序，有時會無意中“撞”出在語言組合上“陌生化”的詩句。這樣的單句使讀者從對詩已經(jīng)鈍化的審美感覺中解放出來，享受到異乎尋常的新奇感知，于是就出現(xiàn)了出乎意外的審美效果。比如小冰的詩集名為《陽光失了玻璃墻》，也許改為“陽光濕了玻璃窗”會更合乎想象邏輯，給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這使我想起東北詩人阿紅在1990年代做的試驗：他在褲兜里放了許多寫著單個漢字的紙塊，然后隨意拿出幾個紙塊，拼在一起，有時就會出現(xiàn)令人驚嘆的“詩句”。

但是，除了一些“碰巧”的單句以外，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小冰又是沒有詩學意義的。且讀小冰的詩《我怕驚醒那屋頂?shù)那嗵佟罚骸澳且坏瘟骶G衣的好人/在黃金的大路/你是老坐的人/我怕驚醒那屋頂上的青藤//給你們的愛情/都是你老紅的愛/你們偉大的身體/還有那屋頂上一道墻”。“我怕驚醒那屋頂?shù)那嗵佟边@個句子還很像那回事，但是著眼全詩，語言含混不清，有些語句不通，詩行之間缺乏內(nèi)在聯(lián)系和抒情邏輯，整體不知所云。于是問題出來了，人工智能可以代替詩人寫詩嗎？中央電視臺“機智過人”節(jié)目就展示過機器人的格律詩。對于格律詩，人工智能也許可以模仿一些外在的詩體要素，但是那些“格律詩”除了格律外，呈現(xiàn)的詩的內(nèi)蘊都不夠完整和完美。在篇無定行、行無定字、不求押韻的自由體新詩面前，人工智能就更是十分茫然，捉襟見肘。

科學和藝術是人類思維開出的兩枝不同的鮮花。人工智能是科技，詩是藝術?？萍紝儆谖锢硎澜纾鼜娬{(diào)功能，科技產(chǎn)品一定具有可重復性。藝術依靠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旨在表達情感或美感，屬于心靈世界，更強調(diào)表達，藝術作品的重要美學特征就是它的不可重復性。技術和藝術可以彼此滲透，但是它們不可能彼此取代。人工智能有聰明的芯，但它卻只是程序，有芯而無心，因此藝術情感和美感是機器人擺脫不了的短板。詩不只是語言藝術，它還是人類心靈的藝術、內(nèi)視點藝術。有詩人之心，足以“創(chuàng)造”出有人味的藝術品，而非人工智能那般，“制造”出只有機器味的技術品。人工智能的詩是冷的，而詩人的詩則是熱的，有詩人的體溫?？梢詳喽?，人工智能寫出的詩永遠無法與那些大詩人的優(yōu)秀作品并肩。

人工智能是模仿，善于“集百家之長”，因此拼湊出來的機器人詩歌沒有自己的獨特相貌，辨識度不高。而經(jīng)典詩人都有個人風格，個性化則是人工智能擺脫不了的另一個短板。古希臘語中“詩”字的原意就是“給萬物命名”，作為命名者，詩人是各美其美的。在沉郁嚴謹?shù)穆勔欢唷⒗寺t灑的徐志摩、愁思滿懷的艾青、苦吟凝重的臧克家、柔婉細膩的舒婷、靈敏智慧的葉延濱、博大蒼遠的吉狄馬加、行吟沉思的黃亞洲等風格各異的詩人面前，機器人是無計可施的。

英國作家狄更斯的《雙城記》開頭是這樣的：“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時代，那是糟得不能再糟的時代；那是一個明智的歲月，那是一個愚昧的歲月；那是一個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一個疑慮重重的時期；那是一個光明的季節(jié)，那是一個黑暗的季節(jié)；那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那是令人絕望的冬天。我們擁有一切，我們一無所有。大家都在升天堂，大家都在下地獄?！比斯ぶ悄軙r代就是這樣具有多種二重性的時代，它送給我們許多機遇，也帶來許多挑戰(zhàn)，而“詩人要失業(yè)了”的說法是危言聳聽的。在人類歷史上找不到詩完全消亡的時代，詩永遠在創(chuàng)新的路上。

彈性：“詩含雙層意，不求其佳必自佳”

詩家語的最高境界是：讓語言從推理性符號轉換為表現(xiàn)性符號，意味走出，意義后退，以最普通的語言構筑起最不普通的言說方式。詩家語來自一般語言，又高于一般語言。它們“言在意外”“計白為墨”，比一般語言更精練，容量更大，張力更強，留給讀者的想象空間更寬。彈性就是詩家語取得更大張力的技法。一與萬，簡與豐，有限與無限，是詩家語的美學。詩人總是兩種相反品格的統(tǒng)一：內(nèi)心傾吐的慷慨和與語言表達的吝嗇。詩誠然要“工于字句之間”，但尤需“妙于篇章之外”。因此，“一”是詩的外貌，“萬”才是詩的藝術容量。讀者讀到的是“寓萬于一”的“一”，想象到的則是“以一馭萬”的“萬”。讀者的想象空間有多大，詩的彈性就有多大。

相較于其他文學體裁，彈性是詩的明顯優(yōu)勢，是詩的能量與生命的顯示。使同一詩歌形象、同一詩行或詞語并含幾種能夠復合的內(nèi)涵的語言技巧，即彈性技巧，其為寫詩的基本技巧。古今中外不少名家都論及過詩的彈性技巧?！峨S園詩話》有句名言：“詩含雙層意，不求其佳必自佳?！敝旃鉂撘矊懙溃骸熬臀膶W說，詩詞比散文的彈性大?！庇纱颂岢觥懊涝谟袕椥浴薄坝袕椥运圆淮舭濉薄坝袕椥运圆魂惛钡扔^點。

散文語言，尤其是科學語言，通常力求單解，注重語言的準確性，避免“一名數(shù)義”。詩歌語言與此相反，它常常把語言從單薄的緊身衣中解放出來，賦予語言以暗示性。就是說，在詩中最重要的地方，往往有彈性的詞才是詩歌“唯一”的詞：它構成明確的形象，又暗含詩人某種所感所思。它有助于以一當十地充分表現(xiàn)作為“社會關系的總和”的人的豐富感情與思想，做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詩歌語言的彈性使得它的計算單位不是普通的數(shù)字，在詩里，彈性的“1”往往相等于“2”“3”或更多。因此，中外詩人或理論家都曾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聞一多在《文學的歷史動向》中說：“詩這東西的長處就在它有無限度的彈性，變得出無窮的花樣，裝得進無限的內(nèi)容?！焙诟駹栐凇睹缹W》第三卷中論述詩的掌握方式和散文的掌握方式時則說：“適合于詩的對象是精神的無限領域。它所用的語言這種彈性最大的材料（媒介)也是直接屬于精神的，是最有能力掌握精神的旨趣和活動，并且顯現(xiàn)出它們在內(nèi)心中那種生動鮮明模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