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這顯然不是運氣好那么簡單。
那一年,木頭到北京辦事,由于事情的麻煩程度超出了預想,盤纏很快用盡。當時沒有手機支付等,即使是最快的電匯,也要兩三天時間,眼見著就要山窮水盡露宿街頭了。
盤點包袱里所有資源,加起來抵不了一宿住宿費,首都的消費水平,哪是他所在的16線鄉(xiāng)鎮(zhèn)能夠比的?一份菜的錢,在他們那里可以做半桌席。
他想給老支書打電話,但一想到讓他老人家走半天山路到鎮(zhèn)上郵電所去匯錢,就有點發(fā)怵。隔壁牛大爺,就是趕集時踩虛了腳摔下山去的,找到時人都硬了。他可不想讓老支書去冒這個險。況且,他知道,老支書已把村上僅有的現(xiàn)金都交給他了,如果要再找錢,不知道該賣什么了。
作為村里僅有的手腳不缺、腦子還不算太傻的年輕人,木頭常常被老支書委以重任,當成接班人來培養(yǎng)。村里手腳和腦子比他靈活的,早就進城去掙大票子了。雖然并沒有幾個真正掙到大票子,但至少樣子上看像是大變樣,穿的戴的和說話的語氣,已和從前大不一樣。這在村里,就已是巨大的出息了。
老支書不這么看。他常常拍著木頭的頭說:“真正有出息,不是開輛二手摩托逃進城里去,而是把咱這山村建得更漂亮,讓大家住在這里比城里還舒服!”
這話他給村里所有孩子都說過。聽進去的,只有木頭。這成為木頭頭腦不太靈光的證據(jù)——別人給他畫一個大餅,他餓著肚子聽得津津有味。
一想起餅子,木頭的肚子,頓時翻江倒海地躁動了起來。
在離家數(shù)千里的北京大街上,除了咕咕亂叫的肚子,木頭已一無所有。他從繁花一般的大街上,踆到小街,小街上有許多小吃店,墻上面的價目表,讓他不好意思抬頭。
終于走到一家人最少的小店,那店看起來像個傳達室,只放著三四張小桌子,灶上的大鍋里,正晃晃悠悠地往外散發(fā)著熱氣。爐灶前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頭正在收拾碗筷。
木頭想看菜單,沒有。這讓他的心里更沒底——兜里只有5元現(xiàn)金,被捏得像出水的咸菜。
他問:“老板,面,小碗的……多少錢一碗?”
“8塊!”
“不要炸醬不要調(diào)料不要臊子和蔥,只要面,多少錢?”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計,抬頭瞄了木頭一眼。很快,他確定了木頭的窘境,不是在戲弄自己。于是一擺頭說:“坐吧!”
老人給他打了一碗面湯,面湯里放了幾片蔥絲,看起來碧綠碧綠的,聞起來令人抓耳撓腮的香。木頭端起一喝,一股暖意從唇齒到喉嚨,一路滑進胃里,四散著奔向四肢,讓他空而冷的身體,重新暖和充實了起來。
很快,一大海碗面條端了出來,那面條一看堿水就很足,把湯也染得黃黃的。面里臥著幾片萵筍葉,入水氽了一下,很勁道的樣子。面上頂著一撮干辣椒,炸得脆脆的,散發(fā)出一股火辣辣的氣息。
這是家鄉(xiāng)的小面做法。難道這么巧,在千里之外遇到了老鄉(xiāng)?
老人忙完,點上煙桿坐到他身邊,一張嘴,果然是四川人,雖與他家隔著好幾個縣,但終究一筆難寫兩個川字,特別是面前這碗川味十足的小面,讓他頓時淚流滿面。
老人十多年前來北京打工,后來年紀大了,沒工地要了,在工友的幫助下,開了這家小小的面館,居然把兒子大學供畢業(yè)了,他打算再干幾年,掙幾個養(yǎng)老錢,就回老家去……
那天晚上,老人留他在小店歇息,在面湯鍋氤氳的暖氣中,聽老人說了半宿四川夢話。
第二天一早告辭。木頭摸摸自己那皺巴巴的5元錢,實在拿不出手,就把自己帶在身邊無聊時刻著玩的一只木頭煙斗留在桌上。從小,他媽媽就告訴他,人要感恩,不能占別人的便宜。雖然自己這塊從柴垛上隨便撿來消磨時間的木頭值不了什么錢,但一路雕來,也費了一些心思,老頭用子彈殼做的煙桿,已經(jīng)破了,肯定用得著。
他一路走著,心里的歉意,稍稍平和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即將發(fā)生徹底改變。
“喂……”
他聽見身后有人喊,回頭,是面店老板,手里拿著那個煙斗,說:“你落下東西了?!?/p>
“那……那是送你的!”
“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可受不起!”
“不貴重,我自己刻的小物件?!?/p>
“可這木頭……”
“木頭是柴火堆上撿的。”
“你們用這燒飯?”
“ 對啊,燒出來的飯可香了!”
“是香啊,這木頭在這里論克賣!比金子還貴。你們居然拿來當柴燒??!”
老人心疼得跺腳。
木頭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像有人用木榔頭砸了頭一般,暈暈乎乎的。但他還是不相信:或許是老人看走眼了吧?
老人說有一個玩木頭的生意人,喜歡他的小面,常來他店里吃面聊天,教了他許多關于木頭的知識。他手上那個煙斗,光木頭就至少值好幾百塊,而且雕工還不賴,至少還可以加100元。
木頭搖搖頭,有點蒙。但看老人認真的表情,不像是在騙他。
老人說:“你不信,我馬上叫他過來給你鑒定!”
老人拉著他到小賣部打電話,撥電話前再三叮嚀木頭:“不許說是燒飯的!”
不一會兒,一個穿皮衣的中年男人匆匆從背后的小區(qū)沖過來,一臉興奮的樣子。
賣面老板把煙斗給他看,說木頭是他的侄子,來北京送貨,這是樣品。
中年男人仔細端詳了那個煙斗,敲一敲,嗅一嗅,摩擦摩擦,沒說價格,只問:“你還有多少?”
木頭張嘴要答。
面店老板搶在他前面說:“不是很多,每個月能有二三十個。”
“我全要了!價格您說!”
木頭又想張嘴,但確實不知道該說多少。
面店老板說:“曹總是識貨的人,您直接給個價!”
皮衣男有點不好意思,一咂嘴說:“500元一個,如何?”
木頭胸口一崩咚,一個“好”字差點脫口而出。
面店老板又一次搶在他前頭說:“孩子初創(chuàng)業(yè)也不容易,好多東西都不懂,還請曹總多指教多擔待著點!”
曹總有一種心思被人看穿的尷尬,笑笑說:“那就800元吧!你每次來送貨,路費我出!”
面老板拍拍木頭的手,示意他可以點頭了。
木頭于是點頭,一疊鈔票就熱嚕嚕地塞到他手中。人生的第一桶金,就以一種奇妙懵懂的方式,落入了他的口袋。這不是那一兩千元的事,而是給他指明了一條路,讓兩天前眼前一抹黑的他,突然眼放金光,看到了往前的方向。
他拿出兩張鈔票,感謝面店老板。事也不辦了,徑直要往車站訂票回老家。他來北京,原是找一家慈善機構(gòu)贊助村里修路的,現(xiàn)在不必再去找了,路就在家家戶戶的灶屋里……
面店老板也沒推辭,幫他打電話訂了票,并寫下地址,希望他今后常來。他們后來果然成了叔侄,老人的面館,成為木頭的中轉(zhuǎn)站,后來面館干脆改成了木頭文玩店。
我認識木頭時,他已是身價不菲的商人,不僅帶著村里人做文玩加工,還包了山林,做高級木材生意,賺了不少錢。他常常感嘆自己運氣好。而我覺得,如果當初沒有感恩之心,吃完面抹抹嘴拍屁股就走,不留下那一個煙斗表示謝意,也許就沒有他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