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米
蘇軾和蘇東坡是同一人嗎?是,也不是。
他少年及第,意氣風(fēng)發(fā),蘇軾之名天下皆知,奪盡眉山靈氣。
他看淡榮辱,深交百姓,入世循禮法而情重,出世憂家國而曠達。
他甘愿清貧,躬耕自省,人生三起三落,東坡雪堂笑談人間。
誰能想到嘉祐二年那個名動京城的少年蘇軾,身負治國之志,憂國憂民、敢怒敢言,卻不為世俗禮法所容,宦海沉浮幾度秋,一生坎坷,一生堅守。
宋孝宗曾評價蘇軾:“雄視百代,自作一家,渾涵光芒?!臂菩瞧凇对姟氛f:“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碧K軾的詩詞“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他常常在詩詞中表現(xiàn)出對人生的理性思考,增強了詩詞的哲理意蘊。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北闶翘炜v奇才,奈何命運掙扎。蘇軾深切感到人生如夢一場,但并未因此而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自我超脫,始終保持著頑強樂觀的信念和超然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他的詩詞背后從始至終是高風(fēng)傲骨,卻散發(fā)出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這緣于蘇軾的“真”,他本就是一個有“人情味”的人。
一
世人耳熟能詳?shù)摹端{(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便是蘇軾在密州思念濟南的弟弟而作?!暗溉碎L久,千里共嬋娟?!币惠喢髟?,承載了兄弟相思,被譽為千古名句,讀來著實令人感動。
蘇軾一生與弟弟蘇轍感情深厚,他詩詞中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詞語,“子由”二字,有229次之多。子由不是別人,正是蘇轍。多年兄弟成知己,蘇軾在《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寫道“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蘇軾生前最大的遺憾,就是在臨死之前沒能見到弟弟蘇轍一面,而蘇轍在兄長的祭文中動情寫道,“手足之愛,平生一人”。他們之間“度盡劫波兄弟在”的情誼《宋史》里都有記載,稱“近古罕見”。
蘇軾非常珍視親情,這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蘇軾的父親蘇洵上了年紀(jì)以后才發(fā)奮讀書,對子女們的教養(yǎng)非常開明。蘇軾的母親程氏知書達理,她在家里教年幼的孩子讀《范滂傳》,講的是后漢的范滂為人正直,多次彈劾禍害百姓的貪官,后來被奸臣殺害,臨別時讓母親不要悲傷,說自己死得其所,奈何忠義不能兩全。范滂的母親說:“我讓你做善事,就不會抗拒做善事導(dǎo)致的后果?!碧K軾聽完這個故事以后,誓要做范滂這樣的人。此時蘇母表示,“你要做范滂,我能不做范滂的母親嗎?”
正是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蘇軾形成了為國為民、不畏強權(quán)的心性,涵養(yǎng)了剛正不阿、公正清廉的官德。與此同時,也為他后半生的顛沛流離埋下了伏筆。
二
“誰憐屋破眠無處,坐覺村饑語不囂。”在蘇軾的人生中,鳳翔作為接受政治歷練的第一步,他由此地開始積累起豐富的基層行政經(jīng)驗,形成了一整套相對成熟的政治主張,這也成為他一生篤行的從政理念。
蘇軾的故鄉(xiāng)眉山很少下雪,帶著一償夙愿的心情,他欣然前往鳳翔城南的南溪觀雪。雪落無聲,落在蘇軾眼里,他卻透過雪景看到了南溪邊破舊的屋舍和饑寒交迫的村民。家鄉(xiāng)鮮有這樣的大雪,所以之前蘇軾從未思考過大雪之下貧困百姓的生計。此時在南溪,他恍然驚悟,原來大雪之下不是只有浪漫的詩情,還覆蓋住了百姓的悲涼。是以寫下《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
倘若蘇軾像白雪一樣無情,對民間苦難熟視無睹,他以后的日子會好過很多,那他就不是蘇軾了。父親蘇洵的言傳身教,西出蜀地的躊躇滿志,都讓他無法尸位素餐,無法把精力只花在投機鉆營浪跡宦海上。
知君懷仁義,厚德書墨中。蘇軾的黎民蒼生情,他的夢想與現(xiàn)實,壓力與解脫,都化作詩行詞闕。人生如夢,生活的真理隨著那些夢一同傾瀉,有時看到月亮陰晴圓缺,有時看到山云長青綿延,有時看到江水奔涌不竭。居廟堂之高,他的“詩情”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當(dāng)時的禮法,不為社會所容。以致后來身陷“烏臺詩案”,黃州煉獄般的生活,讓蘇軾在這里躬耕自省,完成了蘇軾到蘇東坡的嬗變。
苦中作樂歷來是東坡先生自嘲和解郁的做派。貶謫黃州,他依然與百姓交朋友,挖野菜做美食,游歷河山風(fēng)景,品析“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的郊野風(fēng)光。與老友承天寺夜游,欣賞“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的月夜靜謐。也經(jīng)常與禪師在青燈古佛、晨鐘暮鼓的陪伴下交流佛理,接受老莊萬事隨緣無為淡泊的思想。在安國寺沐浴時,他寫下“老來百事懶,身垢猶念浴……披衣坐小閣,散發(fā)臨修竹。心困萬緣空,身安一床足”。洗掉身垢,看淡榮辱,讀來又令人心酸。
三
作為貶官,蘇東坡在黃州雖然不能“簽書公事”,但他始終堅持做一個有益于國家和民眾的官員,“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身處黃州,他仍時時關(guān)注國家大事。元豐四年宋和西夏戰(zhàn)事起,他時常在書信中向滕達道詢問邊境戰(zhàn)事情況,后聽聞捷報,感覺如同春回大地,用激昂的筆調(diào)滿懷激情地寫下“放臣不見天顏喜,但驚草木回春容”,酣暢淋漓地表現(xiàn)出他強烈的家國情懷。
恰如陸游所贊嘆:“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碧K東坡的家國心深深熔鑄在他的詩詞中,無論是豪情壯志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還是詠史懷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謫居也好,騰達也好,他都將自身宦海浮沉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始終為家國人民而火熱。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贝松娺^江河湖海,嘗過苦樂悲歡,清傲盡于灑脫,不羈歸于寧靜。蘇軾與蘇東坡是同一人,卻又是兩段不同的人生。
林語堂先生的書里曾提到,蘇軾是個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書畫家,是士大夫、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
然而,官路、政途、儒道的枷鎖困不住他,在蘇東坡的眼中,自己大概只是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匆匆風(fēng)雨客,一個墨竹知音友,一個天涯相思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