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良

長期以來，很少出現真正能打動我的海南原創(chuàng)舞臺藝術作品，但大型交響主題組歌《海南頌》卻讓我眼前一亮。仔細思忖，不僅該主題組歌的內容形式、演出水準值得我們贊嘆，而且其“構成”方式尤其耐人尋味。很顯然，這部作品構思宏大，演出精彩，凸顯了主創(chuàng)團隊對海南深沉熱烈的情感，體現出巧妙高超的藝術創(chuàng)作特色；而且，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舞臺呈現，既仰賴本土藝術家努力，又得益于旅瓊文藝家加盟，還有內地國家級名家加持，這些因素均對該作品達到今天這個高度作出了貢獻。

據說有人將其與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類比，稱之為“海南的《東方紅》”，盡管在準備時間、財力、形態(tài)等方面都不太好比對，但有些方面的追求的確是異曲同工的。

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是我國最具影響力的舞臺藝術節(jié)目，此說迄今仍然成立；這部50 多年前的音舞巨制，以宏大的氣勢、嚴謹的結構、雄偉激昂而又不乏優(yōu)美細膩的藝術展示，廣泛而深刻地影響著此后同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但是我們也看到，在時下的紀念性作品中，出現了不少完成任務型的應景甚或敷衍之作。《海南頌》避免了這種陷阱，它成為下足了功夫、可以長期演出、值得流傳下去的文藝精品，就像中國音協(xié)原副主席、原總政歌舞團團長、著名作曲家印青所說，“它是一個悠久的作品”，是“集思想性、藝術性、時代性、民族性為一體的一臺比較高質量的交響音樂會”，“能夠留得住、唱得響、傳得開”。而參加演出、見多識廣的中央音樂學院聲樂教授、著名歌唱家黃華麗則中肯地評價“作品在全國是排前茅的” 。

一、《海南頌》貫穿寶貴的交響思維

《海南頌》全曲貫穿了寶貴的交響思維，它對海南百年歷史的展現是全面而深刻的，取舍得當，提煉精準，正如印青“既有宏觀，也有近景，而且情緒起伏很大”的評價，堪稱海南文藝史上原創(chuàng)性舞臺藝術的突破之作。看過它一個多小時演出的人，都深深感動于它所呈現的史詩性和豐富性。這顯然與其繼承《東方紅》對歷史既有高度又精準凝練的概括水平有關。兩者都用詩朗誦貫穿全篇，并且讓詩朗誦扮演了敘事加抒情言志的雙重角色，幫助觀眾了解重要歷史時期的重要事件，并將其帶進特定的歷史情境中去領悟?！逗Ｄ享灐窐嬎己陚?、結構嚴謹，分“交響序曲”（《高擎的旗幟》），第一章“烽火瓊崖”（含《英雄與木棉》《山不藏人人藏人》《奪島》以及由《兄弟你朝北走》《熱血豐碑》”兩首歌的片段組合成的《血染的名字》），第二章“熱土新天”（含《春暖瓊崖》《膠林晨曲》《出海嘍》《向海南》），第三章“山海歡歌”（含由六首海南建省后各階段經典歌曲串聯(lián)而成的《歲月留聲》以及《藍色的諾言》《山水歌臺》《向祖國報告》），第四章“奮進海南”（含《潮起海之南》《加速，海南加速》《南海多遼闊》），最后以尾聲《海南頌》結束?？梢钥闯觯瑒?chuàng)作者將革命戰(zhàn)爭時期、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改革開放時期到自由貿易港新時代的海南歷史特點都呈現了出來。正如中國音協(xié)副主席、著名指揮家張國勇先生所說，這是一部具有濃郁海南風格的、飽含情感的真誠之作，它每一首作品都體現了海南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特色。

這就體現出《海南頌》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對比于《東方紅》有30 多首曾在歷史上產生廣泛影響的革命歌曲貫穿全篇，《海南頌》只在“歲月留聲”這一環(huán)節(jié)中，用大約7 分鐘的時間將《漁家姑娘在海邊》《志在寶島創(chuàng)新業(yè)》《軍民團結一家親》《我愛五指山 我愛萬泉河》《請到天涯海角來》《永遠的邀請》這六首名曲一掃而過。這當然是因為海南百年歷史中各個時期還沒有產生類似于《東方紅》那種和歷史瞬間緊貼的標志性歌曲，這給作者帶來難度，但也正好提供了空間，《海南頌》也因此獲得了原創(chuàng)性的高度。

再有，《東方紅》擅長于呈現革命歷史的具體場景，例如北伐、秋收起義、長征、渡江戰(zhàn)役等，而《海南頌》在對海南百年歷史的描述上雖然也有“奪島”等相對“寫實”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寫意”手法，這也是它重要的藝術特色。為此，《海南頌》力避宏大敘事，比較注重平民視角。它以一首雄壯的《英雄與木棉》宣告“這里是我的山，這里是我的水，這里是我親愛的家園“，表達了以瓊崖縱隊為代表的海南革命戰(zhàn)士熱愛家鄉(xiāng)、與日寇敵頑殊死搏斗的英雄氣概；再以一首優(yōu)美的《山不藏人人藏人》道出了“芭蕉葉寬手牽著手，檳榔樹高根連著根”“誰好咱就和誰一條心”“你都為咱豁出去命，我也為你舍得了身”的海南人民的心聲。又如，解放海南島戰(zhàn)役創(chuàng)造了木船打軍艦的奇跡，是中國解放戰(zhàn)爭的完結篇，意義重大，但是除了《奪島》從正面展現，《兄弟你朝北走》僅從一個側面去宏揚“解放戰(zhàn)爭最后一戰(zhàn)”的悲壯和革命軍人深厚的戰(zhàn)友情，卻同樣產生了格外打動人心的力量。再如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qū)這樣的大事件，作者也沒有正面下筆，而是用闖海人的一曲《向海南》，道出了“十萬人才下海南”、海南特區(qū)在當時國人心中的巨大吸引力?！耙环綗嵬粒渌醒搿薄岸嗌訇J海人早已分不清，海南是故鄉(xiāng)還是異鄉(xiāng)”“是港灣也是疆場”……這些精妙的歌詞，不僅寫出了當時民眾的精神狀態(tài)，同時也凸顯了海南歷史的獨特性。據我所知，當《向海南》歌聲響起，伴隨著屏幕中出現的廣州到海口的輪渡、船票、闖海人的身影、東湖招聘廣告等，劇場上淚目的闖海人，又何止于我呢？

再舉第二段落為例。從1950 年海南解放后開始的社會主義建設到1988 年海南建省為標志的改革開放時期，時間跨度近40年，占到百年史的近一半，其間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不可謂不多，但是作者沒有拘泥于具體的歷史進程，而是挑選出黎苗民眾、割膠女工、耕海漁民、闖海人士為代表，將這一時期海南特有的精神狀態(tài)和風土人情很好地傳達出來，也從側面展現了黎苗人民翻身做主人、海南橡膠為代表的農墾事業(yè)的崛起、作為漁業(yè)省份的海洋文化色彩以及海南建省引發(fā)中國市場經濟大潮和追求個性自由的“闖海精神”的濫觴等等重大歷史事件?！拔逯干较麓簛碓纭薄俺睗q潮落都在呼喚我，順風逆風都要搏一搏，哩呀哩哩美”“耕海自有耕海的樂”“年輕的心向遠方”等歌詞，都對應著特定的時代與人群，同時，又激起了人們的共鳴。既有海南特色，又能與廣大的人群共情，這是《海南頌》堪稱“悠久”的魅力之所在。

二、《海南頌》何以成功的路徑探索

正如前文所說，由于財力、舞臺等等的局限以及歷史積淀仍不夠豐厚等情況，《海南頌》沒法像《東方紅》那樣追求特別宏大的氣勢、特別豐富的場景變化，可以借用的著名歌曲也不多，舞蹈、戲劇上的呈現也不可能酣暢淋漓，其主體仍然只是一個大部頭的音樂作品。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首先，它仍然運用了大屏幕、表演唱、人物引入等多種形式，歌唱者的服裝、化妝、道具等都比較講究，力爭讓舞臺呈現更加豐富——該劇總導演蒙麓光具有豐富的舞臺演出經驗，對該劇的藝術呈現做出了貢獻。其次，這應當是尤其重要的一點，《海南頌》將音樂上的原創(chuàng)性、代表性、交響性、完成度等，都做到了比較完美的程度。

首先，《海南頌》充分體現了“采風”的意義。整部作品的框架確定后，如何譜寫好每個章節(jié)、每首歌甚至每個旋律就顯得很重要。我們看到過，不少“紀念性作品”喊口號、概念化、口水歌……《海南頌》的主創(chuàng)者則十分精心地打磨這部交響性的作品，雖說是眾手創(chuàng)作，但由于有音樂總監(jiān)印青、藝術總監(jiān)王艷梅以及主創(chuàng)作曲朱嘉禾擔綱，使作品的音樂形象的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獲得了保障。其中主作曲之一的朱嘉禾，完成了從“交響序曲”《高擎的旗幟》、《英雄與木棉》、《春暖瓊崖》、《出嗨嘍》到“尾聲”《海南頌》的創(chuàng)作，無疑肩負的擔子很重，但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這與音樂家的才華與投入的情感有關，同時也得益于《海南頌》整體音樂創(chuàng)作的選取路徑。說來也并無訣竅，無非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還是要走“采風”這條路線。這其實也是歐洲19 世紀民族樂派帶給中國現當代音樂最有價值的影響之一。也正像朱嘉禾所說“中國民歌一片汪洋，浩大深邃”，但是實際上也有大量的淺嘗輒止的采風做派，也不乏“入寶山空手而歸”的悵憾，不過這不屬于《海南頌》創(chuàng)作團隊?！逗Ｄ享灐穭?chuàng)作團隊中有多人參加過“海洋風”音樂采風創(chuàng)作系列活動，這一采風活動使得國內一線詞作家、作曲家和歌唱家更深入地了解了海南，并創(chuàng)作出多首海洋題材作品，這也為《海南頌》的成功打下了基礎。我們可以聽到在《高擎的旗幟》《英雄與木棉》《出海嘍》《山水歌臺》《海南頌》等歌曲中，有著黎族民歌、儋州調聲、山歌、哩哩美漁歌等海南各地區(qū)民族音樂元素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這顯示出《海南頌》創(chuàng)作團隊對海南各地區(qū)、各民族民歌的熟悉程度和化用水準。

其次，《海南頌》充分體現了“歷史積淀”的價值。一方面，同名電影和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等與海南相關的紅色經典，開創(chuàng)了如何化用海南民族音樂、舞蹈元素的成功先例，《娘子軍連歌》《萬泉河水清又清》等就是如此誕生的。更為重要的是，出于各種因緣，《海南頌》主創(chuàng)團隊成員早就對海南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這為他們在《海南頌》中塑造海南形象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例如朱嘉禾作曲的《出海嘍》化用原本比較優(yōu)美，通常由女性吟唱的哩哩美漁歌，一變而為粗獷豪邁的耕海勇士的心聲，卻一點也不違和，轉換得十分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由著名影視藝術家劉勁、岳紅擔綱的詩朗誦，也為《海南頌》的成功貢獻了獨特的力量。作為旅瓊文藝家協(xié)會藝術家，他們對海南的感情非同一般，對海南人文歷史的理解也比一般藝術家更為深刻。因此，他們朗誦中的種種處理，既體現了豐富的舞臺經驗、深厚的藝術功力，又飽含著他們對海南山水的熱愛與理解。用劉勁的話來說，他們是用塑造形象的方式朗誦的，像講述渡海戰(zhàn)役那一段落，他們就憑朗誦讓觀眾完全沉浸在歷史情境里，感人至深，完美地帶動起全場的氛圍。

以上的分析可能不免零碎，如果要問《海南頌》的“綱”或“魂”是什么，我會引用尾聲《海南頌》里的歌詞作答：“海南 海南/椰林 綠原 海闊 天空/每一處山水都是風景/海南 海南/敢闖 敢拼 奮斗 圓夢/每一個你我都是英雄”，正是這樣一種強烈的豪邁與自信貫穿了整部作品。另外就是從交響序曲《高擎的旗幟》一直延續(xù)到“尾聲”的交響思維，從專業(yè)角度講這一點很不簡單，構成了作為真正藝術作品而非宣傳品的高水準。

三、《海南頌》體現的文化社會學意義

《海南頌》的文化社會學方面的意義也是我很感興趣的。它調動了以音樂界為主，包括影視、舞臺藝術等海南目前所能請到的眾多優(yōu)秀人才，在我看來這為當下海南自貿港文化建設提供了文藝界乃至其他界別可資借鑒的一個模板。

作為一個海南文藝評論人，這些年來，我很關注海南文藝現象，也跟蹤過一些重要文化人的發(fā)展軌跡，例如《海南頌》的藝術總監(jiān)王艷梅女士，就是我追蹤研究的對象。聽過她的歌曲、歌劇，看過她的小說，同時，她還擔任海南文藝界的專家型領導，她所組織的活動我也多有參與。在我看來，這部作品除了體現出她的創(chuàng)作水平、結構整部作品的藝術功力外，也體現了以她為代表的領導團隊在統(tǒng)籌、調度各方面人才上的能力。

首先，文藝界領導必須對文藝作品在精神文化高度上有追求，這又恐怕與海南有韓少功這樣旗幟性的人物有關；王艷梅對韓少功推崇備至，不能不說少功老師在各方面的高標準、嚴要求對她有深刻影響。其次，由于海南自然風光以及人文優(yōu)勢的吸引力，文藝界也擁有了一支“國家隊”的陣容，但如何去甄別這些人，如何去組織和用好這支“國家隊”，王艷梅有很多思考和行動。她曾說過：“我在設計作品整體架構和挑選主創(chuàng)團隊人選的時候非常地小心翼翼”，這種思考與行動，這種小心翼翼最后落實到作品整體架構“面面俱到”的全方位精準考量上，落實到人才使用包括旅瓊文藝家協(xié)會目前這樣的組織形態(tài)上，落實到《海南頌》的創(chuàng)作與呈現上，包括她對歌劇《紅色娘子軍》以及“海洋風”主題歌曲創(chuàng)作活動等的精心策劃、組織實施上。印青老師等音樂界大家都是旅瓊文藝家，這形成了非常大的助力，一來他們有心幫助海南，同時又要充分發(fā)揮他們的作用，給他們提供良好的、足夠高的平臺；但是，如果僅調動與海南有關的專業(yè)人士，范圍還是過于狹窄。實際上，有旅瓊文藝家僅僅是一種機緣，更重要的需要有地區(qū)文化自信，應該站在全國的高度，運用國家級的人才，打造本地區(qū)高水平的文藝作品，同時又努力把我們的隊伍提升到能匹配自貿港的水準。例如貴陽交響樂團這次精彩的演繹，特別是張國勇指揮大氣磅礴的風格，為《海南頌》的大獲成功提供了保障。再如朱嘉禾也未必屬于旅瓊文藝家，但他對海南省近年主打的這兩臺重大音樂創(chuàng)作項目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此外，劉勁、岳紅老師等旅瓊文藝家加盟《海南頌》，使主題長詩朗誦這一重要環(huán)節(jié)獲得了巨大提升。還有在選用本地創(chuàng)作人員工作中，發(fā)現和甄選到音樂家趙曉辰把鋼琴曲改編成聲樂作品并巧妙地運用于《山水歌臺》去展現鄉(xiāng)村振興，海大合唱團的巧妙運用則得到印青、張國勇、朱嘉禾、黃華麗等老師的一致稱贊，諸如此類的事例都是我親歷過的，說明項目主創(chuàng)領導者以一種十分積極開放的態(tài)度和很高的藝術標準去對待創(chuàng)作，善用人才，最后收獲的是作品難能可貴的飽滿度。

有必要強調一點，其實王艷梅的重要性，絕不僅限于她是《海南頌》的組織者、牽頭人這樣的角色，事實上，如果沒有她幾十年來寫下數百首有關海南題材歌曲的積累、沒有她對海南深沉熱烈的愛，沒有她持之以恒地發(fā)現本地人才、引入優(yōu)質資源推進海南音樂文化的發(fā)展，海南能否在建黨百年之際拿出《海南頌》這樣的大型交響音樂作品還很難說。因為《海南頌》的構思與框架正是出自王艷梅之手。

總之，《海南頌》無疑是成功的，正像海南省作協(xié)主席梅國云所說，“這是海南多少年來最棒的一場”！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赴京演出，同時也贊同很多藝術家的意見，多在海南演，可以有濃縮版、簡約版，在慢慢地培養(yǎng)我們自己的人才的同時，打磨精品甚至鑄造經典。

衷心希望這部作品能代表海南走向全國，希望它的持續(xù)性的演出能促進海南文藝的全面提升，海南也能不斷創(chuàng)作出屬于這個時代的文藝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