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婭

要不是那位護(hù)工的出現(xiàn)，朱鳳清還以為是在看時裝秀。

1

右邊的98床進(jìn)來了。可愛，有趣。蠻好的。左邊的100床仍空著。她會是個怎樣的人？這問號，即使是在跟98床聊得火熱時，也像探照燈似的，在朱鳳清的腦子里一遍遍掃過。

朱鳳清是居中間的99床，比98床早進(jìn)來一天。她是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達(dá)到了二級高血壓標(biāo)準(zhǔn)，經(jīng)過三個月的生活干預(yù)，收縮壓和舒張壓雖有所下降，但仍像汛期的長江水位，在警戒線上波動，故國慶長假一完，便來到省醫(yī)院求診。可異地醫(yī)?？ㄩT診不能使用，不得不住進(jìn)心血管內(nèi)科病區(qū)。確切地說，朱鳳清是來深度體檢的。因此，她希望新鄰居不能像她這樣——估計可能性不大，經(jīng)二十四小時勘察，她發(fā)現(xiàn)她是這病區(qū)最年輕最有活力的病人，沒有之一。這份榮幸，要不是在醫(yī)院就好了。

要不，像98床那樣也行，身體有病，心理超健康。

98床叫史玉奎。南方人不會卷舌頭，“史”“死”不分，朱鳳清怕犯忌，喊史玉奎就喊98床。98床因冠狀動脈狹窄十余年，這次來安裝心臟支架。她聽說后，不由得打了一寒噤，那樣子仿佛裝支架的是她?？?8床不以為然地說：“要死卵朝天，不死變神仙。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不曉得愁。那年下崗，領(lǐng)完下崗補助，姐妹們罵的罵哭的哭，我二話不說就離開了計財室，我不信離開廠子天就會塌。我這沒心沒肺的人，還真被一個管后勤的領(lǐng)導(dǎo)看上了，讓我去他單位做保潔，輕松，不倒夜班，今年六十了，還在干呢。你說我要是一天到晚愁兮兮的，能有這好運嗎？再說吃五谷雜糧的人哪能不生病呢？生了病，就發(fā)愁，那不是往病上加病嗎？”

好個病上加病。朱鳳清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沒心沒肺的小老太太。有一位名人說過：心情是很容易傳染的“疾病”。朱鳳清愿意被快樂傳染。100床要也是這樣的小老太太就好了。這當(dāng)然是奢想。正如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難道一次能遇見兩個一樣的人？那么，千萬不要是那種渾身插滿管子的垂危者，最好也不要過于的老態(tài)龍鐘。她一個深度體檢的，還不想直視衰老、重度痛苦以及死亡，那樣會讓自己變得壓抑沉重，雖說將來的某一天，她也會成為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

再一聊，朱鳳清發(fā)現(xiàn)98床才不是沒心沒肺，人家賊精賊精的。她兒子請了假來醫(yī)院陪她，但她硬是把兒子趕回去上班了，連住院大樓都沒讓進(jìn)。

朱鳳清不解地說：“來都來了，你這又何必呢？醫(yī)院現(xiàn)在都智能化了，越是大醫(yī)院智能化程度越高，別說你都六十了，就是我小你十歲，還整天對著電腦，都有點犯怵?！?/p>

“還不是進(jìn)住院大樓要做核酸，做核酸的錢不能走醫(yī)保卡。自己是沒法子，兒子的就舍不得了?！?8床實話實說。

這倒是。該死的核酸把很多家屬擋在了樓外，比如她家馬先生。不過，她和馬先生倒不是心疼錢，是人家馬先生覺得沒這必要。

“兒子請一天假扣一天獎金，在醫(yī)院陪床又得花錢，等到要安支架了，再讓兒子過來，這里外一算，我們家雙倍的賺?！?8床說，又狡黠地一笑，“支架前不就是這檢查那檢查嗎？我應(yīng)付得來。應(yīng)付不來，不是有你嗎？剛才一見到你，慈眉善目有文化的樣子，我心里樂呵壞了?！?/p>

“你這是把算盤頂在頭上打呀?！敝禅P清笑著打趣道。

98床正要說什么，忽然停下來，豎起耳朵聆聽。朱鳳清也聽到了，是走廊里傳來的轱轆聲，正由遠(yuǎn)而近向這邊駛來。但朱鳳清根據(jù)一天的經(jīng)驗，認(rèn)為這輪子碾壓地面的聲響，要不是護(hù)士的治療車，要不是某個病號的輪椅，再不就是護(hù)工運送床上用品的推車，她堅信這聲音會在到達(dá)她們病房前消失，就像六月的露珠，不等掉到地面便被太陽曬干，因為她們病房在走廊盡頭，對面是庫房，庫房隔壁是消防通道。因此，她對初來乍到、神經(jīng)兮兮的98床說，別理它，不關(guān)咱們的事。然而，那轱轆聲執(zhí)拗地往里滾動，一直滾到她們的門外才戛然而止。也沒聽見嘩啦啦的鑰匙串響。朱鳳清這才從床上坐直了。

就見進(jìn)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不，應(yīng)該是女孩。盡管淡藍(lán)色口罩蓋住了大半張臉，但從露在外面的額頭和眉眼，能判定，來者是一個年輕的、長相不錯的女孩。

朱鳳清和98床彼此對看了一眼，眼神里的迷惑，顯然是兩人都猜不出這不速之客的身份和來意。

女孩站在那里，朝屋子淡淡地掃了一眼，目光倨傲、冷冰。她走到100床床頭，看了看墻上的床頭卡，似乎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朝外走。伴著轱轆聲，推進(jìn)來一只大號的綠色行李箱。原來是行李箱。女孩把箱子靠床放好，回拉桿時，抬頭打量起屋子，雖不似剛才冷傲，那雙漂亮的杏眼仍拒人于百里之外，朱鳳清因而斷了詢問的念頭。

隨后女孩又出去了。

朱鳳清的心倏地一緊。調(diào)頭瞅98床，小老太太也瞪大眼睛瞅著她。女孩肯定不是病人。女孩是病人的家屬。病人不是行動不便，就是來醫(yī)院打持久戰(zhàn)。那么大一個行李箱——朱鳳清就拎一個旅行包，里面裝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98床不過一個帆布挎包，上醫(yī)院又不是外出度假，越簡單越好。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朱鳳清沮喪極了，趕緊把攏到下巴頦上的口罩拉上。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款款走進(jìn)來一個女人，身段曼妙，又穿一件棗紅色絲絨連衣裙，越發(fā)得凹凸有致，搖曳生姿。跟在女人身后的，是一個男人，歲數(shù)與女人相當(dāng)，中等個頭，身材勻稱，身著黑色改良版中山裝，顯得氣宇軒昂。跟著是那個女孩（方才沒留意她的衣著），白色休閑西服，黑色長褲，斜挎咖啡色方包。服裝不如前兩位正禮裝的華麗，但年輕是更為高級的自然美。朱鳳清看得入迷。要不是護(hù)工的出現(xiàn)，她以為自己是在看時裝秀。

跟在女孩身后的護(hù)工，把她拉回現(xiàn)實。

進(jìn)來的四個人，都窩在100床床腳，使得那里像一堵厚實的墻，擋住了朱鳳清的視線。即使沒有這道人墻，她也只能看到過道口。好像該進(jìn)來的都進(jìn)來了。這么說，女人便是100床？可她不像啊！看上去是那么的勃勃生機。

護(hù)工是來鋪床的，端著看不出白色質(zhì)地的床單被套，嚷著讓開一點。三個人趕緊往里挪，女人挪到了98床床腳，男人移到朱鳳清的床腳。女孩就地貼到后面的墻上。

護(hù)工鋪著床，不時側(cè)過頭打量著那三個人，掖床腳單時，她小聲問女孩，“是你媽住院嗎？”護(hù)工操著黃陂腔的普通話，大概被那女人聽成問誰住院，那女人搶著說，“是我住院，我叫郭彩霞，他是我老公，她是我姨侄女，在學(xué)校當(dāng)教師?！彼檬忠来沃钢腥撕团?。男人紅著臉笑著叫停了她。

女人的普通話方言更重，聽過很多南腔北調(diào)的朱鳳清，一時猜不出是哪里方言。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真是病人。

100床塵埃落定。不，應(yīng)該說盛裝登場更為貼切。

100床比她和98床更不像病人。

朱鳳清終于不是這病區(qū)最年輕最具活力的病人了，她樂了?，F(xiàn)在，她可以潛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審視著面前身著盛裝的人，像每次彩排或演出前那樣。朱鳳清是她家鄉(xiāng)縣文旅局文藝股的負(fù)責(zé)人，縣里哪有舞臺哪有紅男綠女哪就有她的身影，舞臺上的方言小品和小戲，不少出自她的手。職業(yè)使然，因此朱鳳清看人，特別是看盛裝的人，她的眼睛就像九齒耙。這會兒她的一對九齒耙悄悄地、不露聲色地在郭彩霞夫婦身上扒拉著。郭因“冠心病待查”入院，與98床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兩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哪料到自己被人扒拉。

扒了幾耙，朱鳳清那擅長雞蛋里挑骨頭的眼睛便瞧出了問題。不是衣服有問題。衣服沒得挑，面料高檔，做工考究，入眼就知是大牌。那是什么問題？

這時，男人從包里取出保溫杯，摘下口罩，抿過兩口遞給老婆。郭彩霞接過來，把口罩摘下，掛在右耳上，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用手背擦擦嘴角，把保溫杯還給男人。朱鳳清終于看到了廬山真面目——兩張臉雖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歲月的塵埃，但依然周正、標(biāo)致，可以想見當(dāng)年金童玉女的胚子。她暗自笑了。她知道問題出哪了。打個比方，就像一些旅游景點，故意把雕塑的臉鏤空，讓游客的臉填上，扮一回古代英雄或美人。結(jié)果呢？自是不倫不類。二者太有違和感了。

這兩人給朱鳳清的感覺便是如此。

護(hù)工鋪好了床，倚在床欄上端詳著郭彩霞：“你不像來住院，像是來——”

“來走秀?！敝禅P清脫口而出。

“對對，來走秀。”護(hù)工和朱鳳清相視一笑。

男人的臉紅了，像把頭埋進(jìn)沙子的鴕鳥，又捂上口罩。郭彩霞則笑得花枝亂顫，掛在耳朵上的口罩飄落了也沒察覺。笑過，聳聳肩說：“我們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哪會走秀?！彼@然沒品出“走秀”中蘊藏的意味深長，因而說完還特意把臉轉(zhuǎn)向男人，讓男人證實他們的確是兩個地道的農(nóng)民?？赡腥瞬唤永掀诺哪抗?，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口罩，放在指間把玩。

“鬼才信你們是農(nóng)民。”護(hù)工撇撇嘴，嘟噥地走了。

護(hù)工不信，朱鳳清信。她家馬先生現(xiàn)任老板，就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高中沒念完，便上工地提泥桶，不想竟提出來一個房地產(chǎn)大亨。隨著省城房地產(chǎn)市場的飽和，大亨把業(yè)務(wù)向周邊小城市拓展，這就給了仕途不濟的馬先生一個轉(zhuǎn)型的機會。馬先生這回來省城是公私兼顧，老板召見，順道捎朱鳳清來醫(yī)院。

“我們家真的在農(nóng)村，他在縣城做砌匠（泥瓦匠），我在縣城陪讀?！惫氏紱_著護(hù)工的背影大聲說，回轉(zhuǎn)頭，對朱鳳清和98床解釋，“我倆仨孩子，大的大學(xué)，小的才小學(xué)?！闭f這話，她一臉的驕傲和得意。

一人養(yǎng)五個人，還大牌加身，厲害。馬先生的收入翻倍后，我也不過是“秋水伊人”的常客。朱鳳清想。她猜那男人是包工頭、承包商之類的。猛然間，她找到違和感的源頭——殘留在郭彩霞兩口子身上的泥土氣息。他們不像馬先生老板已從“小匠”躍進(jìn)“大家”，他們尚在漫漫征途上上下求索，因此難免用力過猛，不就是看病住院嘛，搞得像要迎接國外元首似的，一身盛裝，不倫不類。

“你是哪里的？”98床問。她聽郭彩霞的話很費勁，老要摳字眼問。

“江西?！?/p>

“那你屬跨省治療了？有醫(yī)保沒？”98床問。

“有，我們村里人都參加了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保險。但我上這里診病比在我們當(dāng)?shù)刭F，報銷比例低，還不是他，”郭彩霞從行李箱上抬起頭，指著男人對98床說，“我們縣醫(yī)院要我上大醫(yī)院檢查，他說要上就上國內(nèi)一流醫(yī)院，這不就來這兒了?！?/p>

“你們都做核酸了嗎？”

“不做進(jìn)得來嗎？掏現(xiàn)錢，等七個小時，要不早住進(jìn)來了?！?/p>

98床還想問，一看管床醫(yī)生們進(jìn)來了，趕緊把大屁股在床上坐實了，轉(zhuǎn)身對朱鳳清做了個有錢的手勢，朱鳳清不置可否地笑笑。

朱鳳清見過不少建筑工地的小頭目，張嘴就罵娘，得閑就鉆理發(fā)店。郭彩霞男人大不一樣，帥氣，體面，還有點小靦腆，關(guān)鍵是對老婆真心實意的好。晚上，馬先生接朱鳳清去東湖吃清蒸武昌魚。她一上車便夸郭男人怎么怎么好，還感慨“這種男人只怕快要絕跡了”。馬先生當(dāng)即沉了臉。晚飯不歡而散。

2

然而，一夜工夫，這個快要絕跡的好男人，在朱鳳清心中變得糞土不如不說，還讓她黯然神傷，這眼力，還好意思自詡閱人無數(shù)？

原來，和馬先生不歡而散后，朱鳳清悻悻地回到病房。剛進(jìn)門，郭彩霞便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醫(yī)生找過她。郭穿著睡衣靠在床頭上，女孩趴在床尾刷手機，只從被窩里露出頭。朱鳳清眼睛盯著郭的睡衣，說去過醫(yī)生那兒了。那睡衣，月白色，絲綢質(zhì)地，看上去名貴。真是表里如一。郭伸手去拿床頭柜的茶杯，朱鳳清的目光順著那只手臂，突然就看到了那男人。她不禁一怔，沒想到這個點男人還在。還是那身黑色立領(lǐng)中山裝，坐在壁柜與100床之間的狹長地帶，面對床頭柜，椅背上搭滿了花花綠綠的物什（這些物什讓朱鳳清忽略了椅子上的男人）。床頭柜和壁柜間的旮旯，豎著一把折疊椅。她知道那是陪護(hù)睡的床。不用說是女孩睡的。同是女人，有人被眾星捧月，有人如路邊草。朱鳳清的心里一陣苦澀。男人扭臉沖她抿嘴一笑，她裝作沒看見似的擰過臉去。

來到自己的床鋪，98床從藍(lán)色隔簾里探出頭，似乎有話要對她講，但斜了郭那邊一眼，什么也沒說又放下簾子躺了回去。朱鳳清心情不爽，也不想探究。她唰的拉開與100床的隔簾，換拖鞋，整理床鋪，動靜有點大，有攆人的意味。

“攆人”是帶著一點女人的醋意，但反過來，一個男人要讓人“攆”，是不是本身也有點那個，畢竟病房不只有你的老婆，還有別人老婆。

可簾子那邊毫無動靜。等了幾分鐘，扒開簾子，看到男人仍低著腦袋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朱鳳清便來氣了。她這歲數(shù)體內(nèi)雌激素分泌開始減少，情緒不易控制，易怒。一怒，平日的斯文就沒了。她陰著臉，沖過去，雙手握拳，擂鼓一樣把壁柜門擂得咚咚響。

男人觸電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太急，膝蓋撞上了床頭柜，臉紅得像豬肝。郭彩霞在一旁心疼地嗔道，“你慢點啊急什么急。”朱鳳清見不得兩人的膩歪樣，便撇過頭，退到過道口。待男人和那把椅子從那個狹長角落全部撤離，她才走過去，打開自己的壁柜取物品。轉(zhuǎn)動鎖孔時，她又用余光瞥男人。男人在電視機前活絡(luò)身體呢，看不出有要走的意思。

血流上涌，周身烘熱。但朱鳳清到底是有修養(yǎng)的女人，即使處在女人的特殊階段，仍頑強地保留著最后的理智。她抓起小面盆，把漱口杯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重重地往里扔，仿佛跟她有仇的是那些東西，然后砰地關(guān)上柜門，吼了一嗓子“關(guān)燈睡覺嘍！”

傻子都聽得出來，這是驅(qū)逐令。

郭彩霞連聲應(yīng)著，簾子那邊乒乒乓乓地響了一通。十來分鐘后，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滅了，病房安靜了。男人該是走了吧。朱鳳清想，她開始脫衣服。

門上的透視窗，不遮光的窗簾，使得黑暗無法籠罩病房。裹著浴巾向衛(wèi)生間走去的朱鳳清，經(jīng)過100床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她差點叫出聲。盡管光線暗淡，她一眼認(rèn)出，躺在狹長角落里的陪護(hù)床上的是男人，那沒被白色吞沒的黑色立領(lǐng)中山裝，像魔鬼的黑眼珠，猥瑣地凝視著她。郭彩霞和她侄女一頭一尾地睡在床上……

這一夜，朱鳳清是靠隨身聽，捱過了漫漫長夜。

天大亮?？词謾C七點半，醫(yī)生八點查房，朱鳳清一把掀開被子坐起來。98床空了，窗外麗日晴天。左邊的簾子仍拉著，她隨手撩攏了。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那男人，坐在過道的墻邊，兩腳分開，雙手像做俯臥撐，拄在椅面上一撐一屈。男人前面，是仍在酣睡的女孩，大概終于蹬直了手腳，睡姿奔放不忍卒讀……剛才，自己……

又想起昨晚。朱鳳清怒不可遏，這男人，這是男人嗎？有這樣的男人嗎？連最起碼的分寸感都沒有，那華冠麗服里裹的竟是一堆糞土。

郭彩霞就在這時，精神抖擻地從外面進(jìn)來了。又換了一身，羊毛纖維料的小香風(fēng)套裙。不知是剛捯飭的臉，像出籠的饅頭光滑飽滿，還是灰白藍(lán)相間的菱形格紋，襯膚顯白，郭今天穿出了一丁點的“高級感”。

然而，就是這“高級感”，把朱鳳清徹底點燃了。千不該萬不該，郭不該在一個中年女文藝工作者烙了一晚上的餅，此時蓬頭垢面最不堪的時候得瑟，何況這“不堪”的罪魁禍?zhǔn)资撬腥?。只見朱鳳清怒發(fā)沖冠地從床上跳到地上，白皙的臉龐漲成紫紅色，似乎一戳就要爆破，五官猙獰地擠成一團，手臂瘋狂地?fù)]舞著，歇斯底里的樣子像是要吃人，“這是女病房，不是你家的自留地，請你男人離開，走！”

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發(fā)怒起來，格外可怖。郭彩霞被嚇到了。她像木樁一樣杵在那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嘴唇翕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字。末了，她紅頭漲頸地沖男人嚷道：“你出去遛遛呀，大清早的坐這里礙人眼球?！?/p>

男人站起來，像曬蔫的葉子，蜷曲著身子往外走，消失在病房門口。

“怎么了？”女孩睡眼惺忪地看著屋子里的兩個女人。沒人答理她。

仿佛大雨來臨，整個白天，病房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好在大家是錯峰檢查，并不同時呆在病房。女孩忙忙碌碌，領(lǐng)著郭彩霞進(jìn)進(jìn)出出，男人倒像沒事人似的，因早上被人轟過，病房不好意思坐了，改坐在病房外了，病房外放了一張加床，空著。朱鳳清檢查回來（她情緒恢復(fù)正常），看到男人坐在加床上望著窗外發(fā)呆的背影，不免有幾分自責(zé)，但更多的是感覺怪怪的，這男人怎么這樣？到底哪樣？她卻說不上來。

晚上和馬先生在外面吃養(yǎng)身粥，朱鳳清謹(jǐn)記禍從口出，話少了，馬先生倒是喋喋不休，說人這輩子真沒勁，小時候沒得吃，老了又不敢吃。說著說著，話題一轉(zhuǎn)，“那個瀕危動物呢？啥動向？”朱鳳清半天才愣過神，馬先生是在問那男人。

于是她把昨晚到今天發(fā)生的簡單說了。朱鳳清是個凡事不往心里去的人，說到激烈處，她笑得咯咯的，像是在講別人的好玩事?！斑@男人真是人性的復(fù)雜性的濃縮?！彼詈罂偨Y(jié)道，又覺得自己的總結(jié)欠精煉，“站在你的角度，你覺得他是什么人？”她問馬先生。

“不是壞人，但也不是爺們?！瘪R先生聳聳肩說。

男人不是爺們。這話聽來有點嚼頭。

加床上躺了個光腦門的大塊頭。進(jìn)到病房，大燈熄了，98床睡了，郭彩霞開著床頭小燈，和女孩各踞一頭刷手機。男人沒在。朱鳳清留意了那個狹長角落，沒有折疊椅。

男人終于被她“轟”走了。

見她回來，女孩少有地對她笑了笑，而郭彩霞視她為空氣，眼皮都不抬下。人家還在生氣。想想還得住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僵著不好，朱鳳清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問郭你家那位呢？

半天，郭彩霞才下巴朝門外方向一努：“去外頭睡了?！?/p>

“外頭”好理解，自然是外面的賓館了。朱鳳清不理解的是，何不讓女孩也睡外頭去？姨侄女畢竟不是親生女兒，這女孩跑出跑進(jìn)的，很辛苦。關(guān)鍵是這一米寬的床，睡兩個成人實在太擠。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多開一間房對他們實在不叫個事。

次日起來，98床瞅了一個空，附在朱鳳清耳邊說：“你猜那男人昨晚睡哪？”

“睡賓館唄，專供病人家屬住的賓館，醫(yī)院附近多的是，各種檔次都有?！?/p>

“人家連五十塊錢一晚的折疊椅都嫌貴，還睡賓館？”98床呲牙咧嘴的，“對面不是有樓梯嗎？從樓梯走下去，走廊拐角處有一張空床，就睡那?！?/p>

“怎么會？”朱鳳清瞪大眼睛看著98床，然后搖了搖頭，“人家不差這錢，你也看到兩人穿戴，一身衣服抵得上你大半年工資?！?/p>

“他們就是穿貂皮，我也瞧不上?！?/p>

98床這兩天依靠朱鳳清的指點，順利過關(guān)斬將，心存感恩，見對方?jīng)]聽懂她的話外音，就真心相待了：“你覺得那男人是賺大錢干大事的人？蔫頭耷腦的，走路沒聲音，睡覺不打呼嚕，說話就臉紅，我就沒聽他講過一句囫圇話。依我看是吃軟飯的。昨晚，不是有意的，我聽見100床伏在走廊窗臺上跟人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說加錢也不做，以后都不做了。你說不做什么？”

正嘀咕著，女孩拎著飯盒進(jìn)來了，98床趕忙說：“走走，到一樓買早點去?！?/p>

“這會兒電梯好難等，人太多?！迸⒄f，“我一般都是從樓梯走到下一層坐電梯，雙數(shù)快?！?/p>

這似乎是女孩第一次主動熱情地跟她們搭話。但朱鳳清今天做B超，得空腹。98床走后病房只剩下她和女孩，她在窗臺到門口那宛如T臺的過道上，來來回回地踱著。

“我以前也當(dāng)過老師，教語文，和你算同行?！彼龑ε⒄f。

“看得出來，老師身上都帶書香味。”女孩俏皮地一笑，“我教數(shù)學(xué)。幸虧不是畢業(yè)班，不然——”女孩卷起一筷子熱干面，往嘴里塞。

“你小姨有你小姨父就夠了，你看她，”朱鳳清指著98床床鋪，“人家那么大歲數(shù)，怕耽誤兒子工作不讓兒子請假，一個人不也好好的?！?/p>

“我小姨他們沒出過遠(yuǎn)門，最遠(yuǎn)是從村里到縣城?！?/p>

朱鳳清驚訝地張大嘴，一轉(zhuǎn)身，卻看到男人站在門口往里張望?！斑M(jìn)來呀?！彼龑δ腥苏f，把舌尖上的話咽回了。

男人滿臉通紅，用手撓著后頸脖，遲疑了片刻，還是進(jìn)來了?！澳阈∫棠?？”他問女孩。女孩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倆一塊去吃稀飯饅頭嗎？”

“吃完她就不見了，哪去了？”男人急得原地轉(zhuǎn)圈，

朱鳳清趁機在一旁窺視那男人。黑眼圈凸顯，面容也顯疲倦，是沒睡好覺的樣子。難道他昨晚真在樓下走廊過夜？不知是男人的委頓，還是98的悄悄話，也可能是衣服的委頓（起了褶皺），這套昂貴的黑色立領(lǐng)中山裝，看上去不再那么氣宇軒昂。

“我下去做B超。”朱鳳清嘟噥了一句，拿起單子往外走，走到門口，聽到女孩不耐煩地說，“姨會回來的，你看好你自己就行?！睉B(tài)度和語氣，仿佛在訓(xùn)斥不聽話的學(xué)生。

這男人真不像個爺們。

但人家會賺錢。這才是硬道路。

“咦，不對呀”，女孩說“小姨他們沒出過遠(yuǎn)門”，“他們”當(dāng)然包括她小姨父，那男人。就是說郭兩口子從來沒出過縣城。小縣城可沒有那些大品牌，這點朱鳳清很清楚。那么，他們的那些讓工薪階層望洋興嘆的大牌是怎么買的呢？

電梯門開了。擠擠挨挨的人群里，朱鳳清一眼看到郭彩霞，天藍(lán)色羊毛薄開衫，呼之欲出的蝴蝶結(jié)，似乎要張開翅膀帶著她翩翩飛翔。

3

朱鳳清這天下午四點“背盒子”——手臂綁上袖帶，把二十四小時動態(tài)監(jiān)測心臟血壓的儀器背在身上，看上去像電影《江姐》 里的雙槍老太婆背的盒子槍。她想背這個家伙不能洗澡，也不好出住院大樓，便讓馬先生中午接她去他住的“維也納”酒店洗澡?；蒯t(yī)院后，她先背盒子再回病房，滿以為滑稽的樣子會招來一番哄笑，趁此緩和與郭彩霞的緊張關(guān)系。然而，情況并非所愿。

郭彩霞坐在床上，雙臂抱膝，神情憂傷，像是哭過，冷眼瞧了瞧她的盒子，又垂下眼瞼。女孩側(cè)身坐在床上，一只手放在小姨膝蓋上，似乎在撫慰。98床盤腿坐在床上，盯著她身上的家伙，卻一聲不吭。這可不是小老太太做派，她明天也要“背盒子”，按常理會纏著她問東問西。朱鳳清疑惑不解地坐到自己的床鋪上。

怎么了這是？她用眼神問98床。她猜是郭兩口子吵架了，不然，那一款寵妻男怎么會在老婆潸然淚下時不在身邊呢。

98床用手指指郭彩霞，又在自己胸前比劃著。

郭彩霞的心臟問題嚴(yán)重？不會吧，昨天查房時聽見她主治醫(yī)生說她是冠狀動脈早期粥樣硬化。自己的彩超提示“雙側(cè)頸動脈粥樣斑塊形成”，“早期”和“形成”差不多吧，皆有藥可治，沒到抹眼淚地步。

“我肺部長了東西，要轉(zhuǎn)外科做手術(shù)，醫(yī)生說越快越好?！惫氏?xì)忄洁降卣f，仿佛那“東西”是有人嫁禍于她。

“你不是心臟問題嗎？怎么跑到——”朱鳳清糊涂了。

“小姨在我們縣醫(yī)院檢查，就說肺部有陰影，建議到大醫(yī)院檢查。下午外科醫(yī)生來會診過了，說肺部問題比心臟嚴(yán)重?！迸⒀a充道。

“什么東西——要做手術(shù)——做什么手術(shù)？”因要跳過令人恐懼的字眼，朱鳳清問得結(jié)結(jié)巴巴。

“肯定是癌唄。”郭彩霞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抽煙不喝酒，老天爺為什么要這么懲罰我？”說著嚶嚶嗡嗡地哭了。

“不是沒確定嗎？”女孩往小姨手里塞紙巾，“退一萬步，就算是，也是早期，醫(yī)生說了，腹腔鏡手術(shù)，在胸口開一個小洞而已，這手術(shù)技術(shù)已很成熟?！?/p>

“我這么瘦，特別講究養(yǎng)生，還不是患高血壓？疾病它不跟你講理。來了，就聽醫(yī)生的，治?！?/p>

“我吃的藥可用籮筐裝，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都六十的人了，這回又要搭橋，你放心好了，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先進(jìn)得很，沒事的?！?/p>

朱鳳清和98床以身說教，勸慰，開導(dǎo)，好不容易才讓郭彩霞止住眼淚。停了一會兒，郭彩霞像是說給別人聽，又像是喃喃自語：“那個手術(shù)，要花好多錢，做完那個，還得治心臟，錢花個沒完沒了。唉呀，不如死了算了，一死百了。”

“不是還有醫(yī)保嗎？醫(yī)保報不了的，你還有老公?。俊倍歼@樣了，這女人還在為錢擔(dān)憂。朱鳳清一急，聲音有點大。她真想對郭彩霞說“你不花，到時有人替你花”，保準(zhǔn)立竿見影。可她們沒熟到那個份上，何況昨天還擦槍走火。她轉(zhuǎn)而問女孩：“你小姨父呢？”

“他呀，從上午醫(yī)生找他談話，到下午醫(yī)生會診，屁都沒放一個?！碧崞鹉腥耍氏嫉臏I水決堤似的往下淌。

朱鳳清明白了，郭的眼淚，不全因病。

“小姨父不是什么都聽你的嗎？”女孩小聲替男人分辨。

“我都這樣了，還聽我的，他可是男人?！惫氏紱_女孩吼道。

男人不知什么時候溜了進(jìn)來，站在過道口上，兩手插在褲兜里，歪靠在直角墻縫上。聽到老婆的吼叫，那頭像被抹了脖子的公雞，軟軟地勾了下去。黑色立領(lǐng)中山裝變得皺皺巴巴，散發(fā)出衰敗的氣息。這氣息，讓朱鳳清惴惴不安，莫不是男人不想為郭彩霞花錢治??？女人啊，如果自己不會直立行走，靠男人裝扮得再漂亮、體面，終究也是個跪著的奴隸。

朱鳳清朝98床使個眼色，98床心領(lǐng)神會，兩人說下去吃飯，一前一后走出病房。電梯里，98床說起下午醫(yī)生會診的情景：“七八個醫(yī)生站在床四周，坐在床上的郭彩霞嚇傻了，呆呆地看這個望那個，像聽不懂人話似的，醫(yī)生走了半天，她才哭出聲。她男人站在剛才的位置上，就像不關(guān)他什么事似的。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兩個碌碡也壓不出個屁來。后來醫(yī)生找家屬去辦公室談話，他非得要侄女一起去?；貋砗螅杜嬖V她姨病情，他自己坐在椅子上撐著腦袋，好像那腦袋不撐就會掉下來。多虧她侄女，那丫頭貼心貼肺，伶牙俐齒——”

一樓到了，98床歇了口，到兩人買好飯，又嘮叨開了，這回卻換了種語氣：“也難怪那男人不做聲，難哪，手術(shù)能治好還好，如果轉(zhuǎn)移了，呸呸呸，算我亂說，花了錢，到頭來錢打水漂人財兩空怎么辦？三個孩子，沒一個成年?！?/p>

“總不能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老婆——”

“那也是?！?/p>

98床嘆了一口氣，說要到大樓外面透透氣，拎著飯盒出去了。朱鳳清去二樓，二樓全是做檢查的，這會兒沒人。剛踏上兩級階梯，忽聽見有人喊阿姨，朝下一看，是那個女孩，于是站住等女孩。

“你姨他們呢？”她看著僅提一盒飯的女孩問。

“他們不吃，不管他們了。”女孩氣乎乎地說。

“飯還是要吃的?！鳖D了頓，還是忍不住問了，“你小姨那個事怎么說？”

“沒錢，說什么？”

“沒錢？你小姨沒錢做手術(shù)？”朱鳳清簡直要驚掉下巴了，怎么可能？

女孩沒吱聲。

兩人在心電圖等候區(qū)的椅子上坐下來，女孩似乎餓了，打開盒蓋就吃了起來。朱鳳清用筷子在飯盒里撥來撥去，心里的謎團不解開，她毫無食欲。

“你姨父不是包工頭嗎？怎么——”

“你說我姨父是包工頭？”女孩歪著腦袋吃驚地瞪著朱鳳清，晶亮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哈哈大笑，嘴里的飯菜差點噴出來。

“是我猜的，寫小戲小品的，喜歡臆想。也不是憑空，你姨不是說他們是農(nóng)民，說你姨父是砌匠嗎？我就想——”朱鳳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當(dāng)阿姨講笑話給你逗樂?！?/p>

女孩笑夠了，用手抹著胸口，微微喘著氣。這時的女孩，像一朵綻開的山茶花，鮮艷欲滴。這才是青春的本色。朱鳳清脫口說出一句：“你笑的樣子真美。”

“謝謝阿姨！”女孩低下了頭，“我媽不在了，小姨就是我的媽?！?/p>

一股憐愛之情涌上朱鳳清心頭，她把飯盒攤在膝蓋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環(huán)住女孩肩膀。她伸出的是綁了袖帶的胳膊，恰好袖帶在鼓漲，鼓漲，再放空。女孩側(cè)臉瞄著她的肘窩處，“我小姨也要做這個檢查。”倏忽間，女孩像想起什么，“阿姨，你是不是被我小姨身上的‘瑪絲菲爾’‘可可尼’帶偏了？”

朱鳳清沒聽懂，怔怔地看著女孩。

“就是他倆身上衣服的品牌，那是人家送的，不能說送，是人家穿小了，應(yīng)該說施舍，感激……”女孩一急，鼻尖滲出了汗滴。

朱鳳清點點頭，懂了。她也經(jīng)常把不要的衣服，送給鄉(xiāng)下親戚。不過，與郭彩霞的沒法比。

女孩還想說什么，這時，手機響了，“你好，我是她家屬，請講?！迸扬埡蟹旁谝巫由希酒饋?，往回廊走，還沒走到又折回，坐下，繼續(xù)捧起飯盒，“是外科醫(yī)生打來的電話，他一會兒去小姨病房。唉，去了又能怎樣？”

朱鳳清嘆了口氣。兩人默默地嚼著飯粒。

“要是我小姨父真是什么包工頭就好了?！迸艄緡伭艘痪洌鲱^望著天花板出神，突然騰地站起來，“這是不可能的?！彼窀顺臣芩频?，臉色緋紅，胸脯一起一伏，“阿姨你知道我小姨為什么非要我跟她一起來嗎？我小姨父不會上網(wǎng)，不會訂票，連微信都不會玩，你不相信吧？”不等朱鳳清接話，兀自往下說，“他也有會的，會砌墻，會貼地板磚，會壘土灶。還有，會疼老婆孩子。家丑不外揚，不說了回病房了?！迸⒆叩嚼睬埃还拍X地把飯菜扔了進(jìn)去，回頭對朱鳳清揮揮手，走了。

朱鳳清綁了袖帶的胳膊又在鼓漲，鼓漲，她看著胳膊自言自語道，“自個兒血管的毛病都不知道，還琢磨別人，你這編劇，也只能糊弄鄉(xiāng)村大舞臺了?！?/p>

4

周五的查房，郭彩霞成了活教材，被里外三層地圍著，層層疊疊的白大褂，像陽光下的雪山，閃爍著凜冽的寒光。

患者，女，40歲，農(nóng)民，反復(fù)胸悶、氣閉一年，加重兩個月而入院……活動或勞累后誘發(fā)或加重，經(jīng)休息可緩解，無頭暈、乏力、無胸痛，無吸煙史……

朱鳳清側(cè)耳旁聽。突然有人拍她，是她的管床醫(yī)生。陣容寒磣多了，一男兩女。

“下午拆下盒子，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年紀(jì)大的男醫(yī)生親切地說。朱鳳清點點頭。本來查房到這里就完了，朱鳳清的血壓實在是乏善可陳，但男醫(yī)生大概受到隔壁感染，也把這里當(dāng)成課堂，問弟子：“哪種動物天生就是高血壓？”

“……低劑量CT篩查發(fā)現(xiàn)右上肺1.7cm磨玻璃樣結(jié)節(jié)影……”

男醫(yī)生不想為難弟子，自答：“長頸鹿。”他接著問：“長頸鹿的血壓是人類的兩三倍高，可它們?yōu)槭裁窗踩粺o恙？”這個有趣，朱鳳清一眨不眨地盯著男醫(yī)生，男醫(yī)生卻撲哧一笑：“這是今天的作業(yè)題，或許是你們的終身課題?！?/p>

他們剛撤，又來了三位。98床的管床醫(yī)生來了。今天都趕到一塊兒了。其中的一個年輕醫(yī)生，上來就通知家屬明天上午談話。聽到“談話”，98床神情突變，朱鳳清知道98床是被郭彩霞的“談話”嚇著了，問：“是搭橋前的例行談話嗎？”年輕醫(yī)生說是，98床這才長吁一口氣。

這邊查房完了，那邊公開課也完了，大部隊散去，只站著郭彩霞的管床醫(yī)生。

“你們家屬商量好了沒有，那個手術(shù)做不做？”

“考慮好了，不做?！?/p>

“不是說過了嗎？你那個是早期，治愈率很高，你老公呢？”

“他一直在門口站著，”女孩跑到門口看了看，“這會兒不見了?！?/p>

“你們再商量商量，下班前回復(fù)，我們好制定治療方案?！?/p>

醫(yī)生撂下話，惋惜地走了。98床背盒子去了。女孩找小姨父去了。病房只有朱鳳清和郭彩霞。如果不安慰一下，太不近人情?？烧f什么呢？那些心靈雞湯就像戀人的情話，愛情在時，是人話，愛情走了，是騙人的鬼話。

“女人真是菜籽命?！边€是郭彩霞先開口。才一天工夫，她就像脫干水分的蔬菜粒，干巴巴的。朱鳳清把身子挪到她的對面，最好的安慰莫過于聽人訴說。

“我黃花閨女那會兒，多少人上門提親，我統(tǒng)統(tǒng)看不上，就喜歡他。我倆一個灣的，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他長得俊，我也不賴，老人們都說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晌覌尣煌?，說他家太窮。后來我媽拗不過我說你別后悔就行。我不后悔。我們結(jié)婚后，日子窮了點，但開心。他對我掏心掏肺的好，人家坐月子一個月，我坐月子一百天。本來我在縣城中學(xué)旁租房子是做飯給自己家孩子吃，可來我家搭伙的有十來個，那些孩子喜歡我家的柴火飯，他壘的土灶。有一個家里特有錢，開好幾家紡織廠，今年又到新疆買了一個廠，家里兩個保姆，那孩子死活賴在我家……”

突然手機響了。是單位工會主席來看望朱鳳清，被核酸擋在樓外。她歉意地站起來，郭彩霞說沒關(guān)系，說說話心里不堵得慌。走出病房，朱鳳清的“臆想癥”又發(fā)作了——那個有錢孩子的父母，為了討好郭彩霞，時不時地拎些衣服過去，那些衣服已塞不進(jìn)他們?nèi)找鎴A潤的身子，扔了，也是扔了，不如做個人情。于是郭彩霞兩口子大牌加身濃墨重彩地來到這座城市。

一定是這樣的。

送走工會主席，朱鳳清回到大廳。忽然，她發(fā)現(xiàn)站在一扇碩大的窗戶邊上打電話的男人很像那男人。她繞過去。真是他。一襲黑衣，面對窗外，正在跟誰打電話?？粗腥它c頭哈腰唯唯諾諾的樣子，朱鳳清猜測男人在跟人借錢。這年代，借出去的是感情，收回來的是仇人，沒人愿意為自己找仇人。她放慢步子。大廳嘈雜，男人面對窗外，說的又是方言，她隱約聽到“新疆”“紡織廠”“先付一年工資”——莫不是男人準(zhǔn)備投奔那個有錢孩子的父母，去新疆，哀求老板先預(yù)付一年工資。

這個不像爺們的男人，這個對互聯(lián)網(wǎng)一竅不通的男人，這個從未單獨出過縣城的男人，將只身遠(yuǎn)赴新疆？朱鳳清只覺得胸腔被什么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她感到胸口一陣陣的疼痛。

毫無征兆的，男人突然轉(zhuǎn)過身，驚訝地望著朱鳳清。驀地，又轉(zhuǎn)回去，繼續(xù)點頭哈腰。

朱鳳清堅定地站著，等待男人再次轉(zhuǎn)過身來。

終于，男人慢慢地轉(zhuǎn)回來了?！搬t(yī)生和你侄女到處找你，快回病房！”她大聲說。

男人傻傻地看她。突然，鼻子嘴一歪，雙手捂住臉，緩緩蹲到地上，嗚嗚哭了。

朱鳳清的心一沉，又是我臆想？

“起來，你還是不是男人？哭能解決問題嗎？”她一個箭步奔過去，試圖拽起男人。

“老板讓我后天動身，那邊急需人手。”男人躲開朱鳳清，擰著哭腔說。

“你沒說老婆做手術(shù)，要緩幾天嗎？”

嗷——男人像一只受傷的狼，仰天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嚎叫。

這個窩囊廢。朱鳳清打開手機，命令馬先生：明天房間不退，再訂兩晚。怎么也得讓這個到處蹭睡的男人，長途跋涉前踏實地睡上一覺。

出院前，朱鳳清把工會主席送來的慰問金，塞到郭彩霞的枕頭下，“早日康復(fù)，保持聯(lián)系?！彼龑f。

一年后，也就是2021年10月的一天，朱鳳清微信收到郭彩霞發(fā)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郭穿一件白底印花旗袍，笑出八顆大牙。男人白襯衣黑褲子，花領(lǐng)結(jié)，笑是笑，沒露出一顆大牙。衣服一看就是淘寶貨，但兩人煞有介事地擺出模特的poss,站在門口兩側(cè)，身后的門楣上，橫臥一牌匾，“彩霞小飯桌”。

朱鳳清笑得喘不上氣，廚子穿成這樣，還怎么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