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韻越
奶奶有一片園子,她在人生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買下城郊的某片土地,一半用來蓋房子,一半用來種花草果蔬。
奶奶病了,脊椎骨滑脫。醫(yī)生說,她會漸漸失去走路、站立與端坐的能力,然后徹底臥床??吹皆\斷結(jié)果的時候,奶奶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給我買了一個20歲的生日蛋糕。
我站在客廳向光處端詳這些黑壓壓的影像學(xué)資料,奶奶的脊椎以不自然的姿態(tài)映在核磁共振片子上,我能隱約讀出其中某些衰退的、病變的、不能滿足正常生活需要的蛛絲馬跡。這根脊梁曾經(jīng)站在凜冽的風(fēng)中,沒有在最艱苦的日子里被折斷,搖晃的腳步支撐它走過八十年的路,然后再也沒有力氣邁出下一步。
那天,除了奶奶,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吃蛋糕。
回家后,我常常將奶奶放在輪椅上,陪著她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CCTV1,CCTV7,東南衛(wèi)視,幾個頻道翻來覆去沒日沒夜地看。每天早上起床,我扶著奶奶在輪椅上洗漱,推她到餐廳里吃早餐,到客廳里看電視,午餐晚餐也是如此,日復(fù)一日。
幾個月后,我看到奶奶連起身也不愿意了,難以控制的疼痛與日漸萎縮的肌肉帶給她無窮無盡的絕望。
她的時間變得很慢,尊嚴(yán)在流逝的時間里失去意義。再后來,褥瘡長了出來,我們?yōu)樗I了各種膏劑,燉下各種中藥,終究趕不上膿血侵蝕皮膚的速度。大片潰爛的傷口爬上腰部和股部的皮膚,張牙舞爪地宣誓主權(quán),她的身體不再屬于自己。
直到一個冬日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樣給爸爸打電話,卻在電話那頭聽見了奶奶去世的消息。我跑去見奶奶,不太穩(wěn)定的呼吸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霧氣,于瞬間反射著白熾燈的光,又于瞬間消散。奶奶的孩子們齊聚一堂,各種儀式和形式被有條不紊地布置起來。房間里,人們盤腿坐下,敲著木魚,念著佛號,一聲又一聲,送她最后一程。不大的床上躺著奶奶,蒼白,沉默,平靜,再也感受不到褥瘡的疼痛。她不動聲色地和自己告別。
20歲的我站在房門外,向外看去,夜色朦朧,籠罩著房間外的園子,園子里的梨樹上開滿了花。我再向外看,卻什么都看不見。
關(guān)于80歲的奶奶和20歲的我,我在很多年后回想,無非是些青春正好的畫面和奶奶的園子。春風(fēng)里梨花盛開,暖濕的氣流里下著白花花的雨。盛夏時未能及時采摘的枇杷掉在地上,含糖的果肉翻出來,引來一群螞蟻。螞蟻的足跡被西北風(fēng)揚(yáng)起的塵沙抹平,果樹的葉子一場接一場地落下,便到了蘿卜成熟的季節(jié)。
奶奶的園子和四季一起更迭流轉(zhuǎn),一幀又一幀,不太清晰地映在記憶的碎片中。
后來,梨樹被砍去了。20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足以目睹懵懂無知的我成長為青年,變得意氣風(fēng)發(fā),也足以讓一位老人目睹自己的老去,走過一場完整的生命。再后來,奶奶變成一盒骨灰,長眠于故鄉(xiāng)的老樹下,等待下一個春天的到來。世界在用另一種方式記錄她的時間,直至滄海桑田,很多樹的梨花開了又開。
奶奶說過,梨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也是我最燦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