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白 張現(xiàn)民
“兩彈一星”元勛錢學森和郭永懷都締造了傳奇,他們在異域揚名卻心系故土,毅然回國為新中國的科研事業(yè)攜手奮斗,經(jīng)常切磋學問,事業(yè)上鼎力相助。兩人之間的交往堪稱伯牙子期之交,在當代中國科學界被傳為佳話。鮮為人知的是錢學森和郭永懷師出同門,他們都是享譽世界的航空航天科學家馮·卡門的親傳弟子。馮·卡門秉承國際主義的有教無類精神,將航空航天學理論和哥廷根力學學派的研究方法傳授給來自不同國家、文化背景各異的學生。他善于識人和用人,能夠發(fā)現(xiàn)學生的稟賦優(yōu)勢,發(fā)揮他們的特長,引導他們找到真正擅長的研究方向。在卡門的培養(yǎng)下,他麾下的青年學子迅速成長為各自領域內(nèi)獨當一面的科技翹楚,進而將卡門學派的學術思想傳播到世界各地。下面僅就馮·卡門與錢學森、郭永懷的師生情緣以及錢學森和郭永懷的兄弟情誼作一簡要的梳理和回顧。
馮·卡門和錢學森的師生關系堪稱理想與典范。在自傳中,卡門對與錢學森的初次見面記憶猶新,“我抬起頭來,對面前這個身材不高神情嚴肅的青年打量了一下,然后向他提出了幾個問題。所有問題他回答得都異常精確。頃刻之間,我就為他的才思敏捷所打動。”卡門座下人才濟濟,其中有威廉·希爾斯、弗蘭克·馬勃、萊斯利·霍華思,以及“火箭小組”的領銜者弗蘭克·馬林納等,每一個都是后來有名的大人物。然則卡門卻把“最出色的高足”這一評價給了錢學森。
錢學森就像一位天生的應用力學家,他具有“把自然現(xiàn)象化為精確的物理圖像”的高超技術,再配合過硬的數(shù)學功底,和卡門一起成功解決了不少艱深的力學難題。錢學森的能力讓其他美國學生羨慕不已。據(jù)威廉·希爾斯回憶,有一次他見到卡門和錢學森討論手稿,討論到其中一個步驟時,兩人對具體的數(shù)字細節(jié)產(chǎn)生了一些爭議。希爾斯說:“我豎起耳朵,想知道是教授還是他優(yōu)秀的學生犯了錯,等到他們回歸起點、逐行比較……竟然,他們都是對的!他們只不過是采取了不同的路徑,得出的結果在一定范圍內(nèi)是近乎等同的?!?/p>
雖然卡門與錢學森由早期的師生關系而逐漸轉變成了同事、朋友和密切的合作者,但是錢學森對卡門始終禮數(shù)周全,一絲不茍,其他弟子按照西方規(guī)矩稱呼他“馮·卡門博士”,而錢學森則遵循中國傳統(tǒng)稱呼他“尊師”,卡門非常喜歡這一獨特的稱呼。加州理工學院的一些同事和學生對于卡門給錢學森的偏愛頗有嫉妒之情,有人認為錢學森憑借的是“高超的數(shù)學能力”以及“對卡門異乎尋常的禮敬”,這樣說的人顯然并未窺到卡門與錢學森師生感情的真諦。
雖然錢學森和馮·卡門的外在表現(xiàn)差異明顯,一個嚴肅內(nèi)斂,一個不拘小節(jié),但他們卻擁有相似的內(nèi)在性格特質。可以說,錢學森在某種程度上是馮·卡門的翻版,而馮·卡門在某種程度上是錢學森的一面鏡子。兩人對事物的看法高度一致,在工作和許多日常事務中,卡門都倚重錢學森的意見。一次,加州理工學院收到了一個中國學生的申請,卡門將錢學森叫到辦公室,將整個申請文件遞給他,詢問:“錢,你的建議是什么?”錢學森在看完整個文件后下結論說:“是一個學問不錯的人,但是尚不能確定是不是一個好的研究生?!笨ㄩT沒摸清錢學森的意見,叫他再次澄明。錢學森說道:“學問不錯,至于做研究的能力……是個潛力股,我認為值得一試?!笨ㄩT即刻明了,錢學森的評價標準超出了尋常的學術范疇,他看重的是作出真正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的能力。這個申請人就是林家翹,后來成為麻省理工學院杰出的應用數(shù)學教授和世界著名的應用數(shù)學家,在流體力學、天體物理等領域作出了許多原創(chuàng)性的成果。
馮·卡門就是一個善于創(chuàng)新的人,并將創(chuàng)新視作評價學術的至高標準。他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如果說偉大的科學家就是具有偉大創(chuàng)見的人,那么,愛因斯坦要排第一。因為他有四個偉大的科學創(chuàng)見??茖W史上,恐怕只有牛頓可以排在他前面;因為牛頓提出了五個或六個偉大科學創(chuàng)見。而當代其他大科學家僅僅有一個,充其量不過兩個偉大的創(chuàng)見。至于我本人,我有三個,或許還多些,其實,可以算三個半偉大的創(chuàng)見?!卞X學森和馮·卡門一樣重視理論的原創(chuàng)性,因對平庸的研究興趣缺乏。錢學森和卡門的另一名學生托尼·畢奧相處得就不是很好,在卡門的組會上經(jīng)常相互攻擊。
在馮·卡門面前,錢學森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他經(jīng)常提出一個又一個讓卡門感到驚奇的想法??ㄩT說,“我記得,他在導彈試驗初期已敏銳地感到導彈的重要性將日益增長。他半開玩笑地提出,美國應設立一個名稱叫噴氣式武器部的新機構,專門研究遙控導彈。當時他還指出控制導彈與操作常規(guī)武器的技術要求完全不同,因此,必須由軍事部門的一個新組織,以嶄新的思想方式進行管理?!笨梢婂X學森在年輕時便已經(jīng)展露了科技戰(zhàn)略家的才能,他的預見很詳細,且是完全正確的。
馮·卡門之所以將錢學森視作“最得意”的弟子,并力薦其執(zhí)掌古根海姆噴氣推進中心、成為哥廷根應用力學的第三代掌門人,是因為錢學森的理論水平出眾,且具有戰(zhàn)略性思維和統(tǒng)籌全局的能力,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全才。這一結論也在錢學森回國后再次被印證。在我國一窮二白的土地上發(fā)展導彈和航天技術與在美國成熟的工業(yè)體系下是完全不同的難度,錢學森展現(xiàn)出的統(tǒng)御能力和戰(zhàn)略意識,為我國成為航天強國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錢學森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執(zhí)教期間留影
馮·卡門雖然遺憾于錢學森未能留在美國繼承他的學術,但他仍然為錢學森在中國的成就而感到驕傲。錢學森回國后,馮·卡門與他通信,當錢學森復函談及他的孩子們已經(jīng)不會說英語了的時候,卡門寫道,“務必要教他們足夠的英語,以便我可以告訴他們,我是他們父親的老師?!?/p>
與林家翹同年來到加州理工學院的還有一位中國學生,他就是郭永懷。
林家翹、郭永懷和錢偉長同屬第七屆中英庚子賠款留學生,因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迅速席卷歐洲以及日本侵華戰(zhàn)爭等原因,三人的赴英計劃未能成行,被改派到加拿大,師從多倫多大學應用數(shù)學系主任辛祺教授。1941年,郭永懷與林家翹完成了碩士畢業(yè)論文,然后來到加州理工學院追隨馮·卡門攻讀博士學位,而錢偉長則在拿到了多倫多大學的博士學位后,于1942年年底轉到加州理工學院,在卡門的噴氣推進實驗室任研究工程師。
這樣,卡門的門下聚集了好幾位中國學生,他們朝夕相處、共話學術,對祖國的憂慮和對親人的思念加深了彼此的連接,在此期間,錢學森和郭永懷結下了一生的堅固友情。錢學森回憶起那段時光寫道:“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當時在航空系的有林家翹先生,有錢偉長同志,還有郭永懷同志和我。林先生是一位應用數(shù)學家……錢偉長同志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所以雖然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問題,但是和我最相知的只有郭永懷一人。”
錢學森(前排左三)和郭永懷(后排左五)參加馮·卡門組織的美國陸軍航空兵科學顧問委員會圖片
在航空系的四人中,林家翹的興趣在“應用數(shù)學”,錢偉長則橫跨“應用數(shù)學”和“力學”,只有郭永懷和錢學森同屬“應用力學”派,學術見解和興趣最為一致。郭永懷來到加州理工學院的時候,錢學森已經(jīng)博士畢業(yè)并且留校任教,正在從事力學界和航空界前沿的跨聲速問題研究,而郭永懷也選擇了這一方向攻關,因而錢學森有時候會“代師授業(yè)”,替馮·卡門對郭永懷進行一些學術指導。錢學森曾評價說:“我發(fā)現(xiàn)他聰明極了。你若跟他談些一般性的問題,他不滿意,總要追問一些深刻的概念。”“郭做博士論文找了一個誰也不想沾邊的題目,他孜孜不倦地干,得到的結果出人意料?!?945年郭永懷完成《跨聲速流動不連續(xù)解》論文,博士畢業(yè)后又進一步知難而進,和錢學森合作提出了“上臨界馬赫數(shù)”的重要概念。錢學森十分贊賞郭永懷在學術上的堅毅和勇敢,他向馮·卡門的另一位弟子威廉·希爾斯推薦,讓郭永懷隨他去新創(chuàng)立的康奈爾大學航空學院任教。
郭永懷在康奈爾大學的工作十分勤勉。在1946年、1947年的寒冷冬天,康奈爾大學航空學院所在的辦公小樓晚間和周末都沒有供暖,除了郭永懷,沒有人在夜晚和周末依然待在那里。航空學院的同事向校方反映了這一問題,康奈爾大學校方迅速做了決定,此后這一片樓所在的區(qū)域都將晝夜不停供暖,只為郭永懷一人能夠更舒適地工作。
在康奈爾大學的十年,是郭永懷研究高產(chǎn)、建立起自己學術聲譽的重要十年。郭永懷從助理教授升到正教授,也邂逅了未來的妻子李佩。1948年春天,郭永懷和李佩在紐約州的伊薩卡喜結連理,也正是在這一年,錢學森和蔣英的第一個孩子錢永剛出生了。關于“永剛”和“永懷”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由于永剛的名字是由錢學森的父親,也就是孩子的祖父錢均夫取的。遠在上海的錢均夫為孫兒取名時不知道錢學森有一個叫做郭永懷的密友,這就導致了錢學森的朋友和孩子同為“永”字輩。錢學森夫婦為此感到不好意思,因而在郭永懷面前總是避免提到孩子的名字,而是用“我們的孩子”“那個男孩”來代替。
郭永懷、李佩夫婦和友人在回國的船上
郭永懷
1953年,郭永懷應錢學森之邀到加州理學院講學半年,郭永懷和李佩就在錢學森家附近租了一個房子,兩家比鄰而居。彼時,錢學森因回國受阻而心情沮喪,好友郭永懷的陪伴給了他很大的安慰,兩人不僅一起討論航空理論問題,在學術之外,還經(jīng)常談論一旦能夠回國,有哪些迫在眉睫的工作要在祖國開展。李佩回憶道,錢家的情況與過去大不一樣了,屋里空空蕩蕩的,倒是蔣英的那架大三角鋼琴還在。蔣英說,是她找聯(lián)邦調查局要回來的,她是歌唱家,不能沒有鋼琴。她說,美國FBI常去他們家,而且還要求每個月要向美方報告。家里已準備了3個手提箱,只要能回家,立馬提起手提箱回國,一刻也不停留!
1955年,錢學森突破艱難險阻,成功回到祖國。在郭永懷回國前夕,錢學森早早地為他準備好了辦公室和住房,還熱情洋溢地寫信呼喚郭永懷來力學所工作:“請您到中科院的力學所來工作,我們已經(jīng)為您在所里準備好了‘辦公室’,是一間在二層樓的朝南的房間,淡綠色的窗簾,望出去是一排松樹。希望你能滿意。您的住房也已經(jīng)準備了,離辦公室只需五分鐘的步行,離我們也很近,算是近鄰。自然我們現(xiàn)在是‘統(tǒng)一分配’,老兄必定要填寫志愿書,請您只寫力學所。原因是:中科院有研究力學的最好環(huán)境,而且現(xiàn)在力學所的任務重大,非您來幫助不可。”
錢學森、蔣英夫婦與郭永懷、李佩夫婦
郭永懷回國后就在中科院力學所工作,錢學森擔任所長,郭永懷擔任副所長,二人出身同門,見解一致,志向趨同。他們應用并發(fā)揚了馮·卡門學派技術科學的思想路線,為新中國力學學科的建制和發(fā)展作出了一系列長遠規(guī)劃。初創(chuàng)的中科院力學所除傳統(tǒng)的固體力學、流體力學外,還建立了傳統(tǒng)力學所沒有的四個新學科:物理力學、化學流體力學、自動控制和運籌學。在工作中,錢學森大刀闊斧抓總體規(guī)劃,郭永懷穩(wěn)健嚴謹抓細致落實,他們的密切配合被稱為“馮·卡門學派的兄弟搭檔”。后來錢學森因國防領域事務繁忙,中科院力學所的日常工作基本都由郭永懷來負責,他親自關心并指導超高聲速流體力學、電磁流體力學和爆炸力學等新興領域的研究工作,澆灌“應用力學”的種子在我國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結出碩果。
在我國核武器研制初期,組織上向錢學森征求意見,說搞原子彈、氫彈需要一位搞力學的人參加,解決復雜的力學計算問題。錢學森毫不猶豫地推薦了郭永懷。20世紀60年代,郭永懷開始參加我國核武器的研制工作,在1968年12月5日試驗準備工作完成后乘飛機返京時,因飛機失事而犧牲,終年59歲。錢學森為郭永懷意外逝世悲痛不止。
1980年1月16日,錢學森在《寫在〈郭永懷文集〉的后面》,他用沉痛的、具有革命色彩的語言寫下了對于郭永懷同志一生的至高評價。他寫道:“郭永懷同志是一位優(yōu)秀的應用力學家,他把力學理論和火熱的改造客觀世界的革命運動結合起來了。其實這也不只是應用力學的特點,也是一切技術科學所共有的,一方面是精深的理論,一方面是火樣的斗爭,是冷與熱的結合,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這里沒有膽小鬼的藏身處,也沒有私心重的活動地;這里需要的是真才實學和獻身精神。郭永懷同志的崇高品德就在這里!”
這不僅是錢學森對摯友郭永懷的高度評價,也是兩位應用力學家一生報國的火熱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責任編輯 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