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凱
華沙動物園是一個特別的場所。安托尼娜的丈夫——雅安園長想要建立一座具有世界意義的創(chuàng)新動物園:全歐洲最早擁有非洲野犬、最早飼養(yǎng)細紋斑馬的動物園,全世界圈養(yǎng)環(huán)境下出生的第12 頭大象降生在此。安托尼娜親自為母象接生,并為小象取名“圖欽卡”。很快,動物園展出的動物蔚為大觀,安托尼娜和雅安也有幸作為東道主,在華沙承辦了“國際動物園園長協(xié)會年會”。一切仿佛都欣欣向榮,但人們變得憂心忡忡——這一年,正是1939年。
戰(zhàn)爭來了。軍事家們夸夸其談的“閃電戰(zhàn)”,對自然來說是一場全新的災禍。出其不意的炮擊,無差別的大規(guī)模轟炸,橫行的坦克,給大地上的無數生靈帶來前所未有的苦難。本應是世外桃源的動物園終被人類的戰(zhàn)火波及,駐守的波蘭士兵為防止猛獸出逃,決定將有攻擊性的動物統(tǒng)統(tǒng)射殺。北極熊、獅子、老虎,以及小象圖欽卡的父親——公象雅斯,死在了這場它們并不理解的人類沖突之中。
電影《動物園園長夫人》劇照
更荒誕的是,納粹對于“純血”的追求與對所謂“雜種”的排斥,并不止于人類層面。希特勒掌權后,納粹運動的生物學目標催生了許多確保種族純潔性的項目,以證明納粹消滅缺陷人口、實施政治清洗和種族大屠殺的合理性。第三帝國的部分科學家致力于復育3 種已滅絕的“純血”生物——新石器時代的歐洲野馬、歐洲原牛與歐洲野牛。他們相信只有史前動物才不會因為跨物種雜交而“玷污”血統(tǒng),而通過選取最接近滅絕動物的現有品種進行反復配種,就能繁育出最接近純種祖先的物種。在戰(zhàn)爭的“天賜良機”下,他們洗劫了東歐的自然界和動物園,利用血統(tǒng)更接近祖先的波蘭品種進行繁育試驗。而這也給予了安托尼娜和雅安意料之外的機遇。
盡管戰(zhàn)爭讓動物園名存實亡,但安托尼娜與雅安必須留下。對主持家庭、援助友人的安托尼娜來說,這里是幸存動物的家,是轉運逃亡者的中轉站;對秘密投身抵抗運動的雅安來說,這里是華沙最大地下抵抗組織的彈藥庫,是掩護戰(zhàn)士的安全屋。他們不得不答應納粹的要求,將園內寶貴的“純血”動物后裔交給第三帝國的科學家,以換取把動物園轉為“養(yǎng)豬場”經營下去的可能。畢竟,借養(yǎng)豬收集泔水之便可以“獲得糧票、腌肉和黃油,并為猶太隔離區(qū)中的朋友傳遞消息”。
從1940 年夏天起,地下抵抗組織陸續(xù)將秘密“客人”送進動物園?!翱腿恕倍嗍菛|躲西藏的逃亡猶太人,他們帶著“歐椋鳥”“紫貂”“獅子”“山雞”“孔雀”之類的動物代號到此短暫停留,休息“加油”后繼續(xù)上路。那些會說德語、五官有雅利安人特征的猶太人,能在收到偽造證件后順利離開;無法蒙混過關的人,則在動物園一藏就是幾年——有些住在園長夫婦的小洋樓里,有些藏身于動物園空置的棚舍里,最多時曾有50 人同時藏身于空獸籠中。相對于華沙猶太隔離區(qū)的擁擠肅殺,這個動物園里的怪異藏身處顯得溫暖敞亮,與戰(zhàn)爭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以至抵抗組織給這個據點取了一個奇怪的代號——“瘋狂星照臨之屋”。而園長夫婦也讓此地無愧于這個稱號:借助猶太人特南鮑姆博士在動物園收藏的50 萬個昆蟲標本,他們成功地與華沙猶太隔離區(qū)勞工局局長兼昆蟲愛好者齊格勒搭上線,從此能在納粹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將猶太人帶出隔離區(qū);安托尼娜成了動物園的“女王”,不但要管理廢棄的動物園,照料身心被摧殘的逃亡者,還要細心地掩飾他們的存在,甚至得時刻警惕地用鋼琴曲傳遞有不速之客到來的消息。
“瘋狂星照臨之屋”猶如愛麗絲漫游的奇境,不但挽救生命,還治愈人心。動物園雖然名存實亡,但在安托尼娜的照料下,小樓里從不缺動物:先是跑進來一只叫維切克的北極野兔,再是一只叫庫巴的小公雞,麝鼠、狗、鷹、幼狐也陸續(xù)加入。這座室內動物園變成一個讓人陶然忘憂的馬戲團,這里的動物有人的名字,人頂著動物的名字,屋里充滿各種生靈的氣味、聲音。
生命不能被控制,生命會掙脫枷鎖,生命自會找到出路。無論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杰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還是斯皮爾伯格的《侏羅紀公園》,人類不斷在關于生命與自然的反思中發(fā)出這一呼聲,謳歌生命的偉大與自然的慷慨。在華沙動物園的小樓里同樣如是。麝鼠的到來挽救了一個生命:一個叫莫里西的猶太知識分子,在經歷了非人的折磨后,完全喪失了生而為人的意識。虛假的身份,躲藏的日子,無望的未來,讓他變成麻木的游魂。直到被這只窸窸窣窣到處求食的小麝鼠點醒,他才“時不時感到滿足和快樂”,從此,這一人一鼠被小樓上下合稱為“那對麝鼠”。
1943 年2 月2 日,德國第六集團軍投降,斯大林格勒會戰(zhàn)勝利結束,殘忍兇惡的納粹政權不會長久了!華沙的地下抵抗組織發(fā)起514 次各種襲擊,甚至連猶太隔離區(qū)內都爆發(fā)了武裝抵抗。懷著對所行之事的充分自覺,安托尼娜和雅安都隨身備著氰化物,但他們的斗爭并不在同一戰(zhàn)線。如果說一直操持家事、掩護照料著小樓里每一個生靈的安托尼娜,秉持的是生命必須快樂充實的原則,那么秘密投身抵抗事業(yè)的雅安則認為生命離不開策略和計謀。除了制造炸彈、傾覆列車、向德軍食堂的豬肉三明治投毒,雅安還一直幫助地下組織修建地堡和安全屋。園長夫婦在不同的地方經歷著九死一生的考驗,并保守著各自的秘密。而在諾曼底登陸和刺殺希特勒的“七二〇事件”后,納粹的敗亡已是時間問題,駐軍和蓋世太保在蘇聯(lián)紅軍的步步緊逼下倉皇奔逃。“行動的時刻到了!”動物園里的人們也因此而開始行動:大多數人離開小樓,或參與抵抗或遠遁他鄉(xiāng)。雅安毅然決然參加了華沙起義,中彈后被俘入獄。安托尼娜則在放生了最后的動物后踏上了逃亡之旅。
1946 年春,雅安獲釋,這對重聚的夫婦開始清理修繕破敗的園地。寄托了戰(zhàn)前繁榮與戰(zhàn)時抵抗記憶的華沙動物園于1949 年7 月21 日重新開園,成為波蘭復國、華沙重建的標志之一。納粹掠走的歐洲野馬、原牛、野牛的后裔,則在希特勒的帝國迷夢毀于盟軍的戰(zhàn)略轟炸后,得以重回波蘭的森林之中。戰(zhàn)后的園長夫婦又開始了不同的分工:雅安開始面向成人寫作,安托尼娜則開始創(chuàng)作童書。唯一不變的,是小樓里形成的那個大家庭:約有300 人曾在華沙動物園這個“驛站”暫時棲身,然后逃出生天。那棟古靈精怪的動物園小樓成了他們人生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