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潤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柳宗元遭貶,既是他人生的一大轉折,也是中唐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自永貞元年(805)初貶為永州司馬,至元和十四年(819)卒于柳州,柳宗元始終籠罩在貶謫所帶來的陰云之中。關于柳宗元貶謫后的創(chuàng)作與心態(tài),前人論之已弘,多集中于柳宗元個人追求與貶謫際遇的矛盾沖突上。除了個人抱負的摧折外,作為河東柳氏的一員,柳宗元也因被貶而對自己家族負愧良多。李芳民曾從柳宗元自撰家族墓志碑銘文入手對其家族情感和記憶作了很精彩的研究,認為柳宗元為親族書寫的墓志文“也可以看作是中古士族面對他們無可奈何的命運所唱出的一曲感傷挽歌”[1]參見:李芳民.家族圖譜與家世記憶:柳宗元自撰家族墓志碑銘文的文化蘊涵[J].文學遺產(chǎn),2021(2):34-45。??梢哉f,在元和逐臣群體中,柳宗元家族背景最為顯赫,家族感情也最為強烈。下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運用出土文獻來重新梳理柳宗元家族的興衰史,進而探討柳宗元的家族認同對其貶謫心態(tài)的影響。所考察的內容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在柳宗元遭貶之前,河東柳氏尤其是柳慶一支的仕宦狀況;第二,柳宗元遭貶與其家族愧疚的形成;第三,在家族認同影響下柳宗元貶謫心態(tài)的兩重層次。
河東柳氏溯源于東周,而崛起于南北朝。其支系因流裔不同而分為“西眷”與“東眷”[2]關于“西眷”“東眷”之稱號,參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835-2850。,在隋唐時期,“西眷”發(fā)展最為顯赫的是柳慶一支[3]參見:李紅.隋唐河東柳氏及其源流[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84-87。。這一支的發(fā)展,可以柳奭為分界點劃為前后兩期:前期從柳慶到柳奭,因為與北周時所形成的關隴集團聯(lián)系密切,所以發(fā)展極為順遂,有多個成員仕至宰相;而后期,隨著柳奭在唐高宗時期政爭中的失勢,以及整個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這一支的成員普遍徘徊于低位,難以重現(xiàn)前期的輝煌。柳宗元即出自“西眷”柳慶這一支系,其家族跌宕的變遷史與他的心態(tài)關聯(lián)頗深,因此要了解柳宗元的家族認同情況,首先要理清柳慶支系的仕宦與發(fā)展情況。
柳宗元于《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中追溯云:
六代祖諱慶,后魏侍中平齊公。五代祖諱旦,周中書侍郎濟陰公。高祖諱楷,隋刺濟、房、蘭、廓四州。曾祖諱奭,字子燕,唐中書令。[4]參見: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755
據(jù)《周書》《北史》《隋書》《新唐書》《舊唐書》的記載,柳宗元的追溯大體無誤。柳慶支系在柳奭之前的仕宦狀況可梳理為表1。
表1 柳慶支系前期仕宦與婚姻狀況
柳慶支系后期仕宦衰微,主要的分界點在柳奭,他是柳氏支系由盛轉衰的一個重要人物。柳奭在貞觀年間就已仕至中書舍人,后因外甥女王氏為皇太子妃擢拜兵部侍郎。唐高宗即位,王氏晉為皇后,柳奭又遷為中書侍郎,永徽三年(652 年)代褚遂良為中書令。隨著武則天的崛起,王氏逐漸失寵,柳奭也遭到疏忌,被貶為愛州刺史,最后與褚遂良等一起被誅戮。《資治通鑒》云:“長孫氏、柳氏緣無忌、奭貶降者十三人?!盵6]參見: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6317。據(jù)柳奭之侄柳渙所言,柳奭被殺后“雖蒙遺制蕩雪,而子孫亡沒并盡。唯有曾孫無忝,見貫龔州,蒙雪多年,猶同遠竄”[7]參見: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682。可見,這場政治上的震蕩,對柳氏支系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打擊。柳奭之后柳慶支系的仕宦狀況可梳理為表2。
表2 柳慶支系后期仕宦與婚姻狀況
[11] 據(jù)《故弘農(nóng)令柳府君墳前石表辭》所云“祖王父司議郎府君”,此弘農(nóng)縣令柳某當為柳遺愛之孫,柳宗元在敘述“柳楷-柳子敬-柳繹-柳遺愛”這一支世系時常漏略柳子敬一代,如《故大理評事柳君(寬)墓志》云“楷生夏縣令府君諱繹”,核之本文世系表,其說有誤。參見: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709,815。
有關柳氏家族的材料顯示,雖然到開元時期,柳奭之死在政治上的影響已經(jīng)慢慢消解,比如柳嘉泰從開元二年(714)開始晉升,柳渙、柳澤兄弟也在開元時期分別仕至中書舍人(正五品上)、工部郎中(從五品上),但是柳慶支系整體走向了衰微:大部分成員擔任的都是地方官,且多在五品以下,并不像前期那樣,每一代都有躋身高位的人物。如柳鋋之子柳方叔,竟至“窘于屢空,懼不及禮,未遑開拭真宅,權立封樹介居二大塋之間”[14]參見:柳方叔.柳鋋墓志[G]// 齊運通.洛陽新獲七朝墓志.北京:中華書局,2012:311。,即因貧困而不及將柳鋋與其妻薛氏合祔,只能暫且葬于其父祖墳塋之間。所以待到柳宗元入仕時,其便已經(jīng)稱自己“素卑賤”了。在之后與楊憑的書信中,他更道出了“柳氏號為大族,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4]1979的窘迫狀況。
如果就柳宗元父祖一系來看的話,柳氏仕宦的低迷似乎更為明顯。柳楷歷任濟、房、蘭、廓四州刺史,不超過四品。柳子夏任徐州長史,為從五品上(《柳從俗墓志》云柳子夏為閬州長史,亦從五品上)。柳宗元曾祖柳從俗為清池縣令,祖父柳察躬先后任弘農(nóng)縣令和德清縣令,清池、弘農(nóng)為緊縣,德清為上縣,縣令均從六品。柳宗元父柳鎮(zhèn)在天寶末登明經(jīng)高第,隨即遇到了安史之亂,舉族遷徙到吳地,在亂平后,雖仕至殿中侍御史,所交往亦當世名流,但因不能媚權貴而受到打壓,貞元九年(793)即去世[15]參見:劉真?zhèn)悾勒洌n愈文集匯校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韓愈《柳子厚墓志銘》云柳鎮(zhèn):“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407。柳宗元叔父柳縝以進士及第,在仕宦上較有潛力,但也于貞元十二年(796)去世。柳鎮(zhèn)與柳縝兄弟應該是柳宗元直系親屬中最有可能復興這一支系的人物,但均未克如愿。
若從婚姻情況來看,柳氏家族的社會地位卻并未如政治地位這般衰微,現(xiàn)所能考知的柳氏子孫的聯(lián)姻對象,如弘農(nóng)楊氏、范陽盧氏、河東薛氏、瑯琊王氏、趙郡李氏、河南長孫氏等,均為名門大族,可見柳氏在社會上依然能維持其士族的地位不墜。
一方面政治地位已日漸低迷,另一方面社會地位尚死而不僵,這樣的矛盾就使得柳氏家族必須通過政治地位的復振來證明和維持其社會地位,這成了壓在柳氏子弟肩上不可逃避的責任。
家族變遷不僅僅是一種客觀的歷史,也是投射于每個柳氏家族成員心中的記憶?!靶碌拈_始、復興、復辟總是以對過去進行回溯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它們意欲如何開辟將來,就會如何制造、重構和發(fā)現(xiàn)過去?!盵16]參見: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M].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25。柳宗元本人對家族史的追憶雖無制造與重構之處,但通過對其家族由盛入衰趨勢的呈現(xiàn),強化了“興盛-衰微-待復興”這一敘事結構:他在文章中常常提到柳氏的中衰,又時時抱有復興家族的渴望。如《送澥序》“并居尚書省二十二人”之后云:“遭諸武,以故衰耗。武氏敗,猶不能興。為尚書吏者,間十數(shù)歲乃一人?!盵4]1591又如《祭從兄文》中云:“嗚呼!我姓嬋嫣,由古而蕃,鐘鼎世紹,圭茅并分。至于有國,爵列加尊,聯(lián)事尚書,十有八人。中遭諸武,抑壓讎冤,踣弊不振,數(shù)逾百年。近者紛紛,稍出能賢,族屬旍曜,期復于前?!盵4]2647就家族來說,柳宗元面對的現(xiàn)實是“踣弊不振,數(shù)逾百年”的衰颯境況,他所謂的“期復于前”,就是要重振昔日的輝光,維持其大族的地位不倒。柳宗元在為柳縝所作的墓志文中一方面云“宗門期公而廣大,姻黨仰公而振耀”,另一方面為他的逝世而哀慟:“奔驥騁力,中途踠足;高鴻輕舉,在云墜翼。凡我所知,哀慟無極!”[4]799
柳氏家族“興盛-衰微”的發(fā)展軌跡,投射于柳宗元心中,形成了一種“創(chuàng)傷記憶”,而柳宗元的抱負,就是讓家族再次興盛,這使得“復興”成了柳宗元家族認同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柳宗元的祖父與父輩,恰好逢著安史之亂,只能輾轉南方以避禍,其父柳鎮(zhèn)與叔父柳縝又英年早逝,故在柳宗元直系的長輩中無人能肩荷起復興家族重任,“少時陳力希公侯”且“嶄然見頭角”的柳宗元,因為其踔厲風發(fā)的才華,便成了復興的希望[15]2407。從柳宗元貶謫之前的仕宦情況看,他的仕途應該是頗為顯達的。
柳宗元于貞元九年進士及第,貞元十四年(798)應博學宏詞科考試中舉,授集賢殿書院正字,這雖只是個從九品上的小官,對貢舉來說卻是不錯的出身[17]《唐會要》卷七六云:“近日緣校書、正字等名望稍優(yōu),但沾科第,皆求注擬?!眳⒁姡和蹁撸茣猍M].北京:中華書局,1960:1397。。三年后他又被調補京兆府藍田縣尉,即使僅是掛名,但藍田是畿縣,畿縣尉地位清優(yōu),往往能隔品授官,“是由地方官轉入中央要官的一條途徑”[18]參見:孫國棟.從《夢游錄》看唐代文人遷官的最優(yōu)途徑[M]// 孫國棟.唐宋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孫國棟認為,作為唐代失意文人的白日夢,《櫻桃青衣》中所記盧生夢中的做官軌跡恰可代表肅、代、德三朝時文官遷轉的最佳途徑,這個途徑即“進士及第,應宏詞甲科,授校書郎(校書郎或正字)”-“授王屋尉(畿縣尉)”-“遷監(jiān)察御史”-“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除郎中”-“知制誥,數(shù)月即真”-“遷禮部侍郎”-“改河南尹,遷兵部侍郎,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擢黃門侍郎平章事……”。柳宗元的仕宦途徑與此前半部分吻合,可見其仕途起點不低。77。貞元十九年(803)閏十月,他即出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這雖非正官,但是監(jiān)察御史卻是“由普通官選拔入清官的主要途徑之一”[18]參見:孫國棟.從《夢游錄》看唐代文人遷官的最優(yōu)途徑[M]// 孫國棟.唐宋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孫國棟認為,作為唐代失意文人的白日夢,《櫻桃青衣》中所記盧生夢中的做官軌跡恰可代表肅、代、德三朝時文官遷轉的最佳途徑,這個途徑即“進士及第,應宏詞甲科,授校書郎(校書郎或正字)”-“授王屋尉(畿縣尉)”-“遷監(jiān)察御史”-“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除郎中”-“知制誥,數(shù)月即真”-“遷禮部侍郎”-“改河南尹,遷兵部侍郎,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擢黃門侍郎平章事……”。柳宗元的仕宦途徑與此前半部分吻合,可見其仕途起點不低。77。到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因為得到王叔文的賞識,他自監(jiān)察御史里行轉為尚書禮部員外郎,由正八品直接擢升至從六品上。此時他只有三十三歲,仕途不可謂不順。即使排除王叔文的破格提拔,柳宗元的仕途也在穩(wěn)步上升[18]參見:孫國棟.從《夢游錄》看唐代文人遷官的最優(yōu)途徑[M]// 孫國棟.唐宋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孫國棟認為,作為唐代失意文人的白日夢,《櫻桃青衣》中所記盧生夢中的做官軌跡恰可代表肅、代、德三朝時文官遷轉的最佳途徑,這個途徑即“進士及第,應宏詞甲科,授校書郎(校書郎或正字)”-“授王屋尉(畿縣尉)”-“遷監(jiān)察御史”-“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除郎中”-“知制誥,數(shù)月即真”-“遷禮部侍郎”-“改河南尹,遷兵部侍郎,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擢黃門侍郎平章事……”。柳宗元的仕宦途徑與此前半部分吻合,可見其仕途起點不低。74-90。韓愈記載了柳宗元任集賢殿正字時的意氣風發(fā):
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雋杰廉悍,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15]2407
既有踔厲風發(fā)的才氣,又有交口薦譽的“諸公要人”,如果平穩(wěn)做官的話,柳宗元會成為柳慶一支在后期仕途上的一顆耀眼明星。但是出于“許國不復為身謀”的志向與輔時及物的熱情,他積極參與了王叔文集團的革新活動,因此也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永貞元年九月,王叔文集團改革失敗,作為此集團核心人物之一的柳宗元先被貶為邵州刺史,繼而再被貶為永州司馬。
柳宗元被貶后遭到的第一個打擊是母親盧氏的去世。其時盧氏已經(jīng)六十八歲,因柳宗元被貶而隨行至永州,至貶所永州后,她對柳宗元諄諄告誡:
汝唯不恭憲度,既獲戾矣,今將大儆于后,以蓋前惡,敬懼而已。茍能是,吾何恨哉?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嘗有戚戚也。[4]826
在經(jīng)歷巨大變故之后,盧氏仍能以“明者不悼往事”來寬慰兒子,寄托于“大儆于后,以蓋前惡”,但是在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中,這樣的期許已難以實現(xiàn),柳宗元面對的是“詆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讎,協(xié)心同攻”[4]1956的現(xiàn)實和遠貶南鄙的處境。因為路途中的顛簸與貶所的炎熱卑濕,盧氏抵達永州后不久即去世,作為戴罪之身,柳宗元無法親自將其靈柩奉歸長安,為此他沉痛萬分,復念及死去的父親,更是愧悔不已:
嗚呼天乎!太夫人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僇,徙播癘土,醫(yī)巫藥膳之不具,以速夭禍。非天降之酷,將不幸而有惡子以及是也,又今無適主以葬。天地有窮,此冤無窮。[4]825
嗚呼!宗元不謹先君之教,以陷大禍,幸而緩于死。既不克成先君之寵贈,又無以寧大夫人之飲食,天殛薦酷,名在刑書,不得手開玄堂以奉安祔,罪惡益大,世無所容。[4]758
個人的理想與抱負被攔腰斬斷,身陷咒罵與罪責,加之至親因自己而死亡,柳宗元不免痛悔與自我懷疑。更何況,盧氏夙有改葬柳宗元祖父母之心愿,這也因為柳宗元被貶而沒能實現(xiàn)?!断忍蛉撕訓|縣太君歸祔志》記云:
先君將改葬王父母,太夫人泣以蒞事。事既具,而大故及焉,不得成禮。既得命于朝,祗奉教曰:“汝忘大事乎?吾冢婦也,今也宜老,而唯是則不敢暇,抑將任焉。茍有日,吾其行也。”及命為邵州,又喜曰:“吾愿得矣。”竟不至官而及于罪。[4]826
柳宗元祖父柳察躬本任德清縣令,但去世后卻未歸葬長安祖塋[19]陳景云推測,柳鎮(zhèn)曾為鄂岳沔都團練判官,故柳察躬夫婦是葬在了鄂境,而柳宗元赴邵州必經(jīng)過鄂地,所以盧氏聽聞其任邵州刺史而喜。但若細讀《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則柳察躬去世在柳鎮(zhèn)出任鄂岳沔都團練判官前很久,故柳察躬不可能葬在鄂,更有可能葬在吳地,筆者對此另有專文考辨。參見: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830。,[4]830。唐人極重視遷葬,往往有數(shù)世之后仍費盡心力要將葬在外地的祖先遷回故里者,甚至對去世在外地的親屬,也常舉行招魂葬,將其魂靈葬在祖塋。柳宗元未能克承先志將祖父母改葬,應該也是內心抱愧的。柳宗元對祖宗墳塋的重視,由他在元和四年(809)寄給許孟容的書信中亦可看出:
先墓所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xiāng)閭,主守者因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y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yǎng)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4]1956-1957
柳宗元的祖塋在長安萬年縣鳳棲原[20]柳宗元文章所記祖塋有“少陵原”及“棲鳳原”,似乎為二地,其實唐代所謂之“少陵原”與“棲鳳原”位置相接極近,柳宗元《伯祖妣趙郡李夫人墓志銘》有云:“葬于萬年縣之少陵原,實棲鳳原,介于我先府君、仲父二兆之間,神心之所安也?!薄皸P原”本應作“鳳棲原”。參見: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833。,其父母均歸葬于是,但是柳宗元一支門丁衰薄,祖塋并無兄弟照管,因此只能托付村鄰,遭貶之后,照管祖宗墳墓的想法更成了泡影。所謂“主守者益怠”,或是柳宗元的揣想,但“晝夜哀憤……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的悲憤哀慟,確是柳宗元實實在在的痛切表現(xiàn)。他不僅未能實現(xiàn)復振宗族的愿望,還因貶謫而連累老母,甚至連祖宗墳塋亦無力照料。這樣的哀憤,如何不令遠貶永州的詩人椎心泣血,產(chǎn)生對家族的愧疚之感?
除了母親去世、無力照管祖塋,還讓柳宗元愧疚的是他的貶謫對自己親族的影響。比如盧遵(柳宗元舅之子)在柳宗元遭貶時曾隨行至永州,柳宗元云:“則余之棄也,適累斯人焉?!盵4]1595內中頗以盧遵不能及時赴京師取名譽為憾。展現(xiàn)柳宗元此種愧疚更為貼切的例子是其堂弟柳宗直。柳宗直在柳宗元遭貶后隨行赴永,他正直勤勉,才學亦優(yōu),但是因為柳宗元的緣故始終未能登進士第,柳宗元在《志從父弟宗直殯》中對此極為憾恨:
兄宗元得謗于朝,力能累兄弟為進士,凡業(yè)成十一年,年三十三不舉,藝益工,病益牢。[4]821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再貶柳州,柳宗直又從永州南下,在赴柳州途中,“道加瘧寒,數(shù)日良已”,結果到柳州后不久即匆遽離世,《志從父弟宗直殯》記云:“又從謁雨雷塘神所,還戲靈泉上,洋洋而歸,臥至旦,呼之無聞,就視,形神離矣。”[4]821柳宗元對這個堂弟的才華與人品都非常欣賞,以柳宗直才華而論,如果沒有變故,他在仕宦上當能有一定的前途,可能也會是柳氏家族的“芝蘭玉樹”,但是因為柳宗元的貶謫,這個家族才俊早早夭亡了,在《祭弟宗直文》中,柳宗元的語調浸透了悲苦與凄涼:
吾門凋喪,歲月已久,但見禍謫,未聞昌延,使爾有志,不得存立。延陵已上,四房子姓,各為單孑,慥慥早夭,汝又繼終,兩房祭祀,今已無主。吾又未有男子,爾曹則雖有如無,一門嗣續(xù),不絕如線。仁義正直,天竟不知,理極道乖,無所告訴。[4]2650-2651
對柳宗直的悼惜中也包含了對家族前途的憂慮:柳氏之凋喪由來已久(由表3 就可見一斑),家族血脈始終單薄,“延陵已上,四房子姓,各為單孑”。延陵即延陵季子,為吳王壽夢小子[21]《史記·吳太伯世家》記云:“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眜,次曰季札……季札封于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眳⒁姡核抉R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1449-1451。。由“延陵已上,四房子姓”可推知,此處是指柳察躬第五子柳續(xù),柳續(xù)之上復有柳鎮(zhèn)、柳縝、柳纁、柳綜四人,對應“四房”。這四房子嗣并不樂觀:柳鎮(zhèn)僅有一子二女;柳縝去世時僅有幼子幼女各一;此處所云之慥慥與柳宗直不知是誰出,但據(jù)“四房子姓,各為單孑……兩房祭祀,今已無主”所言,二人各占一房,均屬單傳,如此則當分屬柳纁、柳綜;柳宗元復有二弟名宗一、宗玄,其父亦不能詳,或即是柳續(xù)。林紓在解讀此句時謂:“則宗直之死,于柳氏大有關系??芍谥蓖?,而子厚又未有男子,宗直在客,子厚流貶異鄉(xiāng),骨肉相依為命,而宗直又舍之而去,則單孑之中,又獨存為單孑,幾于心緒茫亂,不知所為,但有呼天咎恨而已。”[4]2654此點明了柳宗元的沉痛。
表3 柳宗元貶謫期間所寫親族喪祭文
《先太夫人河東縣太君歸祔志》雖寫于元和二年,但柳母盧氏逝世于元和元年(806)。所以從元和元年到元和十二年,除去元和三年(808)、元和八年(813)、元和十一年(816),柳宗元不斷在為親族書寫著喪祭之文,這構成了他貶謫時光的重要組成部分。
沉淪于“炎荒萬里,毒瘴充塞”[4]2651貶所的柳宗元,一再遭到親人去世的打擊,這讓他貶謫中的郁結更難消退,而家族日益衰微的現(xiàn)實,也加深了他的絕望之感。家族復振的希望,終于在痛苦之中破滅了。我們在他元和六年所作的《祭從兄文》中可看到,他在追溯柳氏家族的榮光后便為家族人才凋零而悲慨萬千:
嗚呼!我姓嬋嫣,由古而蕃,鐘鼎世紹,圭茅并分。至于有國,爵列加尊,聯(lián)事尚書,十有八人。中遭諸武,抑壓讎冤,踣弊不振,數(shù)逾百年。近者紛紛,稍出能賢,族屬旍曜,期復于前……神乎我欺,命返不延,興起之望,是越是愆。[4]2647
柳宗元的家族愧疚,形成于他初貶永州之時,在他整個貶謫生涯中一直是一股潛流。其愧疚感之形成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貶謫期間親族成員的去世對柳宗元有直接的打擊,如其母盧氏與從弟宗直;另一方面,柳宗元的久謫南荒使其振興家族的希望日趨渺茫,甚至連基本的宗族責任亦不能履行。對于出身于“鐘鼎世紹”之族的柳宗元來說,這樣的家族愧疚,無疑是強烈而深沉的。這種遭貶后對家族的愧疚感,在同是逐臣的凌準那里亦可看到。凌準是“永貞革新”失敗后被逐的“八司馬”之一,其家族雖并不像柳氏那么有名,但亦是“凌人古受氏,吳世夸雄姿”[4]2956,頗有輝煌的過去,而且在貶謫期間他同樣遭受了至親淪亡之痛。在面對“子道無以承乎家”的情狀時,凌準感到深深的愧恨,自述云:“凡余之學孔氏,為忠孝禮信,而事固大謬,卒不能有立乎世者,命也。臣道無以明乎國,子道無以承乎家,下之得罪于人,以謫徙丑地;上之得罰于天,以降被罪疾。”[4]690在《哭連州凌員外司馬》中,柳宗元即與之心靈相通:“高堂傾故國,葬際限囚羈。仲叔繼幽淪,狂叫唯童兒。一門既無主,焉用徒生為!”[4]2956他在凌準的經(jīng)歷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高呼“我歌誠自慟,非獨為君悲”。近似的家族情感與經(jīng)歷,成了映照不同逐臣貶謫心態(tài)的一面鏡子。
柳宗元的家族認同和情感,還需要進一步從家族文化的角度來認識。隋唐承南北朝而來,其大族可分為江左士族、山東舊族與關隴貴族。柳氏家族所從屬的關隴貴族,崛起最晚,但軍功顯赫,兼之與隋唐統(tǒng)治階級關系密切,故而最具實權。在關中以官爵為貴的社會風氣里,關隴貴族也形成了自己的大族認同,其底色便是以“冠冕為等級高下”[22]《新唐書》卷九五《高儉傳》記太宗語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爵為公、卿、大夫,世世不絕,此謂之門戶。今皆反是,豈不惑邪?朕以今日冠冕為等級高下?!眳⒁姡簹W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841。。不過,山東舊族如崔、盧等,雖然屢遭統(tǒng)治者的貶抑,但在唐代社會中仍然享有極高地位,其家族之禮法、家風能始終維持。隨著不同地域文化的融合與社會的發(fā)展,關隴貴族亦逐漸吸納山東舊族的風氣,不僅重冠冕,也開始重視起了禮法與家風,柳氏家族就是其中的顯例。長慶二年(822)柳內則的墓志中云:
大凡氏族之大,婚媾之貴,關外則曰李、曰盧、曰鄭、曰崔,關中則曰裴、曰韋、曰柳、曰薛。國朝差敘,則先后有別;品藻,則輕重甚明。其有本仁義雍和之教,稟閥閱相承之重。深敬祖始,不忘吾耦。則必慕族類而婚,依族類而嫁。使男得其配,女適其歸……是為克家敬本之道,冀不失于百代也。其有舍族忘本,異尚封己,卑祖始而尊他門,厚幣財而分甲乙,則必親其所疏,疏其所親。顧衣食而不知配耦之端,視步武而不知仁義之途。斯風俗之澆薄,保家之甚病。[23]參見:趙君平,趙文成.河洛墓刻拾零[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510。
柳內則是柳誡言的孫女,輩分較柳宗元高,但去世在柳宗元之后。譚凱(Nicolas Tackett)將《柳內則墓志》中的這一段話視為唐朝最后一個世紀門閥觀念的清楚表述[24]參見:譚凱.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M].胡耀飛,謝宇榮,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42。。我們可以看到,柳氏家族不僅將自己與山東舊族并提,且尤為注重自己的家風與文化。“慕族類而婚,依族類而嫁”,與山東舊族之間互為婚姻的風氣內在潛通,所謂“本仁義雍和之教,稟閥閱相承之重”,亦表明了柳氏家族的自我認同之強。
又《舊唐書》載柳公綽治家云:“初公綽理家甚嚴,子弟克稟誡訓,言家法者,世稱柳氏云?!盵7]4310柳公綽與柳宗元雖不出于同支,但皆為河東柳氏后裔。柳公綽于貞元元年(785)登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于大和六年(832)逝世,與柳宗元行年基本一致。從柳公綽治家之嚴上,可見柳氏家族家風傳承之一斑。柳公綽之孫柳玭亦曾著書誡其子弟:
夫門第高者,可畏不可恃??晌氛?,立身行己,一事有墜先訓,則罪大于他人。雖生可以茍取名位,死何以見祖先于地下?[7]4308
隨著家族認同感而來的,便是對家族的責任,“夫門第高者,可畏而不可恃”,明白地道出了這種責任的沉重,以及家族榮譽對于柳氏子弟來說有何等之重要。家族認同本質上是對身份的一種確認,作為舊族子弟,其所擔荷的期待和責任與普通人迥不相同,這會對一個人的心態(tài)造成深刻的影響。
柳宗元正處于這種家族文化的籠罩之下,故而對家族的責任感,成了他心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前已述及,柳氏家族跌宕變遷史在柳宗元心中已然形成一種“興盛-衰微-待復興”的記憶,而在遭貶之后,“復興”的希望無存,家族的責任亦難以擔荷,因此,于被拋棄感、拘囚感和生命荒廢感之外,他不能不感受到對于家族的深深愧疚。同時,他也不得不竭盡所能地彌補和緩解這種愧疚之情。
柳宗元遭貶之后對家族的復雜心態(tài),還可從他對子嗣的憂慮中看出。遭到貶謫后不久,柳宗元振興宗族的希望就已經(jīng)逐漸轉變?yōu)榱素防m(xù)家族血脈的希冀,這當然與他自己無子嗣有關,但是在貶謫之后,胤續(xù)血脈居然成了他繼續(xù)生存下去的主要目的,這就不得不令人注意。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柳宗元自述云:
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隅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惸惸然欷歔惴惕??执耸卤阋?,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4]1956
同年其在《與李翰林建書》中亦言:
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娶老農(nóng)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4]2009
柳宗元的心愿甚至不再是娶士人女子,只要是老農(nóng)之女亦可,對嗣續(xù)的憂慮,確實成了他貶謫后的一塊心病,這是與“不孝”的焦慮緊緊聯(lián)系著的。元和五年他寄書岳父楊憑云:
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余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xù),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xiāng)閭,立家室,則子道畢矣。過是而猶競于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4]1980
他在求懇書信中反復提及自己對后嗣的希望,不無想借此博得同情,以獲得求懇對象奧援之意。但如果聯(lián)系他對家族的愧疚感來看的話,又可發(fā)現(xiàn)他對嗣續(xù)的憂慮實可視為經(jīng)歷貶謫后其家族認同最后的紅線?!缎⒔?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盵25]參見:皮錫瑞.孝經(jīng)鄭注疏[M].吳仰湘,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6:13。遭貶后的柳宗元已經(jīng)談不上“孝之始”和“孝之終”了:以身體發(fā)膚而論,遠謫的他“百病所集,痞結伏積”[4]1955,后期甚至“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邇來氣少筋骨露,蒼白瀄汩盈顛毛”[4]2760;以揚名榮親而論,他已是“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4]1957。貶謫本來已令父母蒙恥,自己又未能振興宗族,作為柳氏家族的一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門衰祚薄的家族留下胤嗣,這或許可以稍微彌補他的愧疚之感,在心理上獲得一些補償。
延續(xù)子嗣,是柳宗元緩解其家族愧疚的一個途徑。除此之外,他的自我信念,也在發(fā)揮著作用。作為河東柳氏子弟,柳宗元的家族認同與情感,可以說是舊的士族傳統(tǒng)投映在他身上的影子,但他身上還涌動著另一方面的特質,即貞元、元和時期所形成的新的士人精神。這種精神,表現(xiàn)于政治,是通經(jīng)致用、輔時及物;體現(xiàn)于文化,則是士人自我個性的高揚,是對惡的批判抗爭與對道的執(zhí)著堅守[26]參見: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30-67。。舊的士族,經(jīng)由武后、玄宗等朝的風云滌蕩,加之受科舉制度的影響,在政治上逐漸為庶族寒門出身的士人所取代。此類士人既以文進身,同時也有著較高的參政積極性,貞元、元和時期正逢安史之亂后的中興階段,故士人的經(jīng)世熱情與主體精神均達到了一個高峰,柳宗元雖出身舊族,但為時風所驅,懷抱“欲為圣明除弊事”的雄心,積極投入改革浪潮之中,政治上的困厄并未能消除其對“大中”之道的信念,因此柳宗元在精神上的自我認同其實并不弱于其家族認同。
在貶謫時期,基于家族認同上的懺悔心態(tài)與基于自我信念的執(zhí)著抗爭,實際上構成了他心態(tài)既矛盾又融合的兩重層次,使得柳宗元的自我認知在不同的層面呈現(xiàn)了不同的面貌。柳宗元在面對親族時極為自責,如他在父母墓志文與寄親友書中自稱“身為大僇”“惡子”“罪人”,在《送從弟謀歸江陵序》中謂“追計往時咎過,日夜反覆,無一食而安于口、平于心……振吾宗者,其惟望乎爾”[4]1587。他自陳愧疚之情,而將復振宗族的希望寄托在了像柳謀這樣的后輩身上。但是,當跳出對親族的哀思時,他的自我認知又有不同,他在永州時所作的《謫龍說》之中便有“今吾雖辱塵土中,非若儷也”[4]1144的呼號,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中亦有“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4]2107的慷慨之言,這種“萬死投荒”之中的堅守,跟他在與親族文字中自怨自艾的愧悔是有著鮮明對比的。
當延續(xù)家族的愿望與個人的執(zhí)著信念相遇,這兩面反而融合起來,成了柳宗元在艱苦貶謫生涯中的一種心理支撐。正如上文所說,他對子嗣的重視正可看作一種心理補償,是其家族責任最低也最迫切的要求,他將此稱為他貶謫后仍“徒欲茍生幸存”[4]910的理由之一。在延續(xù)子嗣之外,柳宗元的另一個理由即致力著述,以頌唐德、垂不朽?!杜c蕭翰林俛書》中謂“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獻之法宮,增圣唐大雅之什”[4]2000,就是此意。在“立德”與“立功”的可能化為泡影后,這種“立言”的沖動亦可視為士人進取精神的最后退路。這兩個理由與延續(xù)家族的愿望、個人的生命意志相對應,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家族愧疚帶給柳宗元的陰郁之情。
在元和逐臣中,柳宗元心情之郁結與苦悶是無有比儔的,這與他所經(jīng)受的“多重痛苦”[27]參見:戴偉華.放情詠《離騷》:柳宗元永州創(chuàng)作心態(tài)試論[J].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2):1-7。息息相關。這“多重痛苦”之一,即其痛苦心態(tài)背后的家族因素。中古士族發(fā)展至唐,在政治上雖已不復以往的榮光,但在社會上依然有著強大的影響力,柳宗元出身的河東柳氏是隋唐大族,家族文化延續(xù)不絕,因此在他的身上也有著比別人更強烈的家族認同與家族感情。舊的士族傳統(tǒng)與新的士人精神在柳宗元身上交匯,既矛盾又融合,對此加以剖析,或許能幫助我們更深入地走進這位苦悶詩人的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