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 漁
在這個冬天,最寒冷的清晨,走在上班的途中,忽然深覺幸福。而這幸福的源頭,只是源于那只踏水而行的候鳥。霧靄沉沉的江水中,它冒出小小的腦袋,悠然地游弋。或許是同伴的呼喚,又或許是那遠處的水中有它喜愛的魚蝦,從游弋到踏水的姿勢改變,只是瞬間,它的腳掌在水面連續(xù)滑動,水花四濺,波紋一圈圈向著我蕩漾過來……一種巨大的感動,彌漫在這個深冬的清晨。我看著那波紋,并從中看到人們通常感覺難以言說的幸福,那種消逝已久的感受,從將出未出的日光中,從江面漾起的薄霧中,從狗娃們清澈的眼神中,從紅嘴鷗追逐陽光的飛影中,從天天相遇的陌生笑容中……氤氳而來,將我的冬天嚴嚴實實地包裹出一種別樣的溫柔。
不知道從何時起,霧霾成為了氣候常態(tài)。無論是在新聞中,還是在與朋友們的聊天里,霧霾似乎成了繞不開的話題。尤其是在冬天,空氣凝滯,塵埃密布,陽光被推拒到更遙遠的地方。
而今晨,天色尚未大亮,當我看見狗們眼睛里映出的那一彎清月時,我知道,今天必定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某哲學(xué)家曾說:“陽光普照大地,不分人間善惡?!闭怯捎陉柟饩哂羞@樣的屬性,我從冬天的清晨走過時,那日常看起來有些渾濁的芙蓉溪,在太陽的紅光中,竟然像一塊晶瑩的彩玉,那水中央,紅得艷麗,漸次到邊緣,是剔透的黃,再一點一點淡去,便是水應(yīng)該有的樣子——清澈通透。如同此時此刻的我,對于人生中所有的際遇,具有了不嗔不癡不貪不怨的安寧。
于是,在這樣的寒意里,我看見江邊的蘆葦,幾近干枯,卻在陽光的映射之下,散發(fā)出金黃色的光芒,映著那一灣水,儼然一幅意境深邃的水墨畫作,以大地為紙張,以天際為畫框,以陽光為顏料,以溫暖為主旨,徐徐展開。
每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都想把溫暖帶給安·普(我的兩只愛犬的簡稱),讓它們在陽光下自由奔跑。我能想到的最溫馨的畫面,就是與安·普在陽光下,在河堤上,在花園中,在柳蔭下,細細數(shù)著步子,數(shù)著歲月,不計晨昏,安然度過。
每一個喜愛小動物的人,心里一定住著一個神靈。這神靈,讓人遠離囂鬧與功利,心里充滿寧靜。正如朋友圈一位姐姐所說的那樣,養(yǎng)狗的人,養(yǎng)的是狗的身體,而狗,養(yǎng)的是人的心靈。
弗洛伊德說,狗愛它們的朋友,咬它們的敵人,和人不同,后者無法純粹地愛,在客觀關(guān)系中,總是愛恨交織。人類的愛恨交織,其實就是王朔在《說穿了,你就是一個俗人》中所描述的那樣,人在各種欲望得不到滿足時痛苦,在欲望得到滿足時無聊。無論是痛苦無聊,還是愛恨交織,都是欲望使然。而這欲望,無休無止,更上層樓,從不管白日已盡,明月松間。
而一只狗的愿望,無比簡單,吃點狗糧,散點小步,曬點陽光,然后,將它的一切交付于你:時間給你,命運給你,生命也給你。陪你裝瘋賣傻,與你深情凝視……如同一個智者,把它創(chuàng)世以來累積的所有智慧,盛進小小的軀體里,它不用言語,它以行動、以肢體語言告訴你,你就是它的英雄,是它的天地,是它的整個世界。
當世界予我以冷漠、暴力或其他傷害時,安·普暖暖地蜷縮于我的懷中,用它們的眼神平息我的躁動,用它們的溫暖激活我的能量。
就像今天,離開家門,走在清晨的陽光下,想起它們。它們的眼神里總有一種讓人安定的沉靜。一個更慈愛、更溫柔的世界呈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過的歲月里。
一切的幸福感,源于一只候鳥。踏水而行,輕盈極了,靈動極了,像這個冬天的精靈。
我縮手縮腳地走過時,它在潛水,柳葉一片一片飄零時,它在飛翔……當陽光噴薄而出,照亮每一個角落時,它們,像是與無數(shù)光線一起出現(xiàn)的天使,在冬季寒冷的天空中扇動翅膀,使那被寒意凝固的空氣逐漸熱烈起來,使這蕭索的季節(jié)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
我并不確切知道,這個城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接納一群遷徙的鳥類的。是那片逐漸清澈的水域和天空?是那些愿意花點時間去喂食鳥兒的人們給予了它們更多的安全感,還是一座城市具備了包容合作共生的精神和文化?看著它們逐年增多的飛影,一只只小候鳥在水中悠然游弋,為這座城市的冬天增添生趣與靈動,我感動,并感恩創(chuàng)造這繁華景象的一切因素。
站在這片土地上,在時代的聲音里,我聽見候鳥的歌聲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傳來,從太陽的方向傳來,從水面?zhèn)鱽?。那是頌揚奮進的聲音,是歌頌光明的聲音,是勇敢無畏的聲音,是帶給人希望與溫暖的聲音。
它們與陽光一并出現(xiàn),一并飛翔,在三橋的上空,像布滿天空的詩行,每一行都意蘊深遠。
我又看見了他,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也可以說是陌生的熟悉人。
天天沿著一個既定的路線,上班,回家,我會與很多人在橋上相遇。他們的人生,也應(yīng)該是和我一樣,沿著一個固定的路線,在一個模式里成長并老去。
這并非壞事。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未來沒有預(yù)估的可能性,這樣的人生才足夠充滿刺激和挑戰(zhàn)。但安·普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之后,我知道,我未來的每一天都會與它們一起,成長直至老去。這對于我余下的生命而言,無疑是一個非常好的結(jié)局。
因此,當我在橋上遇到一個人,每天經(jīng)歷著擦肩而過的微妙心理,臉上雖然是波瀾不驚的平靜,但內(nèi)心里已經(jīng)若干次地跟他打過招呼:“嗨,早上好”“咱們又見面了”“上班愉快”“早點回家”。在我心里,已經(jīng)將他看作老朋友一般,甚至很多時候,會將他當作失散多年的發(fā)小,猜度他的人生,想象他的妻兒父母,祝愿他平安喜樂地過完一生。
我想,這才是世間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最好狀態(tài)。遇見的每一個人,陌生也好,熟悉也罷,彼此之間以愛、以祝愿、以溫暖相待,那么,曾經(jīng)充斥在世間的那些暴力、冷漠、血腥便不會肆虐。
唯其如此,我們的心靈才會變得真正柔軟。
極其偶然的,在央視綜藝頻道的《朗讀者》節(jié)目中,看到著名凍土科學(xué)家張魯新的兩代學(xué)生為他們的師長深情朗讀塞繆爾·厄爾曼的《青春》:青春不是年華,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心境、意志、想象和創(chuàng)造,是美好、歡樂、希望、勇氣和力量……
在過往的文字中,正如上文一樣,我對省略號的使用往往情有獨鐘。在我的意緒里,省略號無非包含著言不盡意,此中意味深邃悠遠的況味。但我往往在與人交流,或于夜深人靜探尋自己的未來時,也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省略號的畫面,仿佛覺得這人生,這命運有著無窮盡的延續(xù),更深覺未來很長,長到看不見盡頭。
但事實上,于迷離斑駁的現(xiàn)實之外探尋自己的未來時,對我而言,往往看見的是與今天完全一致的生活。一天一天,年歲漸長;日復(fù)一日,意志消沉;日甚一日,志氣如灰。直到我聽到《青春》。
2006 年7 月1 日,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鐵路——青藏鐵路通車,被人們冠之以“天路”的稱號。在人們心目中,這是一條“朝圣之路”,純凈的藍天白云,神秘的宗教圣地,吸引著千千萬萬有信仰的人們,跋涉著、前行著。同時,張魯新們,用另外一種方式跋涉前行,他們的夢想和信念,是通過奉獻自己的青春,抵達真實與科學(xué)的殿堂。
我反復(fù)閱讀《青春》,并從中比照出自己的形象。那從藍天白云間接收美好、希望、歡樂、勇氣和力量信號的天線,已經(jīng)過早地低垂。英國作家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曾說:“一個人應(yīng)當摒棄那些令人心顫的雜念,全神貫注地走自己腳下的人生之路?!?/p>
人生的路,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無論長的路,短的路,寬的路,窄的路,最為重要的是,記住自己的初心。出發(fā)的原因和方向,前行的狀態(tài)、心境和目標,決定你為人的品質(zhì),決定你人生的價值。如《青春》所言:“無論年屆花甲,抑或二八芳齡,心中皆有生命之歡樂,奇跡之誘惑,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 我恍然記起,少年時的勇氣與信念、激情與夢想,是激勵我一天天砥礪前行的客觀存在和基礎(chǔ)。今天,我的心底,依然溫暖柔軟,依然波濤萬丈,這就是青春,無關(guān)年齡和歲月的青春!
春天即將抵達。2017 年距離春分還有十天的那個黃昏,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奶奶去世了,享年90歲。在她彌留之際,我看著她努力地呼吸,費勁地運行那些能維持生命的器官功能,我很悲傷,卻只能無助地等待……在她活著的最后幾年,因摔倒骨折臥床不起,難見斗轉(zhuǎn)星移,季節(jié)輪回,甚至連控制自己的身體都很困難。她日復(fù)一日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想要走出去……但她最終走向了生命的盡頭。我永遠記得,那些日子,她看著兒女們活蹦亂跳的身影,聽著孫輩們脆亮悅耳的聲音,眼里所流露的,是無盡的欣羨……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今天——我毫不在意地即將過完的今天,正是奶奶奢望的明天和未來。她期望的明天沒有了,而我的今天正在繼續(xù)。
是的,今天,正是我余生中最年輕的一天。此時,春意正濃,青春正好,年華正美,有什么理由不給家人以幸福,不給朋友以溫暖,不給世界以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