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最中國
夏天總是盼望一場雨的。等一場雨洗刷掉憋悶的空氣,等一場雨滋潤煩躁的心情。越是悶,越是渴望下一場痛痛快快、酣暢淋漓的雨。
只不過,有時一個人等雨的心情,也似乎暗藏著別的什么期待。想起小時候,每個孩子都會有的一雙漂亮雨靴。雨靴只在雨天穿,于是乎,小孩子就對雨天多了一份快樂的期盼。一下雨,催著媽媽從鞋柜取出雨靴,穿上它,踢踢踏踏一路踩雨而去。
等到長大后,那份“踢雨”的心情卻隨著年齡的變化變成了更多別的東西。
比方有的人,等一場雨,或許也是在等待一場相遇吧。
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就像舞臺上的一幕場景切換,也像一個時間的錯位,好像是注定要發(fā)生一點什么。有人在這時候借了一把傘給一個人,而后開始再次相遇的等待?又或者,在世界上的某一個地方,有兩個人因為一場雨同撐起一把傘,距離一點一點靠近,怦然不期而至。
也有人等一場雨,是在等待那一片刻的釋然。
就好像雨聲增加的那一道音軌變成了某一種理由,某一種包裹,某一種可以讓人暫時不必做什么的借口。就像《小團圓》里的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毕掠炅?,我知道我可以放下一陣子,可以在這一片刻歇一歇奔波的心,給自己泡上一壺茶,打開一本書,書的折頁是上上個月折的,享受自己一個人釋然的時光。雨,好像變成某種安全感。
總之,等一場雨,似乎不僅僅是貪戀那一片刻的清涼,而是把一些別的心情也托付進去了。正如同,一場雨洗刷掉世間的塵埃,也能洗刷人心的塵埃;包裹住城市的一切景象,也能包裹住人心的傷痕一樣。
有時候不論在何地,聽見雨聲,還是會想起二十歲時在水鄉(xiāng)小鎮(zhèn),坐在烏篷船里,聽到的那場雨。
雨,和江南總是配的。
甚至覺得,是不是沒有到過落雨的江南,也算得上人生的一個遺憾?因為,那也就意味錯過了江南最最“江南”的時刻,也就等于不算真的明白過她。
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小園臺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薄紗廚,輕羽扇。枕冷簟涼深院。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曾經(jīng)和一樣喜歡江南雨的朋友聊起,她提到自己最愛的一句是沈周的,“抱得琴來不用彈”。不著一個“雨”字,但想象那畫面,雨落時,倚靠在臨著荷塘的亭榭,池中有荷葉做鼓面,岸上有翠竹化絲弦,雨,就是那最妙的樂手,哪里還需人彈奏些什么呢。
只不過,真的到了江南,發(fā)現(xiàn)江南人聊起梅雨總還是多一些怨懟,太過潮濕悶熱,雖然不暴烈,卻連空氣都是濕透的,詩句中的閑情,怕是很難拾得的。反倒是過客如你我,像從不曾為梅雨煩擾過的人,還比較能復(fù)刻如何沉浸于雨中江南的意蘊。
那耳畔的吳儂軟語,那懸浮在每一個空氣粒子當中的黏濕,所共同組成的某種陰柔之美。抬一抬手,也覺得黏答答的,倒唯顯得人心爽利。
腦海中浮現(xiàn)前半生相識過的江南女子,愛恨間拿起放下倒是于外表很難認得出。懂得在該放手時放手,該吞下時不語,那些綿延的情感或都變成心里的一場場梅雨,而口中是不會再提起的。
再看眼前,這一時的江南煙雨,沒有什么在發(fā)光,更像一種喑啞的優(yōu)雅。兩相應(yīng)對,明白,或許這才是江南的底色。
再相似的雨,每個人卻都藏著各自不一樣的心事。
像詩人尹東柱在《驟雨》里寫,“我巴掌大的庭院,和心一樣,轉(zhuǎn)瞬盛滿,陰沉的湖水”。
也像那句有名的廣告詞,“雨天沒有人,整個巴黎都是我的”。
而即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年紀和心境,也能聽出不一樣的雨聲。就像蔣捷《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小時候背,還很難懂得這人生的三場雨,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卻因一個人年華的老去,變幻出全然不同的意境。
雨聲,即心聲。可以瓢潑肆意、嘈嘈切切,也可以細細柔柔、輕輕慢慢。年少時的意氣,得意時的豪邁,失落時的悵然,參透后的自在……都在雨聲中,化成點滴悲歡,打在屋篷上,落在青草地上……看似不著痕跡,卻早已在每個人心上染過時間的況味。
而,愛上聽雨,也正是懂得聆聽自己的開始。
今天,你的城市下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