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400份判決書的文本分析"/>
鮑啟芳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民事訴訟中,負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應當在一定期限內向法院提交證明其主張的證據,逾期舉證則需承擔于己不利的法律后果。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主要目的是防止當事人在庭審中進行“證據突襲”和濫用司法資源拖延訴訟,從而維護民事程序的公正,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
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下文簡稱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是我國立法上首次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根據該規(guī)定,若當事人未在舉證期限內提交證據,則“視為放棄舉證權利”,對于當事人逾期提交的證據材料,法院“不組織質證”,除非對方當事人同意質證或屬于“新的證據”。2001年《證據規(guī)定》實施期間,有法院調研提出遲延舉證的現(xiàn)象在訴訟中較為普遍,第34條的規(guī)定過于理想化,不利于案件真實的認定,不能適應審判實踐的需要,因而法院由最初嚴格執(zhí)行到逐漸放棄適用。[1]由于2001年《證據規(guī)定》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在實踐中受到阻礙與質疑,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和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下文簡稱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01條、第102條作出了截然不同的規(guī)定,根據逾期舉證當事人的主觀過錯程度和相應證據客觀上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予以是否采納和適用訓誡、罰款的制裁。具體而言,當事人逾期舉證時,法院責令其說明理由:(1)若當事人因客觀原因逾期舉證,或對方當事人對逾期舉證未提出異議,則視為未逾期,采納相應證據。(2)若當事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舉證,則判斷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若與基本事實有關,則采納相應證據,并對當事人予以訓誡、罰款;若與基本事實無關,則不予采納相應證據。(3)若當事人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即因一般和輕微過失)逾期舉證,則采納相應證據,并對當事人予以訓誡。同時,由于后兩種情形當事人存在不同程度的主觀過錯,若對方當事人要求賠償因逾期舉證致其增加的交通、住宿、就餐、誤工、證人出庭作證等必要費用,法院可予支持。
通常認為,2001年《證據規(guī)定》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以證據失權為原則”,較為嚴苛,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后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以證據不失權為原則”,較為緩和。[2]375-376伴隨立法的變遷,學理上對逾期舉證的研究自2001年《證據規(guī)定》頒布前后持續(xù)至今,并始終存在爭議。在“以證據失權為原則”的立法背景下,有學者質疑證據失權的正當性或批判證據失權的嚴苛性,主張謹慎適用證據失權。[3-4]在“以證據不失權為原則”,以訓誡、罰款替代失權的立法背景下,又有學者主張重建證據失權制度。[5-7]立法上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前后采取截然不同的原則,學理上對逾期舉證規(guī)制也爭議不斷,且目前學界研究以結合比較法的理論分析為主,實證研究較為欠缺。[7-9]因而本文筆者以400份判決書為樣本,考察司法實踐中法院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情況,以此為基礎檢視我國民事訴訟法中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是否合理、有何改進之處。
筆者通過“北大法寶”(1)裁判文書來源“北大法寶”,具體網址:https://www.pkulaw.com/case?way=topGuid,2023年6月29日最后訪問。以“逾期提供證據”為關鍵詞進行全文檢索,限定案由、案件類型和文書類型分別為民事、民事案件和判決書,限定審結日期為2019年1月1日至2022年12月31日。檢索所得涉及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判決書主要有三類:其一,法院對逾期舉證的行為予以規(guī)制;其二,一方當事人提出當前審理程序中對方當事人逾期舉證的異議,法院未回應;(2)指的是就一方當事人提出的對方當事人逾期舉證這一異議,法院并未回應。對相應證據,法院實際上可能采納或未采納,但從判決書中無法體現(xiàn)其采納與否與逾期舉證規(guī)制有關,因而筆者以“未回應”歸納。其三,當事人在二審上訴理由或再審申請理由部分,提出前一審理程序中法院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違法。筆者按審結日期由近到遠的順序逐一閱讀所得判決書后,分別篩選出2019年、2020年、2021年和2022年屬于前述第一類的判決書各100份為樣本,重點分析法院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和對應的規(guī)制理由。(3)在此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前述第二、三類判決書分別141份、117份。
400份判決書樣本中,以一、二審程序和基層、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為主。審理程序為一審、二審和再審的判決書數(shù)量分別為132份、231份和37份,占比分別為33.00%、57.75%和9.25%;法院級別為基層、中級、高級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書數(shù)量分別為134份、243份、20份和3份,占比分別為33.50%、60.75%、5.00%和0.75%。
從整體上看,司法實踐中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與規(guī)制理由是不匹配的?,F(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包括“不予采納”“采納”“采納+訓誡”和“采納+訓誡、罰款”四種情形,第一種情形的構成要件,即符合立法的規(guī)制理由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相應證據)與基本事實無關”,后三種情形符合立法的規(guī)制理由包括:“因客觀原因”“對方未提出異議”“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與基本事實有關”和“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然而,司法實踐中呈現(xiàn)的規(guī)制措施和規(guī)制理由都遠比立法規(guī)定復雜。同時,由于司法實踐中具體案情的復雜性、語言文字的多義性以及部分判決書裁判說理的模糊性,盡管筆者盡力追求客觀和全面,本文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和規(guī)制理由的歸類和分析,還是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和不準確之處,但整體上能夠實現(xiàn)考察司法實踐中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這一目的。
400份判決書樣本中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歸納為表1:
表1 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
需要說明的是,“采納”在司法實踐中有多種表述。判決書中通常在分析當事人逾期舉證的情形及相關法律條文后,以是否“采納”“質證”“采信”“認定”和“確認”等用語裁判,基本可認為法官將前述用語等同于立法條文中的“采納”適用,因而筆者初步統(tǒng)計將前述用語以“采納”歸納。不過,筆者認為前述不同用語的內涵實際上存在區(qū)別,對此后文再行論述。
根據表1所示,法院對逾期提供的證據“不予采納”的情形占比為47.00%,其他情形逾期提供的證據均為法院所采納(可歸納為“采納+其他措施”),占比為53.00%,兩者差距并不顯著。在逾期提供的證據為法院所采納的情形中,以“采納”和“采納+訓誡”為主,有一定數(shù)量判決書以“采納+訴訟費用”和“采納+訓誡、訴訟費用”規(guī)制,以“采納+罰款”和“采納+費用賠償”規(guī)制的判決書數(shù)量極少。由此可見,司法實踐中逾期舉證的當事人受到的制裁主要是訓誡,罰款和費用賠償?shù)倪m用并不常見,反而是當事人負擔訴訟費用的情形更為普遍。
400份判決書樣本中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理由歸納為表2、表3:
表2 “不予采納”的情形對應的規(guī)制理由
表3 “采納+其他措施”的情形對應的規(guī)制理由
需要說明的是,在主觀過錯方面,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01條、第102條明確了“因客觀原因”“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和“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三種情形,不過司法實踐中法院最常使用的是“無正當/合理理由”和“理由不成立”等表述。結合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拒不說明理由或者理由不成立的,人民法院根據不同情形可以不予采納該證據,或者采納該證據但予以訓誡、罰款”之規(guī)定,“理由不成立”對應“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和“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兩種情形,但司法實踐中后一種情形常被忽視。因此,法官實際上將“理由不成立”與“因故意或重大過失”等同適用,因而筆者將“理由不成立”及其類似表述以“因故意或重大過失”歸納。同時,司法實踐中“不屬于/并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等表述實際內涵可能是立法條文中的“因客觀原因”或“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由于兩者在規(guī)制措施上僅存在是否需訓誡的區(qū)別,筆者將其以“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歸納。在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方面,判決書中除直接表述為“與基本事實有/無關”外,還有“能/不能證明其證明目的”“與本案處理有/無關聯(lián)性”“涉及/不涉及本案基本事實的認定”等表述,筆者初步統(tǒng)計均將其以“與基本事實有關”或“與基本事實無關”歸納。
此外,法官以相應證據的真實性無法確認,對方當事人存在過錯等“與基本事實有關”之外的要素作為規(guī)制理由,筆者將其以“其他”歸納;法官僅在說明當事人系逾期舉證或羅列相關法條后,直接認定是否采納,實際上未具體說明規(guī)制理由,筆者將其歸納為“未說明”;部分再審判決中,法官以逾期舉證的情形是否符合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388條“再審申請人證明其提交的新的證據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認定逾期提供證據的理由成立”,以及2017年《民事訴訟法》第200條“當事人的申請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應當再審:(一)有新的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裁定的……”之規(guī)定對逾期舉證予以規(guī)制,筆者將其以“理由成立+能推翻原判”或“理由不成立+不能推翻原判”歸納。
根據表2所示,在對逾期提供的證據“不予采納”的情形中,規(guī)制理由以“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與基本事實無關”為主,此為符合現(xiàn)行立法的不予采納逾期提供的證據的唯一規(guī)制理由。同時,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判決僅以“因故意或重大過失”或“與基本事實有關”為規(guī)制理由,分別忽視了證據客觀屬性的認定和當事人主觀過錯的認定。根據表3所示,在逾期提供的證據為法院所采納的情形中,規(guī)制理由以“與基本事實有關”“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與基本事實有關”和“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與基本事實有關”為主。可見,法院采納逾期提供的證據的理由,通常包括了對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的認定。同時,僅以“與基本事實有關”為由、忽視當事人的主觀過錯程度認定便采納相應證據的情形占比最多;在“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或“因客觀原因”逾期舉證的情形下,法官仍然認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的占比也較多。此外,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判決中法官以立法規(guī)定構成要件外的要素作為規(guī)制理由、未說明規(guī)制理由、以有關再審法定申請事由的規(guī)定作為規(guī)制理由以及僅以“不屬于新證據”等作為唯一規(guī)制理由,都可能與立法對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基本要求不符。
民事訴訟中,法官對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進行裁判的基礎是案件事實,對事實的認定則依賴相應的證據。對于當事人提交的證據材料,法官的審查認定通常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審查證據是否可以進入訴訟的門檻,即是否具有證據資格;第二階段是審查證據是否可以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即是否具有證明力。前者通常由法律直接規(guī)定,后者則由法官自由心證判斷。逾期舉證規(guī)制措施中的“采納”屬于認定證據資格的范疇,然而司法實踐中常常將其錯誤適用為對證據證明力的判斷。
逾期舉證規(guī)制措施中的“采納”,屬于認定證據資格的范疇?!安杉{”一詞的字面意思為采取、接受,僅從文義解釋,“采納”可理解為接受相應證據進入庭審質證的程序,也可理解為質證后將相應證據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從歷史解釋和體系解釋看,根據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對于當事人逾期提交的證據材料,人民法院審理時不組織質證”之規(guī)定,我國立法上首次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時,即通過“不組織質證”之用語表明,逾期舉證的不利法律后果是將相應證據排除于庭審質證程序之外,即不具備證據資格,更不可能進一步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同時,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43條第1款規(guī)定了“當事人舉證期限屆滿后提供的證據不是新的證據的,人民法院不予采納”,此處“采納”之表述,同樣作為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其內涵應當與前述第34條一致,“不予采納”即不予質證。從目的解釋看,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時新增第65條,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以“采納”表述,但該條的立法目的,即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的目的,與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相比并無變化,始終是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此時若將“采納”理解為對證據資格的審查,“不予采納”即將相應證據排除于庭審之外,不在法庭上進行證據調查,不必增加當事人訴訟成本和浪費司法資源,符合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之立法目的;若將“采納”理解為對證明力的判斷,“不予采納”即對逾期提供的證據先進行質證,判斷其證明力后,再根據逾期舉證規(guī)制規(guī)則決定是否將其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不僅對避免不必要訴訟遲延毫無意義,更不符合基本的訴訟法原理。
司法實踐中對逾期提供證據的“采納”,則常常陷入判斷證明力的誤區(qū)。法官常常根據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規(guī)則認定相應證據的證明力,以及在相應證據質證后再作出是否“采納”的裁判。
從有關“采納”的具體表述看,“質證”是立法條文中“采納”的正確含義,“采信”則通常意味著對證據證明力的判斷,[10]然而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判決書中法官在分析當事人逾期舉證的情形及相關法律條文后,以是否“采信”相應證據、是否確認相應證據的“證明效力”或是否將相應證據“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等通常表示或很可能表示對證據證明力判斷的用語裁判,以是否“質證”這一表示證據資格認定的用語裁判的判決數(shù)量卻較少。具體而言,400份判決書中,除直接表述為“采納”或“不予采納”相應證據外,有81份判決以是否“采信”相應證據裁判,有20份判決以是否確認相應證據的“證明目的”“證明效力”“證據效力”或“真實性、合法性、關聯(lián)性”裁判,有6份判決以是否將相應證據“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裁判,有3份判決以是否“采信”相應證據的“證明力、證明目的”或“采信其為定案依據”裁判,有2份判決直接確認待證事實。然而,僅有43份判決以是否“質證”相應證據裁判,僅有1份判決以是否“認定”相應證據的“證據資格”裁判。由于前述用語的使用本身亦可能存在不規(guī)范,即法官以“采信”等用語裁判的情形不一定都意味著對證據證明力的判斷,但仍能體現(xiàn)司法實踐中法官將“采納”錯誤適用為對證據證明力的判斷的情形較為普遍。
從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時點看,立法條文中的“采納”是指允許相應證據進入庭審質證的程序,但許多判決書中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是在庭審質證之后。其基本情形是,相應證據經過質證后,法院再對其逾期舉證情形進行審查并根據相關立法條文決定是否采納。(4)例如(2019)川1922民初2241號、(2022)京01民終5829號判決書,法官均在組織當事人對相應證據進行質證后,再根據逾期舉證規(guī)制規(guī)則“不予采納”相應證據。此時,即使判決書中以“不予采納”裁判,其實際上也屬于立法條文中“采納”的情形;若判決書中以“采納”裁判,則很可能是將相應證據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
現(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的制裁手段主要是罰款,司法實踐中罰款這一措施卻被擱置,以訴訟費用的負擔規(guī)制的情形更為普遍。
現(xiàn)行立法下,罰款是逾期舉證的主要制裁手段。2001年《證據規(guī)定》對逾期舉證的基本規(guī)制路徑是,除非對方當事人同意質證或屬于“新的證據”,否則視為放棄舉證權利,法院不組織質證,即“失權”是逾期舉證的唯一制裁手段。經2012年《民事訴訟法》和2015年《民訴法解釋》修改,現(xiàn)行立法中“失權”僅在當事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舉證、且相應證據與基本事實無關的情形下適用,適用空間極小,取而代之的規(guī)制措施是訓誡和罰款。然而,訓誡的威懾力極低,并不會給當事人帶來實質上的不利后果。同時,費用賠償依據對方當事人的申請適用,且可申請賠償范圍相對于訴訟標的而言常常微不足道。故現(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的制裁手段主要是罰款。2019年《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新增第59條,要求結合當事人逾期舉證的“主觀過錯程度、導致訴訟遲延的情況、訴訟標的金額等因素”確定罰款數(shù)額,更是將罰款這一制裁手段具體化。因而有學者將現(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歸納為“罰款模式”。[7]
司法實踐中,罰款這一制裁手段被擱置,具體表現(xiàn)在罰款的適用比例極低,法官更多地是裁判逾期舉證的當事人負擔訴訟費用。根據前文對400份判決書中逾期舉證規(guī)制措施的統(tǒng)計,適用“采納+罰款”的判決書僅有4份,罰款金額從1萬元至8萬元不等,占比極低。同時,適用“采納+訴訟費用”和“采納+訓誡、訴訟費用”的判決書分別有23份和6份,訴訟費用的負擔范圍以案件受理費為主,負擔金額從200元左右至14萬元左右。此外,適用“采納+費用賠償”的判決書僅有2份,賠償范圍及金額分別為交通、誤工費共900元和交通、就餐、誤工費共1 053.5元,占比低且賠償金額較低。根據現(xiàn)行立法,當事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提供的證據(因與基本事實有關)被采納的,當事人都應受罰款的制裁,前文規(guī)制理由部分的統(tǒng)計(表2和表3)可以看到這種情形在遠多于4份的判決書中存在,然而僅有4份判決書中的當事人受到罰款的制裁,說明相當一部分應當以罰款規(guī)制的情形,法院并未以罰款制裁。同樣,當事人對逾期舉證存在主觀過錯的情形在遠多于2份判決書中存在,但僅有2份判決書中以費用賠償規(guī)制。
至于訴訟費用的負擔,其本質上并非當事人因逾期舉證受到的不利法律后果制裁,而是訴訟費用負擔規(guī)則所要求。首先,訴訟費用與罰款的性質截然不同。罰款是民事訴訟中法院為維持訴訟上的秩序,針對違反訴訟法義務的行為進行的制裁。[11]266我國《民事訴訟法》以專章規(guī)定了“對妨害民事訴訟的強制措施”,罰款便是其中一種重要措施,我國以罰款規(guī)制逾期舉證的理由也在于,認為逾期舉證導致訴訟拖延的行為實質上對民事訴訟造成了妨害,因而其不產生證據法上的不利后果(失權),而是產生訴訟法上的不利后果(訓誡、罰款)。[12]訴訟費用則是基于世界各國民事訴訟普遍采行的有償主義,在當事人享受國家提供的特別訴訟服務后應當負擔的必要費用,也有防止當事人濫用訴權和減輕納稅人負擔的作用。[13]其次,逾期舉證的當事人承擔訴訟費用,是訴訟費用負擔的特殊規(guī)則。訴訟費用負擔的一般原則是由敗訴方負擔,不過《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第九條、第四十條分別規(guī)定了“當事人有新的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裁定,向人民法院申請再審,人民法院經審查決定再審的案件,當事人應當交納案件受理費”和“當事人因自身原因未能在舉證期限內舉證,在二審或者再審期間提出新的證據致使訴訟費用增加的,增加的訴訟費用由該當事人負擔”,可見,若符合前述情形,無論逾期舉證當事人的主觀過錯程度和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逾期舉證的當事人均應負擔相應訴訟費用??赡艽嬖诘膯栴}是,在以訴訟費用規(guī)制的判決書中,存在忽視現(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要求,對逾期舉證的情形僅適用訴訟費用負擔的特殊規(guī)則規(guī)制,或在依據現(xiàn)行立法認定當事人逾期舉證的主觀過錯程度和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后,在制裁手段上以訴訟費用代替罰款。究其原因,可能是罰款的適用由于在程序上需經院長批準等頗為周折,且面臨來自當事人的壓力較大,[7]而訴訟費用的適用在程序上則較為簡單,通常也無需面臨來自當事人的壓力,因而法官更傾向于以訴訟費用的負擔規(guī)制。然而,對應當以罰款制裁的情形不以罰款制裁,或以訴訟費用的負擔替代,都是對罰款這一制裁手段的不合理擱置,會使得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措施難以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當事人逾期舉證的行為實質上不需要承擔任何不利法律后果。
根據現(xiàn)行立法,只要相應證據“與基本事實有關”,無論當事人主觀過錯程度如何,都不會失權。基于此,司法實踐中法官在規(guī)制逾期舉證時過度強調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這一要件。
根據前文對逾期舉證規(guī)制理由的統(tǒng)計,在400份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的判決書中,有242份的規(guī)制理由涉及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占比60.50%。無論是對相應證據不予采納或采納的情形,與基本事實是否有關在規(guī)制理由中都占比較多;在采納相應證據的情形中,僅以“與基本事實有關”這一理由規(guī)制的判決書數(shù)量最多;在當事人“因客觀原因”或“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舉證的情形,法院本不需判斷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可直接采納相應證據,但法官仍然將“與基本事實有關”作為裁判的理由之一。法官忽視當事人的主觀過錯程度、僅依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規(guī)制逾期舉證,以及在本不需要認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時仍然認定,都說明了法官在逾期舉證規(guī)制過程中對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的認定過當。
現(xiàn)行立法中“新的證據”并非逾期舉證以失權規(guī)制的例外,在逾期舉證規(guī)制過程中適用“新的證據”,是對“新的證據”的濫用。
我國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第108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在法庭上可以提出新的證據”,1991年《民事訴訟法》第179條規(guī)定“有新的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裁定的”作為申請再審的法定事由之一,前述規(guī)定延續(xù)至今。但對于其中“新的證據”如何認定,立法之初并未明確,因而當事人提交證據的時間不受任何期限制約。2001年《證據規(guī)定》對舉證期限、逾期舉證的法律后果等加以規(guī)定后,為避免與前述“新的證據”條款沖突,以及防止當事人以逾期提交的證據屬于“新的證據”為由逃避證據失權的制裁,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41~44條對可以在法庭上提出的“新的證據”和作為再審啟動事由的“新的證據”進行了限定。此時,“新的證據”是逾期舉證以失權規(guī)制的例外。在法院指定或當事人協(xié)商經法院認可確定一個具體舉證期限的前提下,在該期限之后提交的證據,本應以失權規(guī)制,但基于一定的立法目的,對于滿足法律規(guī)定的一定條件的前述證據(即“新的證據”),盡管其客觀上為逾期提交,卻不需要受到“不組織質證”的法律后果規(guī)制。
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及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01條、第102條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明確了要考慮當事人的主觀過錯程度和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同時,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31條規(guī)定了“當事人在法庭上提出新的證據的”,依照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相關條款處理。此時,對當事人可以在法庭上提出的“新的證據”的范圍限定,便不再是逾期舉證以失權規(guī)制的重要例外。2019年修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時,在刪除原第34條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的基礎上,也刪除了第41~46條關于“新的證據”的認定。由此,立法中作為逾期舉證失權例外的“新的證據”不再存在。在現(xiàn)行立法下,于舉證期限之后提交的證據,既是逾期提交的證據,也可以說是新的證據,兩者內涵并無本質區(qū)別,均需根據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相關規(guī)則判斷是否應予采納。
司法實踐中,“新的證據”卻仍普遍適用于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當事人可能以是否“屬于新的證據”為由主張采納己方所提證據或不予采納對方所提證據,法院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也常常提及是否屬于“新的證據”。法院有時根據當事人逾期舉證的主觀過錯程度和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認定相應證據是否為“新的證據”,此時是否屬于“新的證據”似乎與是否采納相應證據等同適用;有時則認定相應證據雖然不屬于“新的證據”,但根據當事人逾期舉證的主觀過錯程度和相應證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可予采納,此時“新的證據”似乎是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例外,若屬于“新的證據”則不必以逾期舉證規(guī)則規(guī)制,可直接采納。在“新的證據”不再是逾期舉證以失權規(guī)制之例外的立法背景下,尤其是2019年刪除關于“新的證據”的認定相關條款后,當事人和法院再主張或認定相應證據是否屬于新的證據,是對“新的證據”的濫用,更擾亂了現(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不符合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路徑。
民事訴訟中,當事人應當享有程序異議權,即向受訴法院陳述異議,主張受訴法院或對方當事人所實施的訴訟行為違反訴訟程序因而無效的權利。[14]就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而言,對于一方當事人提出的對方當事人未遵守舉證期限的異議,受訴法院負有及時應答的義務。我國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責令其說明理由”之規(guī)定,既是給予逾期舉證的當事人申辯說明的機會,更說明法院對當事人的逾期舉證行為有主動審查規(guī)制的義務。在法官盡到主動審查義務的前提下,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01條規(guī)定“對方當事人對逾期提供證據未提出異議的,視為未逾期?!比欢?司法實踐中可能存在當事人逾期舉證但法官并未盡到主動審查義務的情形,或一方當事人未逾期舉證但對方當事人認為其逾期舉證的情形,此時對方當事人是否可以提出異議,法院對此應如何處理,立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诰S護訴訟程序公正和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的制度目的考慮,一方當事人逾期舉證的行為可能使得對方當事人遭受“訴訟突襲”、增加訴訟成本,也會給訴訟程序的推進造成不必要的遲延,因而對方當事人應當有權提出異議,法院對當事人所提異議也負有及時應答的義務。
前文提及篩選400份判決書樣本過程中,筆者另發(fā)現(xiàn)141份判決書中存在一方當事人指出當前審理程序中對方當事人存在逾期舉證的行為,法院對此并未回應的情形。此種情形,相應證據實際上可能被法院所采納或未采納,但對相應證據采納與否通常是基于其他證據規(guī)則。同時,當事人所提異議可能不成立,即并不存在逾期舉證的情形,但法院也應當對此予以審查??梢?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一方當事人所提對方當事人逾期舉證的異議并未及時應答的情形較為普遍,這是對當事人程序異議權的忽視,由此也可能助長逾期舉證的行為,更不利于逾期舉證規(guī)制目的的實現(xiàn)。
對于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提供的證據,是否以失權制裁,是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爭議焦點。2001年《證據規(guī)定》“以失權為原則”的規(guī)制在實踐中受阻,現(xiàn)行立法“以不失權為原則”的規(guī)制實踐運行效果亦不佳。基于前文對400份判決書的文本分析,為實現(xiàn)維護程序公正和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之目的,以失權為原則的規(guī)制路徑是更合理的選擇。
首先,程序公正是民事訴訟的應有之義,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更應側重對程序公正的維護。從案件真實查明的角度,當事人提交的證據越充分,法官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通常更準確,因此似乎不應當設立期限來限制當事人提交證據。然而,從認識論的角度,法官對于案件真實的認識是無止境的。同時,作為一種糾紛解決方式,民事訴訟中法官據以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應當是有限度的,不能以追求實體公正為由要求法官源源不斷地進行證據調查。因此,考慮對逾期舉證是否以失權規(guī)制,本質上是在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之間進行衡量與選擇。我國受實體公正優(yōu)先的制度理念影響,逾期提供的證據以失權規(guī)制受到的最大質疑便是不利于案件真實的發(fā)現(xiàn)。然而,作為就審判程序進行的立法,民事訴訟法本應側重于對程序公正的維護,而確保當事人在訴訟程序中享有提出有利于自己的主張和證據,以及反駁對方提出之主張和證據的權利,是程序公正在民事訴訟制度上的表現(xiàn)。[15]我國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的重要立法原因,便是此前對當事人逾期舉證不加以規(guī)制的立法,導致實踐中當事人可以提供卻不在庭前提供證據,而是在庭審中進行“證據突襲”,或者將一審中能夠提供的證據拖延到二審甚至再審中提供。[16]這無疑會損害另一方當事人的訴訟權利,使其無法及時、充分地進行舉證、質證和法庭辯論以反駁對方當事人的證據和主張,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所以,在因客觀原因、因一般和輕微過失逾期提供的證據不以失權規(guī)制已合理保障了應有的實體公正的基礎上,以證據突襲、拖延訴訟等惡意目的所實施的、嚴重違背程序公正的逾期舉證行為,理應被遏制。
其次,現(xiàn)行立法對逾期舉證以訓誡、罰款代替失權的制裁失效。訓誡、罰款對于避免因逾期舉證導致的訴訟遲延理論上并無作用,即使法官遵循立法之規(guī)制路徑對逾期舉證的當事人予以訓誡、罰款,因逾期舉證導致的訴訟遲延問題也無法解決。同時,以訓誡、罰款代替失權實際上容忍了當事人在實施“證據突襲”行為的可得利益和可能受到的罰款制裁之間進行衡量選擇。而司法實踐中罰款這一主要制裁手段亦被擱置,也說明了以訓誡、罰款代替失權之立法規(guī)制路徑的實踐效果,是當事人逾期舉證的行為常常不需承受任何實質上的不利后果。
最后,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在實踐中受到的阻礙,不能成為否定“以失權為原則”規(guī)制路徑的理由。有學者認為,2001年《證據規(guī)定》所施行的證據失權未能經受住實踐的考驗,最終被證明是一種不成功的嘗試,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完全失敗的選擇。[17]然而,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在實踐中受阻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和規(guī)制路徑本身不完善的原因,并非失權這一原則存在錯誤所致。20世紀80年代末,為應對大量涌入的糾紛,我國法院系統(tǒng)開始了以強調當事人舉證責任為切入點的民事審判方式改革,2001年《證據規(guī)定》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便是這一改革的產物。在此之前,我國民事審判中法官承擔調查取證并形成正確的解決方案的責任。[18]將訴訟資料搜集、提出的負擔由法院向當事人轉移是一項重大改革,相關制度的落實和完善都需循序漸進。在當事人舉證責任意識尚在建立之時,2001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僅以逾期為由不予質證,對實體公正的沖擊較強,此時當事人較難接受和法官對逾期舉證較為包容情有可原。然而,根據本文對判決書的文本分析,除400份判決書樣本中可見當事人就逾期舉證提出異議的情形較為普遍外,前文提及另發(fā)現(xiàn)一方當事人提出對方當事人逾期舉證的異議而法院未回應的判決書141份,當事人在二審上訴理由或再審申請理由部分就前一審理程序中法院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提出不服的判決書117份。同時,就當事人不服的內容而言,不服前一審理程序法院采納對方當事人逾期提供的證據的判決書有79份,不服前一審理程序法院未采納當事人逾期提供的證據的判決書有37份,另有1份判決書中當事人對前述兩項內容均不服。可見,目前當事人對于逾期舉證應予規(guī)制的意識較強,且法院采納逾期提供的證據常常不為當事人所接受。因而,當下應在以失權為原則的基礎上,構建更為合理和完善的逾期舉證規(guī)制路徑。
在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的世界各國民事訴訟法中,逾期提供的證據受到的制裁通常是失權,其構成要件通常包括提出證據調查申請逾時(客觀要件)、當事人對此具有可歸責性(主觀要件)和法院采納相應證據會導致遲延訴訟的終結(遲延要件)。[11]166-167我國民事訴訟中,由法院指定或當事人協(xié)商經法院認可確定具體的舉證期限,在此期限之后提交的證據即為逾期,因而客觀要件的判斷較為直觀,通常不存在爭議。不過,我國逾期舉證規(guī)制路徑中并無遲延要件,而是特別規(guī)定了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這一關涉實體公正的要件。合理的逾期舉證規(guī)制路徑應當摒棄“與基本事實有關”要件,并增設訴訟遲延要件。
一方面,應當摒棄“與基本事實有關”這一存在預判證據證明力大小嫌疑的要件。就如何認定“與基本事實有關”,立法條文并未明確規(guī)定。判決書中,法官對此也缺乏說理,通常是直接認定相應證據“與基本事實有/無關”,也存在一定數(shù)量判決書以能否“證明其證明目的/主張”作為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理由。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實務指南中提及,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之“基本事實”與要件事實含義相同,“與基本事實有關”是指逾期提供的證據對于案件的基本事實有證明價值,是核心和關鍵證據。[2]167此外,司法解釋中涉及“基本事實”的認定為,“是指用以確定當事人主體資格、案件性質、民事權利義務等對原判決、裁定的結果有實質性影響的事實”。(5)參見《民訴法解釋(2021年修正)》第333條,此條是對《民事訴訟法(2021年修正)》第177條“第二審人民法院對上訴案件,經過審理,按照下列情形,分別處理:……(三)原判決認定基本事實不清的……”中 “基本事實”的解釋。對如何認定是否“與基本事實有關”的說理較多的裁判即參照此解釋說理,詳見(2020)川06民終1026號判決書。依據前述觀點,要判斷相應證據是否“對案件的基本事實有證明價值”或是否與對裁判的結果“有實質性影響的事實”有關,顯然存在預判證據證明力大小的嫌疑,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目的是確認相應證據的證據資格,不應涉及對證據證明力大小的判斷。
另一方面,應當增設訴訟遲延要件以實現(xiàn)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之立法目的。對逾期舉證加以規(guī)制的根本目的即是避免不必要的訴訟遲延,所以法院采納逾期提供的證據是否會導致遲延訴訟的終結,應當作為是否應予失權規(guī)制的必備要件。從反面講,若當事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期舉證,但并未導致遲延訴訟的終結,則不必以失權規(guī)制。此外,在主觀過錯方面,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02條“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之規(guī)定在實踐中容易產生歧義,使得對逾期舉證當事人主觀過錯的認定較為混亂,且其與“因客觀原因”逾期舉證在規(guī)制措施上僅存在是否需訓誡的區(qū)別,兩者區(qū)分必要性不強。同時,“因客觀原因”逾期舉證則不符合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這一要件。因而,在主觀過錯方面,僅規(guī)定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作為以失權規(guī)制的要件之一即可。
綜上所述,現(xiàn)行立法中以訓誡、罰款替代失權的規(guī)制措施失效,“與基本事實有關”的要件認定和主觀過錯程度方面的分層設計無益于實現(xiàn)逾期舉證規(guī)制目的且容易造成混亂。逾期舉證規(guī)制在立法上的應有路徑為以失權為原則,以逾期舉證、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和采納相應證據會導致遲延訴訟的終結為構成要件。
在立法上構建合理的逾期舉證規(guī)制路徑的基礎上,應當結合司法實踐中法官裁判存在的不足,通過相關司法解釋細化或指導性案例指引,規(guī)范法官對逾期舉證的裁判,使司法實踐中法官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更為清晰和明確,符合立法之規(guī)制路徑。
其一,應當規(guī)范法官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程序。具體而言,法官的首要任務是主動審查規(guī)制逾期舉證行為,落實“責令其說明理由”這一程序。這既是給予逾期舉證的當事人申辯說明的機會,也是為避免逾期舉證的行為不受法律的制裁。同時,考慮到法官可能疏于發(fā)現(xiàn)和審查逾期舉證行為,應當充分尊重并保障當事人的程序異議權,對于當事人有關逾期舉證的異議,法官應當履行及時應答的義務,在審查后對當事人作出回應。此外,法官應當在質證程序之前,根據逾期舉證規(guī)制規(guī)則確定是否“采納”相應證據,明確“采納”僅作為對證據資格的認定,避免將對證據資格的認定和對證明力大小的判斷混同。
其二,應當規(guī)范法官對構成要件的認定。法官應當依次認定是否構成逾期舉證、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和采納相應證據將會導致訴訟遲延三個要件,若以失權規(guī)制,則必須同時符合前述三個要件。對于各個要件如何認定,應當形成較為清晰且統(tǒng)一的標準。若任一要件不滿足,則不必認定后續(xù)要件,不以失權規(guī)制即可。此外,應當明確“新的證據”不再是逾期舉證以失權規(guī)制的例外,對逾期舉證的規(guī)制過程中不應摻雜是否屬于“新的證據”的認定。
其三,應當加強法官對逾期舉證規(guī)制的裁判說理。我國司法實踐中法官裁判說理不充分的問題普遍存在,逾期舉證規(guī)制過程中法官也缺乏裁判說理,通常僅在羅列相關法條后直接認定相關構成要件情形和作出規(guī)制措施。由此必然影響裁判的統(tǒng)一性和權威性。因此,應當加強法官對逾期舉證的裁判說理,要求法官在判決書中就是否構成逾期、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和采納相應證據將會導致訴訟遲延三個要件的認定予以充分說明,并明確是否采納這一規(guī)制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