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紀弦《火災的城》"/>
汪一帆
紀 弦
從你的靈魂的窗子望進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見了無消防隊的火災的城
和赤裸著的瘋人們的潮。
我聽見了從那無垠的澎湃里響徹著的
我的名字,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
和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輕輕地應答著
說“唉,我在此”時,
我也成為一個可怕的火災的城了。
——選自《紀弦詩選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頁。
臺灣詩人紀弦自十六歲起創(chuàng)作詩歌,一生筆耕不輟。在《紀弦回憶錄》中,他將自己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劃分為三個時間段:1913—1948年中國大陸地區(qū)生活時期、1949—1976年中國臺灣地區(qū)生活時期、1977年后移居美國生活時期?!痘馂牡某恰肥撬诖箨憰r期頗具代表性的詩作,1937年詩人出版的詩集,即以“火災的城”為題。
紀弦早期也寫過一些洋溢著改造社會之激情的現實題材作品,他1934年自費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易士詩集》中,留下了不少關心人民困苦、控訴反動壓迫的左翼詩篇,如《當我感到冷時》《兒,你別笑啊》《醒醒吧!朋友們》等?!兑资吭娂烦霭婧?,他在上海現代書局如獲至寶地購入了《望舒草》,同時開始訂閱《現代》雜志,耳濡目染著戴望舒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并很快受到現代派詩人的賞識,1935年出版的第二本詩集《行過之生命》即包含了杜衡的長序和施蟄存的跋文,序跋皆有鼓勵之語。在現代派同人的接納下,紀弦快速熟悉并融入了上海的現代都市生活,由于其經歷,盡管同樣抒寫著頹唐、憂郁、迷惘等現代派共有的百轉愁腸,紀弦卻并不像同時期的現代派作家面對新異都市那樣無所適從、悵然感傷,他更能書寫一種從容、灑脫的都市經驗。其現代詩創(chuàng)作很少描寫摩登的都市符號,如咖啡館、舞廳、跑馬場等,反倒習于從日常生活場景中捕捉詩意、觸發(fā)靈感。現代人普遍的危機感、恐怖感和寂寞感,出之于紀弦的筆端,便多一種灑脫、智性的諷世調侃意味。這首《火災的城》即是典范,它線索簡單,卻能引人走向對精神實質的思考,體現出“冷激情”的哲學本質。
詩歌截取了“凝視‘你’的眼睛”這一觸發(fā)詩緒的片段作為詩思的出發(fā)點。雅各布森說:“詩功能是將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對等于是成為句段的連接手段?!彼^選擇軸和組合軸,源于索緒爾的語言聚合軸和組合軸。索緒爾認為,言語是一個時間序列中的運動,必須通過線性的先后排列形成各種組合關系,才能進行表意活動。組合在言語鏈條上的每個詞,又都是從無數意義類似的詞里挑選出來的,和那些沒有實際出現于句子中,但存在于語料庫中的詞構成聚合關系。在散文和日常語言中,為表意順暢,突出的是相鄰性組合關系;而詩性語言則通過對處于聚合關系中的詞語進行對等投射構建組合。指涉同一物的意群反復更迭變換,跨越多行進行匹配,正向與負向的意群在詩行間穿插,是新詩詩意生成的重要原因。觀照此詩,在“眼睛”的同義選擇軸上,詩人將“靈魂的窗子”這一意群投射向組合軸,蓋因此詩要傳達的是真實內在的生命感覺,與“靈魂”息息相通。“深邃”“黑暗”意味著由“眼睛”深入“靈魂”深處,在那里看到的是“火災”而無消防隊的城,“赤裸”而瘋狂的人潮。焦灼的瘋狂感,正是靈魂深處傳達出的本真感覺。
詩歌第二節(jié)“我”承接“你”,“無限的澎湃”承接靈魂深處“瘋人們的潮”。而“我的名字”“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在詩歌的組合鏈條上同樣對等,生者、死者,愛者、仇敵的矛盾和沖突組合成了“我”的整體生命。第三節(jié)的“我”輕輕應答,表示“在此”,更明確了“我”與生死愛仇的整體對等關系?!拔摇钡纳瑯由硖幵趷酆藿豢?、生死更迭中,因此“我”也成了“可怕的火災的城”,靈魂深處“我”的完整主體在生者與死者、愛者與仇敵的沖突和共同瘋狂中誕生,這樣誕生的生命只能在無救援的火海之中無望掙扎。“我”作為現代主體的焦灼感如此嚴峻,但對于這激烈的現代意識,紀弦并不處之以直抒胸臆的瘋狂,轉而縮略為一聲短促的“唉”,以智性諷世的輕輕應答表露,處理得克制而從容,顯出一種“冷的激情”?!盎馂牡某恰边@一意象,不是建立在表面的情感比喻上,而是建立在“我”與“你”,與一切生死愛仇者對等的靈魂共性上,呈現了詩人對生命主體的深入思索。深入心靈而訴諸含蓄,《火災的城》將焦灼熾熱的生命感覺壓縮、凝注在鎮(zhèn)靜的應答中,并由此傳遞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