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奇
清嘉慶四年八月底的一個晚上,文華殿大學士董誥正在家中飲酒,戶部尚書朱珪忽然來訪。董誥忙拉朱珪入席。
幾杯酒下肚,朱珪說明了來意———向董誥請教救洪亮吉之法。然后,朱珪詳敘了翰林院編修洪亮吉闖禍的經(jīng)過:洪亮吉素有才華抱負,聽說朝廷下詔求直言,腦子一熱,寫下一篇千言奏疏《極言時政啟》。疏中斥責大清世風日下,還說當前變革很不成功,猶如隔靴搔癢……
聞言,董誥皺起了眉頭:“老尚書既然已知奏疏內(nèi)容,定是見過了,那為何不去阻止洪亮吉,反來與我計議?”
“晚了!”朱珪道,“奏疏已到龍案,洪亮吉被刑部帶走了?!?/p>
原來,洪亮吉自知官小勢微,少有面見皇上的機會。為能把奏疏遞上去,他索性來了個一式三份,分別交給左都御史劉權之、戶部尚書朱珪、成親王永瑮,請他們代奏。朱、劉二人謹慎,看了奏疏都暗自壓了下來,成親王卻沒細看就給了嘉慶帝……
朱珪道盡原委,董誥趕忙再三勸說,別自找麻煩,為一個莽夫招惹皇上不值得。誰料,朱珪竟激動起來,說什么動了洪亮吉會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堵了百官萬民的忠諫之路。
“老尚書執(zhí)意要救洪亮吉,我倒真有一計,但沒有十成把握?!倍a也不等朱珪表態(tài),手覆其耳,嘀咕一番……
翌日早朝,眾臣大都緘口不語。因為,一夜之間,洪亮吉觸怒當今皇上的事幾乎傳遍京城。這節(jié)骨眼上,誰也不想給皇上再添不快。
可是,偏偏有“拿銅當金子”不開眼的主兒,明瞅著皇上臉色難看,還吊高嗓門來了句———“臣有本要奏!”
正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朱珪。但見朱珪領著劉權之,跪呈折子,把洪亮吉寫了三份《極言時政啟》的事和盤托出,并指責洪亮吉妄談國政,不明圣心。末了,還不忘自責,說未能及時嚴參實屬糊涂。
朱珪這么做,是聽從了董誥的計謀。至于董誥為何讓他這么做,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董誥被人稱為“大清諸葛亮”,當世幾乎無人能及。這也是他找董誥問計的根本原因。
然而,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嘉慶帝的臉陡然變得鐵青,把桌子拍得咣咣響,咬牙切齒地發(fā)布了一條口諭———“即刻起,洪亮吉一案由三司會審。”
嘉慶帝言罷,朱珪冷汗冒了一身:三司會審的犯人都是應處斬刑、絞刑的重犯,如此看來,自己救人不成,反把洪亮吉送上了絕路!
散朝后,九卿科道無不議論紛紛。有人說,朱、劉真不仗義,此奏分明是落井下石,要置洪亮吉于死地;有人說,朱、劉愚蠢至極,主動向皇上認錯,等于把自己搭了進去。
聽了大家的議論,朱珪大嘆知人知面不知心,心里把董誥罵了七八遍。罵完,就在半路候著董誥討說法。
豈料,他等候了許久,喝了一肚子風,也沒見到董誥的人影。
原來,董誥抬腳出殿,出來后,他趁人不注意,又獨自折回去了。此刻,大殿內(nèi),董誥正階前陳情:“臣以為,編修洪亮吉犯了大逆罪,理當梟首凌遲,以儆效尤。”嘉慶帝馬上表明了認同的態(tài)度,狠狠處置洪亮吉本就是他的心中所想。奈何早朝時無人言明,朱珪雖然羅列了洪亮吉的不是,但并未說出處理辦法。
董誥又道:“既如此,臣懇請皇上將戶部尚書朱珪也革職查辦?!?/p>
“這……”嘉慶帝瞬間語塞,問董誥何出此言。
“連坐!”董誥侃侃而談,“依照我大清律例,犯大逆罪者,主犯凌遲處死;罪犯親屬及同居之人,年齡在十六以上者,一律處斬刑。而尚書朱珪正是洪亮吉的京中至親,私下里,他們常以叔侄相稱?!?/p>
稍后,董誥一五一十地講述了洪亮吉與朱珪的關系:早些年,洪亮吉曾在朱珪的兄長府上當幕僚,朱氏兄弟愛其才華,以子侄禮待之。后洪亮吉及第入仕,進京為官,更是仰仗朱珪的鼎力舉薦。
關于這些,嘉慶帝不能否認,他對洪亮吉的了解也是這樣。不過,即便如此,嘉慶帝也絕不肯治朱珪的大罪。朱珪不僅是自己的授業(yè)恩師,更是權重望崇的股肱之臣。
“望皇上嚴循律法,恪守祖訓!”見嘉慶帝猶豫,董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這一跪直接讓嘉慶帝六神無主。董誥這是怎么了?他與朱珪情同手足,扳倒和珳那會兒,兩人更是齊心協(xié)力,現(xiàn)在怎能死咬著朱珪不放呢?莫非董誥先前的表現(xiàn)都是裝的?想到這里,一個可怕的詞語現(xiàn)出了———朋黨之爭。
果真如此的話,后果不堪設想!為了穩(wěn)住局面,嘉慶帝只能一邊思考制衡權臣之法,一邊好言安撫,權且答應給董誥一個滿意的說法。
卻說,朱珪久等董誥不至,只能到戶部衙門處理事務。一直煎熬到天黑,怒氣沖沖找董誥興師問罪,不承想把大門敲成了梆子鼓,也沒人理他。
朱珪不死心,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兇神惡煞一樣守在學士府門口。天亮時分,董誥伸著懶腰出門,朱珪從旁躥出,緊緊揪住了他的脖領子。
“老尚書這是何故?”董誥笑著說。
“何故?你出的什么鬼主意!救人不成,反而讓洪亮吉罪加一等!昨晚,刑部給我通了氣,說三司會審的結果基本定下了,斬立決!”
“此言差矣!”董誥捋著胡須道,“老尚書不聞‘天子之言即律法’嗎?處斬洪亮吉是三司的裁斷,可不代表皇上的意思?!闭f完,他撇下朱珪,笑著向皇宮而去。
朝堂上,嘉慶帝憂心如焚。他本想除洪亮吉而后快,居然半路殺出董誥這個“程咬金”,把朱珪牽連進來不說,還暴露了重要輔臣之間的嫌隙。更要命的是,向來不多言的董誥上朝就大談特談,像減免賦稅、官員任命、文武科舉等等,事無巨細,說個沒完沒了。不由得讓他產(chǎn)生一個嚇人的想法———又一個和珳要出現(xiàn)了。
正在這時,殿外走進一個人來———洪亮吉大案的主審官、刑部尚書成德。
成德進殿即陳:“經(jīng)軍機處、刑部、都察院等聯(lián)合會審,擬判翰林院編修洪亮吉大不敬罪、惑亂朝政罪、誹謗天子罪……數(shù)罪并罰,當斬立決?!?/p>
“準!”心煩意亂的嘉慶帝想盡早結束朝會,一個震天響的詞兒脫口而出。
“且慢!請皇上法外施恩!”
嘉慶帝準了刑部之奏后,大殿里登時亂作一團,在朱珪的帶領下,那些主張赦免洪亮吉的官員全都站了出來。
這一亂,董誥更來勁了,他呵斥眾人:“朝堂之上大聲喧嘩,成何體統(tǒng)!尤其是朱尚書,還有臉求情?你管教不嚴,致使子侄親信犯罪……”
董誥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看向嘉慶帝。
旁人不知董誥的意思,嘉慶帝卻一清二楚,昨天董誥同他論了“連坐”,今天又把朱珪和洪吉亮的關系當眾挑明,分明是要把朱珪的罪給坐實了!想到這些,再看看幾近失控的朝堂,嘉慶帝徹底慌了。
“你們有完沒完!真是的,皇上哪說要殺洪編修了?凈瞎想!皇上的話還沒說完呢!”嘉慶帝無奈之際,董誥又開口了。
此話入耳,嘉慶帝成了丈二和尚,處決洪亮吉的草率決定,他說得一清二楚,那個“準”字聲音夠高的,董誥耳不聾,能聽不到自己說話?
嘉慶帝不糊涂,他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反復一琢磨,終于弄懂了董誥的用意:昨天,董誥論連坐,并非為打壓朱珪,而是要用“圍魏救趙”之策,逼自己饒恕洪亮吉。今天,董誥拖延朝會,是要留下群臣,攛掇大家跟自己打擂臺,逼自己收回成命。
嘉慶帝猜得沒錯,這正是董誥的想法。
董誥甘冒被誤解的風險出此下策,是因為他深知“巧舌難勸氣頭人”的道理?;噬险豢啥?,別說是他,就連帝師朱珪也沒有勸下來的可能。
這里不講董誥怎么高明,只說嘉慶帝如何解開這天大的僵局。嘉慶帝懂了董誥的良苦用心,馬上在心里盤算:殺了洪亮吉,別說能否扛住非議,大殿都未必能順利出去;不殺洪亮吉,除了心堵,基本沒有別的損失。左右權衡,他決定選擇后者。
雖說君無戲言,但董誥提示“話還沒有說完”,顯然是給自己留了臺階。
于是,嘉慶帝忙就坡下驢,故作不悅道:“誠如大學士所言,朕的話都讓你們打斷了……刑部陳奏,準是該準,不過,念在洪亮吉積極進言,理當饒其不死!改判發(fā)配伊犁?!?/p>
嘉慶帝宣判完畢,群臣皆跪地叩拜,山呼“皇上圣明”。
按說,洪亮吉死罪改發(fā)配,既成全了皇上的美名,又保住了洪亮吉的性命,算得上皆大歡喜了。
可是,朱珪心里的石頭并沒有完全落下,他想要的結果是皇上赦免洪亮吉無罪,只有這樣,才能掃除世人的擔憂。當日夜里,朱珪再往學士府問計。他雖想不透皇上究竟為何改了主意,但他知道,定是董誥的計謀生效了。董誥既能救人于不死,也就很有可能讓皇上改貶為赦。
學士府里,董誥已知他的來意,開門見山說道:“只要老尚書答應保守秘密,把你我私會之事從腦海抹去,我還有一計,保證能讓皇上把洪亮吉從伊犁放回來?!?/p>
別說保守秘密,若能達成目的,朱珪死都不懼,他當即對天起誓。董誥也不含糊,提筆寫下幾個大字———春暖花開日,壯士歸來時。
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朱珪自然曉得。因而,不再多說。
轉眼,一兩個月過去,朱珪的憂慮越來越大,事實果如他所料:皇上收到的諫言逐日減少,明哲保身的官員日益增多,甚至,還有一些官吏開始編謊話混淆視聽。
那天,他把自己的心事告知董誥。董誥卻不提救人之法,反讓他找一個誠實的丹青妙手給洪亮吉畫一幅像。
朱珪迫切想知道原因,奈何董誥死活不肯說,只能遵從。事不宜遲,他以最快的速度聘了畫家,雇了保鏢,讓管家率隊前去伊犁。由于路途遙遠難行,車隊從當年霜降出發(fā),直到次年驚蟄才回到京城。
然而,盼來了畫像,朱珪竟又不忍第一時間告知董誥。
這是因為,是年春天,北方連月不雨,出現(xiàn)大旱。董誥要么去考察民情,要么陪皇上祈雨,要么籌措開倉放糧之事……總之,忙得不可開交。事分輕重緩急,與百姓的生計相比,疏通言路這件大事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時下,春播已錯,夏播要是再錯過,百姓就得喝西北風了。小滿過后,朱珪這個古稀老者也坐不住了,他拄杖加入求雨的隊列。這天早上,朱珪跪在皇上不遠處祝禱,董誥忽然挨到他身邊,小聲索要洪亮吉畫像。朱珪苦笑: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跟皇上說??!
他從衣袖里拿出揣了好多天的畫軸,緩緩遞給董誥。不料,未及叮囑,董誥早一把奪去,轉身攙起了嘉慶帝。
這下,哭笑不得的變成了皇上。君臣兩個行至僻靜之所,嘉慶帝問道:“朕正虔誠求雨,大學士為何搗亂?”
董誥看四下無人,悄聲道:“皇上可聽過一句話———天上無雷不下雨。臣以為求雨必先請雷神歸位?!?/p>
嘉慶帝覺得有幾分道理,忙問雷神在哪?董誥答了聲在這里,就把畫軸遞了上去。
須臾,一個面目猙獰的大漢跳入嘉慶帝眼簾,那漢子長著又紅又皴的大臉,瞪著布滿血絲的大眼,蓄著蓬松雜亂的頭發(fā)胡子……跟傳說中“色如丹,目如鏡,毛長三尺”的雷神頗有幾分相似。
眼看畫像,心念大雨,嘉慶帝不覺有了下跪的沖動。只是,膝蓋著地前猛然瞥見題識中有句話———繪壯士洪亮吉于伊犁……嘉慶帝頓生不悅,一把撕毀畫像,厲聲喝問董誥為什么拿犯人當雷神糊弄他。
董誥惶恐道:“皇上息怒,臣萬不敢愚弄皇上!關于雷神附體洪亮吉一說,可是咱京城最厲害的幾個道士算出來的。他們對臣講,只要皇上赦免洪亮吉無罪,雷神定會重回天庭,施展布雨神術,解萬民倒懸之急?!奔螒c帝一向迷信,特別崇信仙道。再者說,為求雨,他把能想到的法子用遍了也無濟于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萬一脾氣暴躁、敢跟朝廷叫板的洪亮吉真是雷神轉世呢!
主意拿定,他立即召集軍機大臣,六部尚書,并左右督御史等,親擬上諭為洪亮吉昭雪。意想不到的是,嘉慶帝寫完“欽此”二字,忽然天空黑云密布,雷聲滾滾,沒多久,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久旱逢甘霖,可是人間大喜。嘉慶帝一高興,非讓董誥把道士們請來領賞,董誥自然不肯照做———道士的那些話都是他瞎編的,這場雨也不是什么雷神引來的,而是本該這天下的。
董誥也是凡人一個,他怎會知道今天要下雨呢?這啊,都是欽天監(jiān)那幫善觀天象的能人們推演出來的。為了將假戲做真,讓欽天監(jiān)把天將大雨的好事只告訴他一個人,董誥在仗勢壓人的同時,暗地里沒少花銀子。
洪亮吉被無罪釋放,各種奏疏終于漸多起來,心中大石落地的朱珪也緊守約定,再不對任何人提及“董誥計救洪編修”的事。一直到他病危之時,董誥前來探視,他才把心中疑問說出。為讓好友瞑目,董誥終究還是把那三計的始末講了出來。
朱珪聽后先是點頭,旋又搖頭:“前兩計好解,唯獨末計老夫委實想不通透,洪亮吉初貶伊犁,大學士便暗謀‘請雷神’,敢問是如何算出來年春旱的?又是如何預知芒種后有降雨的?”
董誥笑著解釋,大清地界那么大,水利又不發(fā)達,肯定有鬧旱災的地方。至于預知后來下雨,完全是欽天監(jiān)“春旱不過夏、久旱雨必下”的經(jīng)驗……
笑著笑著,董誥突然正色道,與其說他用了三計,不如說是三賭。第一賭,牽出帝師,賭的是皇上會重情;第二賭,拉上百官,賭的是皇上肯從眾;第三賭,以求雨為由請釋,賭的是皇上擁有一顆肯為天下百姓著想的仁慈之心!
董誥說完這些,朱珪欣慰地閉上了雙眼。
話說,因為朱、董守口如瓶,嘉慶帝一心維護自己聲譽,此事再無第四人知道。所以,《清史》中對洪亮吉大案的記載只有寥寥數(shù)語。若不是后世學者從董誥存留于世的詩作中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恐怕嘉慶三判洪編修的謎團至今無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