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慧
月亮,被潮汕人親切地稱為“月娘”。中秋當(dāng)晚,天色剛變暗,家家戶戶就迫不及待地搬出供桌,開始“拜月娘”了。這天晚上,大人是不管小孩的,小孩們無拘無束,結(jié)伴走街串巷,開心得幾乎快要飛上天了。他們哪里知道,中秋其實也是個傷感的節(jié)日,帶著無限的憂思。
俗話說,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汕人,因為地少人多,許多潮汕男兒為謀生計,遠(yuǎn)走他鄉(xiāng),很多婦女與丈夫聚少離多,品嘗著離散之苦。當(dāng)?shù)赜幸皇酌裰{是這樣唱的:“八月十五中秋夜,夜昏月朗天又晴。思君想君來看月,坐看明月到五更。聽得寒蛩鳴叫聲,凄凄慘慘使人驚。不知我君在何處,欲托明月傳心聲?!?/p>
我妻子的老嬤(曾祖母),正是這樣一個飽受相思之苦的女子。有一年中秋節(jié)回去探親,我在閣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舊的紅漆木盒,打開一看,是一封封泛黃發(fā)脆的僑批,都是老公(曾祖父)寫來的,開頭大多這樣寫道:“淡云吾妻,得知兩地平安,暹羅生意如常,免掛……”這些跨越千山萬水的家書,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遙遠(yuǎn)的舊時光。
老嬤淡云,從小生長于鄉(xiāng)野,曾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甫一過門,就感受到家公和家婆的威儀。她愛唱歌仔戲,但家婆不準(zhǔn),她只好將戲譜偷偷藏在米缸之中。有一次,家婆發(fā)現(xiàn)了戲譜,氣急敗壞,勒令老公好好修理她一頓。老公是個大孝子,二話沒說,提起棍子就沖進(jìn)房間。他舍不得對新婚的嬌妻下手,便在房間里做起了戲,一個假打,一個裝哭,打得噼啪作響,哭得聲嘶力竭,配合十分默契,折騰了半天,總算蒙混過關(guān)了。
家里只有幾畝薄田,只能勉強(qiáng)糊口,婚后一年,老公為謀生計,只身下了南洋,最初是在馬來西亞的檳榔嶼,以制冰棒謀生,站穩(wěn)腳跟以后,把老嬤也接去了。在那里,老嬤生下了大兒子,也就是我妻子的阿公。按照潮汕的風(fēng)俗,老嬤帶著大兒子回家認(rèn)祖歸宗。再后來,老公回家探親,他們又有了一兒一女。
過了幾年,老公轉(zhuǎn)赴泰國發(fā)展,老嬤因為有眼疾,過不了海關(guān),只能留在家中照料老人孩子。老公先從路邊的挑貨郎做起,創(chuàng)業(yè)艱辛,為了省錢,晚上就睡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有了一點兒積蓄以后,在曼谷水門租了一塊地,制作椰油肥皂。誰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生意剛有一點兒起色,日軍便開始入侵泰國,飛機(jī)整天狂轟濫炸,將他的工場炸成了廢墟。情急之下,他把保險柜用塑料紙包好,沉入一口水井。日軍撤退后,他撈出保險柜,重新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間雜貨店。
起初幾年,每隔幾個月就會有僑批寄回家,報一聲平安。后來,連僑批也沒有了,隨后的二十多年間,聯(lián)系完全中斷了。那個并不遙遠(yuǎn)的國度,像存在于另一個世界。老嬤心里雖苦,卻從不表露于外,整日笑意盈盈,完全不像一個獨守空房的女人。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會佇立在天井中,仰望天上的明月,久久無言……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老嬤一等就是四十年。這四十年里,她悉心照料著家里的老人;這四十年里,她把孩子們一個個拉扯大;這四十年里,歲月無情地吸食著她的汁液,讓她變得像枯瘦的老干姜。她萬萬沒想到,老公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便在泰國成了新家,不僅如此,后來能回來的時候,還要帶上自己的新妻子。
村里的老姐妹聽聞此事,一個個氣炸了肺,反復(fù)叮囑她,老公的新妻子敬茶的時候,一定要狠狠地抽她幾個耳光,樹立自己的威嚴(yán)。老嬤嘴上應(yīng)承,心里卻犯了難——她是一個特別溫善的人,說話輕聲細(xì)語,從來不會發(fā)火,更別說動手打人了。那幾天,她一直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離人終于要歸來了。一大早,老嬤就開始梳妝打扮,像出嫁那天一樣,把每一根頭發(fā)都收拾得服服帖帖,還用紅紙染了染嘴唇。家里人都跑去村口迎接,她沒有去,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堂屋里,回憶著逝去的時光……
腳步聲越來越近,老嬤突然覺得一陣眩暈,心里翻江倒海,可一動也沒有動。老公第一個進(jìn)門,他輕輕一抬腳,就跨過了四十年的時光。見到的第一眼,兩個人都愣住了——雖然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可他們還是被對方的蒼老模樣嚇了一跳?!扒笆罒o身修,嫁著兒婿到外洲。去時小生弟,轉(zhuǎn)時留白須。”老嬤仔細(xì)端詳著這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表情竟有些木然,這個讓她朝思暮想的人完完整整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覺得特別不真實,像在做夢。
老公先笑了起來。他說:“淡云,我回來了?!闭Z氣平淡,好像昨天才離開家一樣。她緊咬著嘴唇,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的新妻子在眾人的簇?fù)硐逻M(jìn)了門,一見到老嬤,就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大姐”,然后撲通一聲跪在了她跟前。這出其不意的一跪,讓鬧哄哄的堂屋頓時安靜下來。老嬤一下子不知所措,怎么都抬不起手來……她別過臉去,用衣角擦起了眼淚。
那天晚上,老嬤徹夜無眠,她向老公訴說著如煙的往事。這四十年里,發(fā)生了太多刻骨銘心的事。女兒出生以后,重男輕女的家公想把她扔掉,鄰居們好說歹說,他總算同意將這個小東西扔到門口,但不準(zhǔn)給她喂奶,讓她自生自滅。她從早哭到晚,撕心裂肺的哭聲讓老嬤鉆心地疼,老嬤只能每天夜里悄悄起身,借著月光喂奶……日軍入侵那一年,兩個兒子正在地里拔草,一場激戰(zhàn)突然爆發(fā),子彈像雨點一樣在他們頭頂飛過,他們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總算躲過了一劫……潮汕大饑荒那一年,家里沒有余糧,一家人只能以蕉心、龍眼核粉和米糠充饑,幸好一位好心人送來二十斤大米,如果沒有這些米,全家人估計都餓死了……她邊說邊哭,哭了整整一個晚上,仿佛把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光了。
老公在家里住了一個月,回泰國去了。老嬤每天坐在巷口,等他歸來。巷口靜寂,風(fēng)穿巷而過,她像貓一樣打盹兒,低垂著頭,沉沉睡去。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老公再也沒有回來,彌留之際,老嬤仍然心有不甘,眼睛不停地朝門口張望。她終究不知道,那個人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老公已仙逝多年,只不過,家里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瞞著她……
多年以后的一個清明,我們上山掃墓。祭掃完,我們圍著老嬤說了很多話,將家中大大小小的喜事一一匯報給她聽,讓她在天有靈,保佑一家老少平安……
晌午時分,我們起身下山,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盡是青團(tuán)般的墳塋。這些小小的墳塋中,有多少女人曾像老嬤一樣獨守空房,度過了清冷的一生呢?想到這里,我的心像被針猛地扎了一下,腳步越發(fā)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