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君

一

小驢子出生的時候，他媽讓他爸給兒子取個名字。他爸想了半天，腦袋都快想出一窟窿來了，也沒想出啥好名字來。后來索性不想了，去街上撞名字，出家門第一個撞見啥，兒子就叫啥。第二天大早上，小驢子爸出了家門，去給兒子撞名字。人剛到街上，就見一頭驢子迎面而來。就這樣，長子就叫了小驢子。次子的名字，沿襲了長子的取名方式，當(dāng)爸的去街上撞。這回撞見一老婦人用衣襟兜著什么東西疾走，便叫了小兜子。

村里人都說小驢子的健壯，得意于他爸給他取的這個名字。驢子是畜生，用來干莊稼活的，虧了力氣行么。小驢子勁頭兒大，尤其是喝了酒后，力氣洶涌成巨浪滔天的洪水，轟隆隆地咆哮。眼看就要決堤了，小驢子趕緊疏通河道，及時化解險情。兩顆通紅的牛卵眼瞪起來，額頭的青筋暴出來，鐵錘大的拳頭舉起來，錘向媳婦小白菜。就要錘到小白菜的腦殼了，拳頭停止了。危急時刻，拳頭思考到了一個問題，以它的勇猛，足以把小白菜的腦殼錘碎了。于是，它提醒主人，趕緊改變化解險情的方案。小驢子嗷嗷叫著，不甘心地松開拳頭，隨手拽過來一條麻繩，將小白菜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小驢子干莊稼活是把好手，經(jīng)他捆起來的莊稼，外觀漂亮又牢固，休想散落或者遺漏。捆綁的好手藝，用在小白菜身上，效果同樣出奇地好。繩子的結(jié)打得真是完美，前前后后一共十八個，每一個結(jié)都是一把鎖，牢牢地鎖住了她。別說動彈，腦子里哪怕生出動彈的想法，被繩子勒住的皮肉就會鉆心地疼。她一點都沒有畏懼，不呼救，也不向男人求饒，甚至都不看男人一眼。面部是一如既往的零表情。男人越發(fā)地憤怒了，開始暴跳如雷地謾罵。奇怪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男人的謾罵非常流暢，一點口吃的跡象都沒有。

一張漲成絳紫顏色的大臉，貼近了另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小驢子眼底的紅血絲，小蛇般抽搐扭動，節(jié)奏異常凌亂?！澳愠虺颍愠虺虬?，臉嫩得跟小白菜似的，想勾引誰去??！”撲的一下子，男人嘴里的話和酒氣攪拌在一起，朝著小白菜單薄的身子沖過來。被捆住的小白菜，真的像一顆弱小的白菜，被裹挾著漂流而去。小驢子一把抓住小白菜，重新放置在自己的眼前，繼續(xù)謾罵。謾罵的主題只有一個，“長了一張嫩白菜的臉，想去勾引哪個男人”。剛開始街坊四鄰還想勸勸，陷入癲狂狀態(tài)中的小驢子，取來切菜的刀，用刀刃指點江山，揚言誰敢近前，就切下誰的腦袋。若是男性，還會罵出很骯臟的話，說對方就是小白菜勾引的人。

“這是喝了多少貓尿哇！”氣憤的村人，轉(zhuǎn)身去喊小驢子的親弟弟小兜子。

小兜子和小驢子是鄰居，正在睡午覺的小兜子，已經(jīng)被小驢子這邊異常的動靜吵醒了，急忙忙從炕上溜下來，連鞋子都沒穿利索，就趕了過來。見到眼前的一幕，小兜子的鼻子都氣歪了。放了她——小兜子喝道?！八笔切“撞?，小白菜是小兜子的嫂子，可是小兜子拒絕嫂子這個稱謂。

“她是我的女人，跟你有個屁關(guān)系，你他媽的少管閑事?！毙◇H子又晃起了切菜刀。

小驢子一定以為小兜子會知難而退，就算手上沒有武器，小兜子也不是他的對手。從外貌上乍看，小驢子和小兜子相似度足有百分之六七十，定下神來細端詳，區(qū)別就出來了：小驢子渾身充滿雄性的力量，連眼睛都放射著堅韌的光芒。小兜子則文氣很多，看人的眼神有著幾分綿軟，幾分陰郁。不太寬闊的胸脯也是平坦的，沒有小驢子飽滿的肌肉。盡管弟兄兩個從未交過手，但是勝負是顯而易見的，沒有任何的懸念。不光小驢子沒有把小兜子放在眼里，喊小兜子來救人的鄉(xiāng)親，也沒對小兜子抱有太大希望。然而，小兜子偏偏就出人意料了。

只見小兜子抄起小驢子家門口的木杈子，惡狠狠地朝著小驢子手里晃的切菜刀掃了過去。當(dāng)啷一聲，切菜刀被打掉在地上。小驢子欲彎腰去撿拾，小兜子的杈子把兒猶如長了尖利的牙齒，一口接著一口地咬在小驢子手背上?！澳銈€白眼狼！”小驢子仰面發(fā)出一聲長嘯，然后以餓虎撲食的態(tài)勢，朝著小兜子而來。他要狠狠教訓(xùn)一下忘恩負義的小兜子。小驢子的想法與小兜子的想法不謀而合，小兜子也想給小驢子一點顏色看看，讓他以后有所收斂。畢竟是對自己有恩的哥哥，小兜子不想讓手里的武器傷到了小驢子，便棄了木杈子，和小驢子滾在了一起。這是怎樣的一場肉搏啊，兩個人從院子里滾到街上，從街上滾到村西的水坑里。水坑里大戰(zhàn)八十個回合，依舊不分輸贏。爬上水坑，繼續(xù)惡戰(zhàn)，直殺得煙塵四起，眾人皆驚。誰會想到，表象上弱勢的小兜子，竟會有如此大的潛力。

有人悄悄解了小白菜身上的繩子，讓小白菜來阻止一場骨肉廝殺。怎么說呢，人希望小白菜制止弟兄廝殺的善念是真實存在的，但還不止這些。就像之前喊小兜子來救小白菜，里邊摻雜了其他的東西。大家想看看小兜子的反應(yīng)，當(dāng)小白菜陷入到險境時，他會做些什么。小兜子為了解救小白菜，煥發(fā)出了璀璨的超人光芒，讓眾鄉(xiāng)鄰大飽眼福。弟兄兩個如此邪性的博弈，小白菜難脫干系。甚至，小驢子捆綁小白菜，說不定就是做給小兜子看的。接下來，小白菜該作何表現(xiàn)呢？

小白菜揉著手臂的勒痕，看著難解難分的兩條身子。眼睛眉毛嘴角以及面部肌肉，一點風(fēng)吹草動的跡象都沒有。倒是手指觸摸到了身上被勒出的破損處，眉頭才清淺地皺了一下。

疼了。

二

從小白菜第一次被小驢子捆綁開始，村里人背地里就叫她小白菜了。小白菜這個雅號，也的確很契合小白菜。小白菜五官雖然不是特別優(yōu)質(zhì)，但皮膚真就如嫩嫩的白菜幫一樣，而且還不怕曬，任誰都想多看兩眼。走在街上，如果不是腳跛的原因，簡直就是一道景兒。小白菜和小驢子小兜子弟兄兩個，關(guān)系的確有些微妙。

說來呢，話長了一點。小驢子十五歲那年，小驢子媽被闌尾炎奪去了生命。闌尾炎很普通的一個病，咋就要了命呢。那年正趕上麥?zhǔn)?，小驢子媽肚子疼，小驢子爸說你這是懶得下地干活呢，在家好生歇著吧，痛快地放幾個響屁，到不了晌午就好了。還說給隊長說一聲，替小驢子媽請個假。然后，急匆匆拎著鐮刀就去生產(chǎn)隊了，等著隊長派活好去地里割麥。中午收工回來，小驢子媽已經(jīng)不行了。把人抬上馬車，趕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搶救了一番，也沒能讓小驢子媽起死回生。小驢子媽一死，小驢子爸就精神恍惚了，總說是自己害死了女人。半夜睡著覺，會突然從炕上坐起來，抱著小驢子媽生前躺的枕頭，哇啦哇啦地嚎哭。嚎哭聲從窗子里傳播出來，覆蓋住小村的夜，驚得連池塘里的蛙都噤了鳴唱。鄉(xiāng)村的夜很靜，當(dāng)僅有的蟲兒都停止鳴叫時，孤獨的嚎哭便營造出一種驚悚的氛圍。

村里人都說，是小驢子媽附體了。小驢子爸魔怔了一年，臨近小驢子媽周年祭日時，人難得地安靜下來。人都揣度，大概是小驢子媽看在兩個兒子的份上，饒恕了小驢子爸。祭日的前一天，小驢子爸在飯桌上，對正在低頭扒飯的兩個兒子說，你們的媽找我來了，讓我去那邊陪她，當(dāng)哥哥的往后要把兄弟照顧好。已經(jīng)十六歲的小驢子和十歲的小兜子，誰也沒有吭氣，他們以為爸爸又渾說了。第二天，小驢子小兜子早早起來，準(zhǔn)備媽祭日的用品，卻不見爸住的西屋有動靜。一條臟兮兮的布門簾，從門框上垂下來，遮擋住屋子里的場景。沒有風(fēng)，門簾突然擺動了一下。不祥的預(yù)感筐子似的，扣在了兩個少年的頭上。小驢子是哥哥，面對家里的各種突發(fā)狀況，他要主動地去處理。布門簾被掀起來，西屋炕上的爸爸呈現(xiàn)在兩弟兄面前：爸在睜著眼睛睡覺，眼神凝固在某個點上，一眨不眨。還有一點與往日不同，穿戴得非常齊整，長褲長褂的，不符合炎熱天氣的睡法。

爸——

爸——

前一聲爸是小驢子喊的，響亮中夾帶著極度不安。后一聲爸是躲在小驢子身后的小兜子喊的，蜘蛛絲似的，微弱又顫抖。讓他們驚恐的是，喊聲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們的爸爸直溜溜地躺著，眼睛依舊是凝固狀態(tài)。此時，作為哥哥的小驢子，別無選擇，他必須勇敢起來，給弟弟樹立一個榜樣。輕著腳步進了西屋，近了父親的身子，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從攥緊的拳頭里抽出一根手指頭，放在爸爸的鼻子底下，試探生命的氣息。俄頃，搖了搖頭。“哥，你搖頭啥意思啊，是爸死了么？”小兜子音量陡然提升上來，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做好了投入到巨大悲傷中的準(zhǔn)備。那一時刻，也只有巨大的悲傷才能抵擋內(nèi)心中無限的恐懼。

很難體會到小驢子的心情，瞬間，他便由一個少年蛻變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滿眼噙著深重的悲痛，朝著弟弟小兜子重重地點了點頭。任憑小兜子被洶涌的悲傷巨浪吞沒，單薄的身子匍匐在地，眼睛里的淚水根本不是從淚腺里流出來，而是像噴泉樣噴出來。“爸，您走，走吧，陪，陪我媽去吧?！庇纸梃b了電影程序，十六歲的小驢子對爸爸說。一邊說，還一邊做了一個動作，用手去撫爸爸的眼睛。和電影里不一樣的是，爸爸的眼睛不聽他手掌的話，依然大大地張開著。很空洞，好像要填充進什么東西。小驢子看了看地上幾欲昏厥的弟弟，雙膝跪下來，對著沉默的父親起誓，“爸，您放心，我會，會照顧好弟弟的，有我一口吃，吃的，就少不了他的?！庇肿飞弦痪洹拔乙钦f，說到，做不到，就，就讓雷劈了?！鄙衿娴氖虑樵俅伟l(fā)生了，當(dāng)口吃的小驢子指天發(fā)完誓，爸爸洞開的兩只眼睛，慢慢地合攏了。隨之，一小口濁氣從嘴巴里緩緩地吐出來。

此時，眾鄉(xiāng)親被小兜子的哭聲引了過來。經(jīng)過村里赤腳醫(yī)生的最后確認(rèn)，小驢子爸爸已經(jīng)歸天。小驢子爸爸的死，根本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大家感慨著，幫助弟兄兩個料理了后事。小驢子爸爸死后不久，村里發(fā)生了大事，一大陣喧鬧過后，生產(chǎn)隊散伙了，責(zé)任田分到了各家，小驢子和小兜子分到了兩畝多地。剛好初中畢業(yè)的小驢子，肩膀上扛著鋤頭，過起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日子。十六歲的小驢子是個好勞力，這要是生產(chǎn)隊沒有散，拿個八九分一點問題都沒有。小驢子從十多歲開始，就趁假期跟著父母到生產(chǎn)隊干活。父母怕小驢子太小，給累傷了，讓他在家里看護弟弟。小驢子就悄悄帶上四五歲的弟弟，到收割過的地里撿麥穗。弟弟再大一些，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小驢子便堂而皇之地混跡在大人中間了。大人們經(jīng)常逗小驢子，小驢子并不答話，只默默地干著手里的活。給玉米間苗兒，他已經(jīng)干得很熟練了，速度并不比大人慢。在這里，綠油油的莊稼都是他的伙伴，他給它們施肥除草，它們回報給他豐碩的果實，以及充盈的成就感。這種感覺，是在學(xué)校里沒有的。在學(xué)校，他也是想把學(xué)上好的，可他一讀書，同學(xué)就嘲笑他。越是嘲笑，他越是讀不好。后來，老師再叫他讀書，他就報以沉默，不給嘲笑聲響起的機會。再后來，老師就忽略了他。

你家的小驢子好厲害——干農(nóng)活的小驢子，經(jīng)常聽見人向他的父母報以贊美。他是多么享受，為了獲得更多的贊美，小小少年，學(xué)會了莊稼活的十八般武藝。原來，一切都是有定數(shù)的，早早學(xué)會的武藝，是為了在父母雙亡后派上用場。脫粒后的麥粒，裹挾著麥皮，需要揚場，才能將麥粒和麥皮分割開來。放麥假的小兜子負責(zé)往簸箕里供應(yīng)麥粒，小驢子端起沉甸甸的簸箕，隨著一個完美無缺的弧度，麥粒脫離開麥皮，高高地拋撒出去。落在地上時，已經(jīng)是干干凈凈的純粹麥粒了。一簸箕接著一簸箕，地上的麥粒越積越厚，一點一點地匯集成彎彎的月。小驢子身體不再健康的歲月，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曾經(jīng)的輝煌。他高高揚起的手臂，從容拋撒麥粒的動作，為他賺來豐厚的贊美。

挑家過日子的內(nèi)涵很豐富，不光要從地里刨來糧食，解決和弟弟的吃喝問題，還要洗洗刷刷，縫縫補補。從小因為口吃，小驢子特別內(nèi)向，不太愿意和別人交流，村人除了知道他是一個好莊稼把式，其他知之甚少。有一天，小兜子穿著簇新的布鞋去上學(xué)，半路上有人問，小兜子，誰給你做的新鞋啊？小兜子說哥哥做的時，一條街人的眼珠子都直了。

來來來，讓嬸嬸瞅瞅你哥的手藝。說著，自稱嬸嬸的人，就蹲下來抱住小兜子的腿，搬起小兜子腳上的鞋，看鞋子的工藝。盡管鞋底納得針腳不是很均勻，盡管大小也不是十分合適，但你不能否認(rèn)它是勉強可以及格的。

三

小驢子會做鞋子，在村人的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一有空閑，小驢子就和已婚婦女們混在一起。他是沉默的，是規(guī)矩的，已婚婦女們對他不設(shè)防。她們對他充滿了同情，一點也不反感自己做針線活，旁邊有一個會呼吸的他。偶爾，他也會發(fā)聲，磕磕巴巴地詢問一些針線活的技巧。她們耐心地回答他，還會說，有啥要做的了，就拿過來?，F(xiàn)在看來，他不是因為寂寞在打發(fā)時光，而是在有目的地學(xué)習(xí)技術(shù)。搞個突然襲擊吧，去小驢子家里串門，真相就在眼睛里。小驢子正在忙碌著，將廢棄的棉布衣褲，拆成一塊一塊的布片。布片涂抹上白面調(diào)成的漿糊，粘貼在面板上，五層疊加在一起，才是普通鞋底的厚度。粘貼好了，把面板放到門口太陽足的地方去曬，漿糊曬干了，五層厚度的鞋底原材料就做成了。這個過程，是繁雜的，瑣碎的，需要母性的堅韌來助力。小驢子的鼻尖密布著汗珠兒，汗珠很微小，一顆擁擠著一顆，誰也不敢妄自成長，唯恐占據(jù)了左右鄰居的地盤。一種很自律、很和諧的場面。

日子是一把碎米，鞋子不過是其中一個顆粒。村史上第一件男人織成的毛衣，更是亮瞎了村人的眼。很難想象，十根粗壯的手指，怎就控制得了古靈精怪的竹簽?zāi)?。穿著毛衣的小兜子，雙手被奶奶輩的老女人拉住，小兜子哇，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哥哥。老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把自己都感動哭了，兩洼淚在眼窩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的。

干莊稼活充滿力量，外表粗獷的小驢子，身體里藏著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這個人纖細而且精于算計，舉個具體的例子吧：小驢子養(yǎng)的肥豬該賣了，在豬過秤之前，他準(zhǔn)會給豬做一頓好吃的，讓豬把胃囊脹得鼓鼓的。如此，多出來四五斤的分量，簡直輕而易舉。一斤生豬多少錢，一斤飼料又多少錢，這是明擺著的事情。買主也精明得很，在過秤前要經(jīng)過曲折的斗智斗勇的歷程，估摸著賣家的豬把腸道清理得差不多了，再聰明地橫空出現(xiàn)。走街串巷的豬販子，掌握了大量和賣主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他們最常用的方案是兩個。其一，避開豬每日的三餐時間，為防止臨時加餐現(xiàn)象發(fā)生，買主會突襲豬圈的豬槽子，若豬槽子是干燥的，證明豬在短時間內(nèi)沒有用過餐。豬槽子是濕潤的，則是危險的訊息。這時候，豬販子就拿出了第二個方案，即使商量好了價錢，也不會立即過秤，讓時間來瓦解賣主設(shè)下的計謀。飽腹的豬，哪里懂得人和人的較量，貪食的最后一餐，最終化成腸道的糞便。一分鐘都不能忍，噗通噗通就排了出來?！斑^秤嘍！”買主一聲吆喝，清腸的豬便被捆住四蹄，扔上冰冷的秤盤。較量的結(jié)果，買主和賣主各自都有輸贏，一大泡糞便，在過秤前留在了腸道，賣家歡喜買家愁。反之，還是這泡糞便，過秤前排泄了出來，則是買家歡喜賣家愁。然而，小驢子卻例外，在買和賣的博弈中，他始終是勝利者。往往是剛把秤過了，驚魂未定的豬，就噗噗噗一通拉。那一大攤糞便，看得買主眼冒金星，小驢子卻心花怒放。臭烘烘的糞便，從未有過的迷人，裊裊散發(fā)出來的，可是小兜子的書香？

哥哥是小兜子的天，哥哥是小兜子的地。小兜子用恭敬的心和眼神來待哥哥，哥哥對他提出的要求，他從來不會反駁。所以，才有了那次的替哥哥相親的行為。為什么替哥哥去相親呢？那時候，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小兜子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了。帶著落榜消息回村的小兜子，被哥哥狠狠揍了一頓。因為小驢子聽到一個消息，小兜子之所以落榜，是由于在考試時，故意把題答錯的緣故。小驢子用的是拿鋤頭的力氣，一拳頭就把小兜子從門里捶出了門外。小兜子不反抗，一副昂著頭求打的模樣，小驢子果然更加憤怒，將小兜子從地上拎起來，柴禾般戳直了，再用鐵拳頭擊倒。如此往復(fù)，一路打到父母的墳前。小驢子趴在墳前痛哭流涕，他大概想說，沒有管好小兜子，違背了當(dāng)初自己許下的誓言?？墒?，越是著急，越是口吃得厲害，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驢子打小兜子，一點都不過分。他這個當(dāng)哥哥的，付出真的是太多了。單說個人的終身大事，在村里像他這般年紀(jì)的，早就當(dāng)了爸爸了。小驢子說話結(jié)巴沒錯，但他的能干足以給他加分。沒有在當(dāng)爸爸的年齡，及時地當(dāng)上爸爸，主要還是小兜子給拖累的。沒有哪家的女子，愿意養(yǎng)著個小叔子，況且是很有可能考上大學(xué)，需要高耗費的小叔子。小兜子的務(wù)農(nóng)，最積極的一面就是，有人愿意給哥哥做媒了。

介紹的是外村的一個女子。女媒人說，女子的模樣百里挑一。為了突出“百里挑一”的誘惑力，女媒人用五官調(diào)制出色瞇瞇的表情。小驢子滿臉納罕，意思是既然百里都挑一了，為啥不找個上等人來配。女媒人輕描淡寫地回復(fù)小驢子的疑問，她媽懷著她的時候，腳受了點小磕碰，走起路來有點跛。瘸子？哎呦呦，可不是瘸子，是有點跛。跛，明白不？不礙吃，不礙喝，尤其是不礙干活，不礙生孩子。

真的？

可不。

考慮再三，小驢子便決定去相親。小驢子能干，但是嘴巴羞澀，不善于表達。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就讓小兜子幫忙，模擬相親的現(xiàn)場，寫了幾段話。無非是介紹自己，以及家里的大致情況。小兜子好文筆，語言流暢，且沒有生僻的詞匯，非?？谡Z化。傍晚時分，小驢子喂完豬，就在豬圈旁邊，對著弟弟寫的稿子念。念得通暢了，再背下來。圈里的豬吃飽了，臥在地上，好奇地看著小驢子。正愁沒有目標(biāo)的小驢子，索性讓大肥豬扮演相親的女子，“我叫王光亮，今年二十六歲……”竟然沒結(jié)巴?！吧禈?，我要，要相親去了，知，知道不？”小驢子調(diào)戲愣怔怔的大肥豬。大肥豬不買小驢子的賬，依舊沉醉在愣怔怔的狀態(tài)。它大概覺得，今天的主人太不像它的主人了，需要重新認(rèn)識。

豬的表情原來還可以如此好玩，一定是被主人的幸福感嚇到了。那一時刻的小驢子，真的是好幸福啊。相親的對象是模糊的，對未來日子的憧憬是具象的。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全心全意地為自己的幸福著想過。他才發(fā)現(xiàn)，“明天”是一個美麗的詞匯，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他會有自己的女子，會有自己的孩子。最好有個女兒，他會給女兒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不會像自己死去的爸爸那樣，出門給孩子撞名字。絕對不會的。多么值得期盼的明天，多么激動人心的明天，小驢子的身體麻酥酥的，所有的細胞都如花朵般怒放了。此刻，他必須要做點什么，來求證幸福感的真實性。

那就跳起來吧。

用力量把自己投向天空，去觸摸軟綿綿的云，讓云一起分享他的快樂。就是這樣，跳吧，高高地跳起來吧。

小驢子雙腳離地了，揚起的手臂直抵云霄。

四

小兜子蹬著笨重的大白桿自行車，奔馳在去外村的土路上。路面坑洼，車轱轆總有躲避不及的時候，一顛簸起來，車子后座上的女媒人就哎呦?？刹皇堑冒ミ厦?，屁股上骨頭的堅硬度敵不過車座。“哎呦……小兜子，記住你是誰了么？”忍著顛簸的煎熬，女媒人再一次問詢小兜子。

記住了。我是哥。

你叫啥？

小兜子啊。

“呸，記吃不記打的，你是小驢子。呸呸呸，不是小驢子，是王光亮。”媒人一路哎呦，一路播講她的車轱轆話，“說話速度放慢一點，別太順溜了，假裝著磕巴點兒噢?！闭浅醮旱募竟?jié)，馬路邊的溝渠和田地里開滿了喇叭花，粉紅色的喇叭花和深紅色的喇叭花互不相讓，都想獨霸短促的春天。兩種花色比著賽地綻放，亮出自己的最嬌艷，讓另一方自行慚愧。結(jié)果呢，營造了遍野的美。小兜子驚詫大自然的魅力，哪有什么心思聽來自后座的廣播，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承著。

替哥哥來相親的小兜子，有心情欣賞美景，說明他是放松的。他不是當(dāng)事人，不過是個替身而已，自然不會像哥哥那般地緊張。他要做的，只需將女子的外貌印刻在腦子里，到家里復(fù)制給哥哥。女子呢，看上了他小兜子，基本也就不會討厭小驢子，這就是哥倆個相似度高的好處。只見了一面，她怎會弄得清楚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呢。這個主意是媒人想出來的。女媒人長相很庸常，嘴角沒有電影里職業(yè)媒婆那樣的黑痣，也不具有八面玲瓏的特質(zhì)。就是什么呢，一個什么機緣，想起娘家村里有這么一個未婚女子，該是和婆家村里的小驢子比較相配的，就做起了介紹人。其實，這種做媒方式在幾十年前的北方農(nóng)村是非常常見的。擅長保媒，從中蹭幾頓好吃喝的，每個村里也會有上那么幾個。且說女媒人一聽，定下的相親日子，因為小驢子把腳崴了要泡湯時，那叫是一個著急。幾十里的路，自己又不會騎車子，如何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將信息傳遞給女方呢。上次是侄子娶媳婦，坐著自家男人的自行車去的娘家，捎帶著和女方定下了相親的日期。女媒人看看小驢子腫脹的腳踝，又看看一旁的小兜子，本來想說，讓小兜子馱著自己跑一趟，讓女方明天別再等了。

這一看小兜子不要緊，女媒人臨時改變主意了。當(dāng)女媒人提出叫弟弟替哥哥去相親的方案時，小兜子注意到，小驢子黯淡的眼光突然明亮起來了?！懊魈臁钡拿篮迷瓉硎遣Ａ髅螅瑲в谛◇H子的一個高高跳躍，小驢子好不沮喪。對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列入到大齡青年的小驢子來說，突發(fā)事件的后果，遠非是相親日期的推遲，而是邂逅幸福的遙遙無期?！靶。《底印彼唤辛艘宦曅《底?，吞掉的話用眼神來表達。眼睛里閃爍的期待，再明白不過地告訴小兜子，他同意女媒人的方案，希望小兜子幫幫他。小兜子還從小驢子的期待中讀出了點別的東西，它是不容反駁的，帶著某種命令的特質(zhì)。小兜子笑了，不就替相親么，算個啥。小兜子之所以笑，是因了他真覺得替哥哥相親不算回事，不過是充當(dāng)一個道具而已。

“你大名叫啥呢？”

當(dāng)女子盤問小兜子時，小兜子腦子竟然短路了。為什么短路了呢，那一時刻的小兜子是慌張的，無所適從的。呼和吸忽然就變得異常艱澀，像是有人在卡住他的脖子。下意識地把手伸到頸下?lián)芾?，脖頸下空空蕩蕩，那只不懷好意的手并不存在。完了——小兜子暗叫。小兜子全部的從容，都在見到女子時蕩然無存了。她和他所有的女同學(xué)，和他村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側(cè)著身靠在柜子上的她，像是一件玉器，光潔清透，散發(fā)著古典的氣息。心臟在小兜子胸腔里怦怦怦地跳動，跳得他不知所措?！敖o長輩們倒點水?！苯?jīng)過女媒人的提醒，小兜子趕緊抓起柜子上的茶壺，挨著個地給長輩們敬茶。茶壺和長輩們都是提前準(zhǔn)備好的，茶壺茶碗都是細節(jié)，從端茶碗的動作，判斷男方知禮的水準(zhǔn)。長輩們的作用，一個是檢驗?zāi)蟹降耐饷?，一個是檢驗?zāi)蟹降亩Y節(jié)?！熬床枰p手，單手不禮貌。”這些禮數(shù)，女媒人在路上就給小兜子廣播過了。敬完了茶，小兜子還要接受一番長輩們的盤查，回答他們關(guān)心的問題，諸如“家里有幾畝地啊”“有幾頭肥豬啊”之類的。

最后，長輩們散去，給男女當(dāng)事人留一段“談話”的時間。玉器般的女子，就問了小兜子那句話?！拔医型豕狻?，“輝”字就要脫口而出了，小兜子狠狠地嚇了一跳。他是替哥哥來的，哥哥叫王光亮，他才叫王光輝。此時，他是哥哥，不是他自己。替身，替身。

我叫王光亮——小兜子的語氣有點虛弱。

聽你說話挺好的，不怎么……女子不往下繼續(xù)了。把頭勾到胸前，將臉上的表情埋起來。手指出賣了她，一會兒是左手的手指摳扯著右手的手指，一會兒又是右手的手指摳扯著左手的手指。十根好看的手指不知道該擺放在哪里，只好假裝忙亂起來。不是電影里演的那樣，戀愛的女子用手指纏繞辮梢，或是和衣襟糾纏不休。小兜子覺得，眼前的女子和電影上的比較，更具有詩情和畫意。忽然間，小兜子的眼睛里就充滿了淚水。他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淚水是個不速之客，幸虧女子低垂著頭，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tài)。

“王光亮，時候不早了，咱回吧！”外邊和女子家人說話的女媒人的喊聲，給屋子里一男一女短暫的獨處畫上了句號。臨出屋子，小兜子做了一件事，這件事既是相親習(xí)俗與程序之外的，也是女媒人計劃之外的。小兜子做什么了呢？在他站起身子，往屋外挪動腳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上掛著一面鏡框，鏡框的玻璃層里夾著一些照片，大部分是女子的。其中一張，女子抱著一棵大樹，笑容明晃晃的，比天上的太陽還燦爛百倍。

可以送我么？

小兜子指著照片，問女子。女子轉(zhuǎn)過身兒，順著小兜子的手指方向，看見了自己最滿意的那張照片。她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而是抬起手臂，將墻上的鏡框摘下來。麻利地拆了鉗住鏡框的小釘子，挪開里邊的玻璃板，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將小兜子指定的照片捏了出來。小兜子早攤開了手掌，恭謙地接了照片。薄薄的照片，落在掌心里的那一瞬，灼熱感以掌心為起點，兵分幾十路幾百路朝著身體不同部位不同臟器奔跑。也就是零點幾秒的工夫，小兜子變得周身燥熱難忍?！拔易吡恕！彼f。說完，噔噔噔地出了屋子。小兜子知道，再不離開這間屋子，血管里的血液怕是要被燥熱煮沸了。他聽到了血液撞擊血管壁的咚咚聲，在為正式的沸騰做預(yù)演。

“你是念過書的，以你的眼光，看這女子咋樣？”剛一出村子，后座上的女媒人就問小兜子。女媒人的提問加重了小兜子的燥熱感，不知道該作何回答的他，把力氣都用在蹬車上。車子長了翅膀，在田野間飛翔，再無心欣賞對決的兩色喇叭花。

“哎呦喂，慢點慢點，我快散架了?！泵恳粋€顛簸都是一顆音符，連綴起來就是一首曲子，盡管不動聽，比線性敘事要婉轉(zhuǎn)很多。在顛簸樂的伴奏下，只聽她自問自答道，小兜子哇，不怕你不愛聽，人家要不是腳上有點小毛病，找啥樣的找不著，人在那擺著呢。你說是吧？

小兜子依舊不回答，將嘴巴閉得死死的，不讓一絲絲力氣從里邊泄漏出來。飛翔的車子慌不擇路，制造出一個龐大的顛簸出來。哎呦喂——

女媒人應(yīng)聲而落。

五

結(jié)婚前，小驢子滴酒不沾。嗜酒，從婚后開始。

每喝必醉，醉了就捆小白菜，前前后后捆十八個結(jié)，將他的好手藝展示出來。嗷嗷地嚎叫，“你瞅瞅，你瞅瞅啊，臉嫩得跟小白菜似的，想勾引誰去?。　笨偸欠浅Ａ鲿车氐跪v這句話。然后呢，小兜子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干什么，總會橫空出世，來解救小白菜，和哥哥小驢子大打出手。

小驢子酒醒了，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一切恢復(fù)到醉酒之前的狀態(tài)，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小驢子依舊對小白菜疼愛有加，小白菜對小驢子繼續(xù)保持零溫度。還有一點，也維持著老樣子。小兜子的每次解救，并沒有換來小白菜的感激，一如既往地平淡如水。這個表情，從她知道小兜子不是王光亮?xí)r就開始了。結(jié)婚前，小白菜一共和小兜子見過兩次面，一次是相親，一次是領(lǐng)結(jié)婚證。當(dāng)然，兩次見面，小兜子都是小驢子的替身。

為什么從相親到結(jié)婚只見兩次面呢，一個原因是兩個當(dāng)事人年齡都老大不小，一個原因是兩個當(dāng)事人情況比較特殊。特殊之處在于，小驢子是結(jié)巴，小白菜是跛子。兩個原因疊加在一起，所有的倉促都是合情合理的。即便他們是正常的，一年見面的機會也是沒有幾次的，男方會借著中秋節(jié)以及春節(jié)等幾個節(jié)日，帶著禮物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接未過門的媳婦。其他的時間，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都暗暗地憋著。從相親到結(jié)婚，時間短促已經(jīng)形成常態(tài)。如果小驢子和小白菜經(jīng)歷過一個節(jié)日，小白菜有機會在結(jié)婚前，被接到小驢子家里過節(jié)，說不定就不用等到結(jié)婚，才知道弟弟替哥哥相親的真相。

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次也是一個機會。本來，小兜子是拒絕再當(dāng)替身的。相親回來，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替身的身份時，陷入到空前巨大的失落中。小驢子焦急地問他，女子長得如何？他無精打采地回，還湊合吧?！斑€湊合吧”可以理解為一般，也可以理解為不滿意。小驢子的心涼了半截兒。女媒人來討小驢子的決定，要是對女方中意，就哪天再跑一趟，把話兒給帶過去，也順便聽聽女方的意見。小驢子說行，在您去之前，肯定給您一個肯定的答復(fù)。在女媒人傳話之前，小驢子做了一件事情，他用沒有好利索的腳，蹬著大白桿自行車，去了女子的村子。據(jù)女媒人描述，女子的家在村子最后一排，從東頭數(shù)第二家的位置。女子家后門兒不遠就是莊稼地，被春風(fēng)吹得發(fā)情的冬小麥，恣意地蔥蘢著。不知誰家偏偏在麥地里開辟出另一片空間，種植了兩三畝樹苗兒，成了小驢子隱藏的好去處。小驢子就像一個地下工作者，身子隱沒在密匝匝的樹苗兒當(dāng)中，眼神曲曲折折地繞過遮擋物，守候著前方住戶的東數(shù)第二扇后門。

不算太長的時間內(nèi)，小驢子想見的女子會從這扇門里出來么？會的，肯定會的。小驢子早觀察好了，最后一排的人家，都把自家的茅廁建在了房子后頭。女子只要食人間煙火，就會去茅廁解決排泄問題。從后門到茅廁的一小段路程中，是小驢子觀察女子的絕好時機。小兜子目測，自己隱藏的位置，距離女子家茅廁大略五六十米的距離，足可以看清楚女子的體貌特征。等待中的小驢子，沒有了對著豬圈朗讀時的浪漫心境，他不斷地給自己添加等待的信心，也許不像小兜子說得那樣糟糕吧。小兜子眼界高，看人的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也就高。只要順得下溜去就行，娶回來過日子唄。自己的條件在這擺著，太好的女子誰瞧得上呢。小驢子很理性地分析自己，婚姻哪有那么多的美好，就是過日子生孩子罷了。

緊盯的那扇后門，被不斷地推開，不斷地閉攏。出來進去的人里，有年長的，也有年少的，就是沒有他要等的走路跛腳的女子。已經(jīng)是午后了，小驢子的腸胃奏起了貝多芬交響曲，放棄吧，也許她根本就沒有在家里，走親戚也未可知。小驢子心里這么想，腿并沒有挪動地方。他是倔強的，絕對有著驢子的品格，要堅持就要堅持到底。就在小驢子眼睛疲憊到迷離之時，破舊的白鐵皮門再次被推開了，一股裊娜的仙氣飄了出來。隨后，閃出來一素衣女子，女子踏仙氣翩然而行，要多婀娜就有多婀娜。小驢子被嚇到了，用手背狠勁揉了揉眼睛，再將眼神放過去，不見了仙氣，只剩下了素衣女子。再細看，素衣女子走路略顯不穩(wěn)，但并不怎么影響她的嫵媚。女子衣著打扮，和其他女子比較并無特別的地方，掃到肩膀的兩根小辮子，家做的黑布鞋，素雅的碎花褂子。但她就是好看，好看到小驢子瞠目結(jié)舌。

她要去茅廁么？走到茅廁邊上，女子捂住了鼻子，做了一個嫌惡的表情。又左右看了看，然后，改變了行走的路徑，朝著坡下的樹苗兒地走來。女子的腳步越來越近，林子里小驢子的心跳越來越緊。他該怎么辦，逃出樹林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可是不逃走，被女子發(fā)現(xiàn)該多難堪。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小驢子一著急，身體所有的毛孔都打開了，滋兒滋兒地往外噴射冷冷的汗水。這個時候，女子已經(jīng)接近了林子，在進入前，又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撥動樹苗兒的簌簌聲響起，小驢子大腦一片空白，死死地閉上了眼睛，任由洶涌的冷汗把他變成一座噴泉。

沒有傳來驚叫聲。說明女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他。女子離他不過五六步遠，他聽得見女子發(fā)出的所有聲音。窸窸窣窣的解褲帶聲，嘩嘩啦啦的排尿聲，聲聲入耳。不行了。不行了。小驢子將靈魂深深地嵌入到腳下的泥土中，否則不堪忍受折磨的它就要脫離主人的肉身。老天爺爺啊，快點結(jié)束吧。小驢子不能確定自己的靈魂還能堅持多久，說不定下一秒鐘它就會從地里躥出來，狼一般地撲過去，一口把女子給吞了。那是一股既沖動又邪惡的力量，它讓小驢子害怕的同時，無限地向往。在小驢子崩潰的最后一刻，女子姍姍離開了綿密的苗木林。

風(fēng)平了，樹靜了。小驢子身上的噴泉漸漸枯竭了。想睜開眼睛，卻不能。它們閉合得太嚴(yán)密了，小驢子不得不用手指撐開眼皮，泄出來的目光追尋著女子的身影。什么都沒有，破舊的白鐵后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難道，是自己迷糊了，出現(xiàn)幻覺了不成。收回來的目光，不甘心地在林地上尋覓，定格在一小片潮濕的泥土處。潮濕的地方，剛好生長著一簇野太陽花，米黃色的花蕊上滾動著幾顆晶瑩的液體。小驢子彎腰去聞，液體散發(fā)著曖昧的味道。

正是這次的探查，給了小驢子確定親事信心的同時，也把小驢子推進了自卑的深淵。因此，他再一次向小兜子發(fā)出求助，替他和女子一起去取結(jié)婚證。這也導(dǎo)致小白菜錯過了在婚前識破替身的唯一機會。

六

小白菜啊小白菜，坐著拖拉機嫁到了小驢子家里?！伴L得還挺俊?！薄澳_要是沒有毛病，不得挑著樣兒找啊?！痹诒娐曅鷩W中，小白菜一直勾著頭，將目光降落在和她成親男人的鞋子上。它們好大，好寬闊，穩(wěn)穩(wěn)的船兒般，一會劃到這里，一會兒劃到那里。她追逐著它們，和它們一起乘風(fēng)破浪。她不敢抬起眼睛來，怕撞到他的眼睛，“砰”的一聲，會火花四濺，然后她會羞怯得暈過去。

美麗的夜晚來臨了。村子里的忙乎人給一對新人鋪展開被子，然后抱著一只小笸籮，一把棗子，一把栗子，一把花生往褥子上撒。邊撒邊念念有詞，數(shù)說一套“早立子”的舊詞兒。“花花著生，生個大胖小子，再生個大胖丫頭，別順邊嘍”，數(shù)到這兒，就是結(jié)束語了。下邊便該忙乎人退場了。忙乎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薄嘴唇兒三角眼，高門大嗓愛哈哈，從性格到年齡再到長相，都非常符合這個角色的特征。這個忙乎人還有一個特點，說話的時候，頭顱跟著搖動，仿佛話語是從腦袋里搖出來的。高頻率地搖腦袋，腦后的發(fā)髻就容易松散。忙乎人在退出婚房之前，準(zhǔn)備把散亂的發(fā)髻收拾利落了。小白菜注意到，門簾子外邊守候著一個人，好幾次他都以為忙乎人要走了，欲伸手挑起門簾來送客。那是一只焦急的手，躍躍欲試的手。哪怕一分鐘的等待，對它都是煎熬。小白菜翹起嘴角，不動聲色地笑了。

紅蠟燭率先被小驢子吹滅了。

小白菜略略地感到些遺憾。她理想的程序該是這般：他在紅燭下，認(rèn)真地端詳她，像奶奶故事里講的，燈下看美人?？赐炅耍龠M行下一步。下一步是啥呢？小白菜不好意思想了，因為“下一步”是一把重重的鼓槌，敲得她心兒咚咚咚響。

他抱住了她。很急迫，很粗魯，很結(jié)實。小白菜明顯感覺到，箍住她的手臂粗壯有力，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仿若田地里堅硬的土坷垃，生生地硌得慌。正是這兩條臂膀，讓小白菜生出來第一重疑心。取結(jié)婚證那天，她的王光亮用車子馱著她，車后座太高了，下車子的時候，小白菜差點栽下來。王光亮用手臂攔住了她，手臂細膩的質(zhì)感讓她記憶深刻。才是幾天的功夫，怎么就變了呢。

別著急，忙乎人說先吃了棗栗子花生的。她掙脫他。

他不回答，繼續(xù)笨拙的行和動，用堅硬逼近小白菜。

他為什么不說話？小白菜的第二重疑心生長出來，與第一重疑心肩并著肩站在一起。她想起來，今天一整天，男人都沒怎么說話，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忙乎人的指令下完成。蹦出來的是“嗯”“好”“行”這些很孤立的單字。成為他的女人之前，有些問題一定要弄清楚了，過了這個晚上，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想去解手，忍不住了。

他依舊不放松她。小白菜張開嘴，對著束縛她的手臂就是狠狠的一口。出于本能，一聲短促的呻吟過后，手臂松弛了。趁著這個機會，小白菜利索地溜下了炕，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奔向柜子上的紅燭。她要重新燃起紅燭，讓真相和屋子一起亮起來?；鸩衲?，火柴在哪里？兩只手在柜子上亂劃拉，慌亂中，紅燭滾到了地上。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刷的一下子，屋子里一片亮堂堂了。發(fā)生了什么，怎么一回事？小白菜回頭望去，見男人的左手保持著拉拽的姿勢，一根細燈繩纏繞在指間。他的拉拽動作，讓房檁上吊著的一盞燈泡明亮起來。

男人看著她，目光里閃爍著視死如歸的光芒。在沉默中，等待小白菜的發(fā)落，看那樣子，即便凌遲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澳闶钦l？”仔細對比，小白菜看出來眼前的男人，與和她相親的男人的細微的區(qū)別了。雖然兩個人外表相似。

我，我，我……是，王光亮。男人太想流暢地表述，越是這樣，斷裂得越是嚴(yán)重。

他是誰？

弟，弟弟，王光，光……輝。

為啥搶弟弟的女人？

小白菜的眼神如刀，只要男人膽敢撒謊，它就會一刀子一刀子地剮了他。其實，從小驢子把電燈拉開的那一刻，他就不打算回避，把經(jīng)過全盤地托出來，讓人家看得明明白白。如何地處置，也聽人家的。于是，小驢子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述，自己因為受傷弟弟小兜子替他相親的過往。小兜子第二次替哥哥領(lǐng)結(jié)婚的原因，也都一一地道來。講述過程中，小驢子覺得自己就是一枚梁山好漢，豪情都他媽的達到一萬丈了。加油，保持這個狀態(tài)，女人可以丟，男子漢的氣概不能丟。然而，就在最后一秒鐘，小驢子崩潰了。

地里的，粗活，我來干……家，家里的細，細活，也是我干……我，我，保證把你，當(dāng)，仙女供著……他哭了。眼淚鼻涕一起流淌。

小白菜氣得渾身哆嗦，轉(zhuǎn)過臉去，不去正視眼前的一片糟糕。就在這時，真相的佐證——一面玻璃鏡框，調(diào)皮地跳到了小白菜眼前。幾乎每個家庭，都會在墻壁上掛一個到幾個不等的鏡框，數(shù)量根據(jù)照片的多少而定。一寸兩寸三寸最多四寸的黑白照片，就是整個家庭的結(jié)構(gòu)和縮影。在這個鏡框里，盡管照片稀疏零落，但脈絡(luò)很清晰，兩個相似度頗高的男子，以定格的姿態(tài)接受小白菜的審閱，證明現(xiàn)實的殘酷是切切實實的存在。而且，小白菜注意到，她送給男人的照片，并不在這個鏡框里。村子里，誰家要是有了未過門媳婦的照片，注定是要擺在鏡框顯要位置的。特別是漂亮的未過門媳婦的照片，會讓主家收獲不少贊美聲。她的照片不在，說明擁有照片的人，根本就沒把照片拿出來。他，私自收藏了。

喵嗚——窗臺上傳來貓咪的叫聲。小白菜艱澀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離開鏡框，順著窗子上的大紅窗花往下滑，在貓眼處停了下來。它是封閉的，阻擋了貓的出行。小白菜明白，這是結(jié)婚各種繁雜程序中的一個，俗稱“撕貓眼”。家家戶戶的窗子都有一道這樣的貓眼，逢喜事用紙糊上，由男方的弟弟或妹妹來撕開。不是白撕，要給“喜錢”的。哥哥嫂子撒賴，弟弟妹妹們也不客氣，就把貓眼再封上。貓進不來，便在窗子外邊叫，影響一對新人的好事。

“叫你弟弟把貓眼撕了?！毙“撞瞬豢葱◇H子。眼神里的刀子還了鞘，凝滯在封閉的貓眼上，表情調(diào)整到零溫度，看不出和情緒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小驢子擔(dān)心的撒潑，大吵大鬧，以及放下離婚的狠話逃跑等等狀況，一樣都沒有發(fā)生。這反倒讓小驢子更加恐慌，他不知道女人接下來會怎樣，忙著下炕去找小兜子來撕貓眼。臨出屋子，用門后掛的毛巾，胡嚕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和鼻涕。

很長時間，小驢子才將小兜子帶過來。小兜子替哥哥領(lǐng)回結(jié)婚證的第二天，就執(zhí)意搬到隔壁祖上傳下來的三間茅屋了，小驢子怎么勸都勸不住。緊鄰著的兩所住處，就算是蝸牛爬，也早就爬了幾個來回，小驢子卻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漫長的時間里，經(jīng)過了怎樣的一番勸說，旁人不得而知。反正，小兜子最終還是來了。他進了院子，直接奔向封閉的貓眼，幾下扯掉了糊住的毛邊紙。守候在一旁的貓咪，塌下身子從貓眼鉆了進去。完成任務(wù)的小兜子，轉(zhuǎn)身剛要走，里屋傳來小白菜的聲音，“嫂子還沒給喜錢呢，別急著走哇?！毙《底拥哪_步打了個愣怔，也就是一兩秒鐘的工夫，繼續(xù)往院外走。

你嫂子，叫，叫你呢——小驢子在小兜子身后說。

小兜子一言都不準(zhǔn)備發(fā)，加快了離去的步子。后背挺得直直的。

七

小驢子結(jié)婚后，小兜子就單過了，吃自己做的飯，穿自己買的衣服鞋子。那時在村里，大學(xué)生稀缺，高中畢業(yè)生也不是特別多。高中畢業(yè)生小兜子，就有了一個到村里小學(xué)代課的機會。代課的報酬有限，但滿足日常的需求還是沒有問題的。吃自己的，穿自己的，這些還不算，小兜子的那份地也自己種著。小兜子嚴(yán)重拒絕小驢子的幫忙，趁著節(jié)假日親力親為地侍弄土地。原來是一片地，現(xiàn)在分成了兩份，一份是小驢子的，一份是小兜子的。往往是，小兜子耪完的地，小驢子再悄悄給耪一遍。小兜子施完的肥，小驢子再重新檢驗一番，看看哪里漏掉了，再揚上幾把二胺肥。

像過去一樣，小驢子在努力做一個好哥哥。同時，丈夫的角色扮演得更是好，好得過分，好得不得了，饞得全村的女人都流口水。粗活不讓女人干，細活不讓女人干，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讓女人扶，怕沾了女人一手油污。有一件事讓人妒忌得牙癢癢：隔三差五的，小驢子就用小推車推來一車新鮮土，你知道新鮮土作何用處么？小白菜有潔癖，聞不得家里茅廁屎臭味道，更見不得糞坑里蠕動的蛆蟲。小驢子便將新鮮的土墊在茅廁外邊，讓小白菜在上邊解決大小便。解決完了，他將糞便用鐵锨鏟干凈，再鋪上一層新鮮土，供下次使用。然而，哪怕小驢子做得再好，小白菜卻不領(lǐng)情。

小驢子加倍地努力，把女人的心架在他的火熱上烘烤。直烤得煙氣繚繞，焦煳味道彌漫，也不見小白菜有所動容。不平衡的腳步聲輕輕的，咀嚼聲輕輕的，很少的話語聲輕輕的，整個人像一片羽毛，在小驢子生活里飄來飄去。唯一沉重的，是她的眼神。眼神里藏的刀子，大概是個有靈性的寶貝，化身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每一次不小心發(fā)生的眼神對接，大山都會朝著小驢子壓過來，小驢子血管里的血被擠壓得呼呼奔跑，尋找逃竄的突破口。即便如此，也沒有動搖小驢子的信念，他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日子的軌道是不可預(yù)測的，走著走著就出乎意料了。一天夜里，小驢子和小白菜都睡下了。確切地說，是小白菜睡了，小驢子醒著。借著窗子外的月光，小驢子貪婪地端詳他的女人。這個時候，他盡可以忘情，眼睛生出的觸須，在女人的臉頰上甜蜜地撫摸。她的皮膚好白，好細膩，好像包裹蛋清的那層膜。男人把目光放得輕輕的，比女人的鼾聲還要輕，唯恐哪一個撫摸的動作重了，弄破了女人的皮膚。忽然，小驢子發(fā)現(xiàn)，女人笑了。笑來得太突然，嚇到了小驢子，他差點就倉皇地逃了。逃了一半的路，慌亂的眼神被腦袋喝住，這不就是你期盼的么？

是啊，這可不就是小驢子期盼的么。表面上，她展現(xiàn)出來的是冷漠冷淡，原來內(nèi)心里早就春暖花開了。小驢子太幸福了，他想大叫，大哭。但是，當(dāng)眼神復(fù)位，想充分享受女人的暖暖笑意時，小驢子察覺到了什么。女人嘴角的笑，蕩漾開來的波紋是有抵御性的，觸碰到小驢子的眼神，便改變了波形和路徑，巧妙地繞過去，朝著另外的目標(biāo)發(fā)散。誰才是另外的目標(biāo)？波紋順著貓眼飄出了窗子，小驢子追過去，趴在貓眼上往外看，只見院子里有一團混沌的霧體。霧體里裹著的是兩團波紋，一團是小白菜的，一團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它們在熱烈地交媾，所以才攪起蒙蒙的霧氣。另外的男人是誰，小驢子想看清楚些，眼珠子幾乎瞪裂了，捕捉到的只是模糊不清。溜下炕跑到院子里，一股夏夜的風(fēng)被驚擾了，迎面給了小驢子兩巴掌。什么都沒有，院子里空空的，交媾的兩團波紋早已了無蹤跡。小驢子疑惑了，難道一切都是他的幻覺？重新回到屋子里，小驢子伸手摸到了燈繩，腕子上稍稍一用力，啪嗒——房柁上吊著的十五瓦燈泡就亮了。此刻的小驢子，已經(jīng)沒有耐心再借著月光，去驗證疑慮的真實性。他需要一目了然，需要立竿見影。

突然涌來的亮光，刺激到了熟睡的小白菜，眼睛想全部睜開，卻被霸氣的光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只得半掩眼簾，來弄明白亮光里發(fā)生了什么。小驢子看得一清二楚，雖然這個時候小白菜的表情轉(zhuǎn)換到了日間狀態(tài)，但是小白菜不是神仙，臉頰上的紅暈來不及消退。迷離的眼神，任憑主人假裝不動聲色地遮蓋，還是泄露出來些許。夠了，些許就夠了。紅暈也好，迷離也罷，都和他小驢子沒有關(guān)系。他之外的那個男人是誰？是誰？

小白菜的嘴唇動了動，從里邊吐出來幾個字。她在說什么，他一點都沒有聽見，耳朵被自己從心里呼喊的“那個男人是誰”灌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其他任何聲音都無法接收。

如果是其他的女人，男人大半夜站在地上，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肯定會驚慌失措，大呼小叫。小白菜沒有，將身子翻轉(zhuǎn)過去，續(xù)接她的美夢去了。小驢子還魂般清醒過來，“我想，尿泡，尿。”他喃喃著，解釋給背對著他的女人。為了證明他開燈的目的就是尿尿，還真的從短褲里掏出來撒尿的器具，對準(zhǔn)了地上的尿盆。瓦材質(zhì)的尿盆，是結(jié)婚新買的，沒來得及被尿臊氣嚴(yán)重腐蝕，味道才淺淺的。它隨時準(zhǔn)備著，迎接劈頭而來的尿液，今天有點邪性，對著它的器具久久無動于衷。

那個晚上，是一個分水嶺。小驢子一心一意想感化小白菜的執(zhí)念里，播撒進了憂慮與不安的種子。是種子就有發(fā)芽成長的欲望，它的日漸蔥蘢，嚴(yán)重侵?jǐn)_了感化小白菜的那份執(zhí)念，使后者不再純凈如玉?？膳碌氖牵行┦挛锶諠u蔥蘢是好事，比如莊稼和果樹。有些事物日漸蔥蘢則是劫難，比如小驢子腦子里的疑慮。蓬勃到一定程度，就是對小驢子的毀滅。如何拯救自己，給腦子里瘋長的欲念修枝打杈，一段時間內(nèi)小驢子毫無策略。冷落小白菜，讓她認(rèn)真地反思一下？苦口婆心地做小白菜的工作，逼她說出夢里的男人是誰？小驢子設(shè)想出若干個拯救自己的方案，都一一被他否定。他在意小白菜，在意到了極致，別說不敢動用冷落逼迫，連想一下都覺得心疼。

可是啊，再不想出拯救自己的辦法，他就真的崩潰了。他聽到了枝杈鉆開頭蓋骨的聲音，嘎吱嘎吱，骨頭在一塊一塊地碎裂。可怕的是，和疑慮之樹一起蓬勃生長的，還有一種小驢子沒有勇氣承認(rèn)的情緒。那就是仇恨。小驢子對小白菜的仇恨。他可以接受她的零溫度，斷然不能容忍她的背叛。這就是說，崩潰的那一時刻，毀滅的不光是小驢子，還會有小白菜。必須啊，必須趕快找到有效的遏制良策。焦頭爛額的小驢子，問酒瓶里的白酒，白酒輕蔑地看著他，不打算發(fā)聲?！澳阍诳次业男υ捗矗俊毙◇H子怒不可遏，他不忍心奈何小白菜，并不代表他也喪失了制服酒的能力。他要喝掉它，把它喝到肚里。

從半夜喝到早上，又從早上喝到中午。小驢子終于爆發(fā)了。卻原來，酒才是制服他內(nèi)心魔獸的利器。

八

在大家覺得小白菜的日子沒有熬頭的時候，小驢子出事了。

是酒惹出來的禍。村里的小賣店不敢賣酒給小驢子，小驢子就騎著車子偷偷去鎮(zhèn)上買酒。發(fā)現(xiàn)他行蹤的女媒人，趕緊跑到學(xué)校里通報給小兜子，小兜子就到村口去守著小驢子。只要看見小驢子帶酒回來，二話不說就去奪酒。等啊等啊，臨近傍晚了，總算是看見小驢子身影了。自行車像個醉漢，馱著小驢子搖搖晃晃，畫出來的路線像蛇。一只空蕩蕩的白色塑料酒壺掛在車把上，壺嘴兒敞開著，從里邊飄出殘留的劣質(zhì)白酒嗆人的氣息。這是喝過了哇，小兜子幾步上前，攔住自行車的去路。掌控自行車方向的人閉著眼睛，任由兩條腿機械地蹬車，一直撞到小兜子身上才停止。接下來，小驢子會干什么呢？按照以往的做派，醉酒后的他會全身心地投入到亢奮的狀態(tài)里，抖擻起精神捆綁小白菜，和阻止捆綁的小兜子武斗。而今天，小驢子沒有抖擻起精神來，身子隨著交通工具的戛然而止軟軟地向著大地撲去。

“都是自己作的。”小驢子終于把自己作成了廢人，除了眼珠兒會轉(zhuǎn)動，其他器官徹底失去了功能。嘴巴勉強能完成咀嚼，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死人般躺在炕上的小驢子徹底安靜了，再不能如愿地醉酒，再不能在小白菜身上打出美麗的繩子結(jié)兒，讓蜜蜂誤以為是可以采蜜的花朵。也再不能享受醉酒后，語言流暢的淋漓謾罵。他用安靜，換來了所有人的安寧。小白菜身上的勒痕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結(jié)一次痂，不用揪心于下一場繩索的劫難。小兜子呢，身上的戾氣也失去了用武之地，貌似可以專心于教學(xué)了。

癱瘓的小驢子，他會有怎樣的內(nèi)心活動，經(jīng)歷怎樣生不如死的掙扎，并不是大家關(guān)注的重點。焦點在小白菜身上，大家目光灼灼地盯著小白菜的一舉一動。一個正常的女人，男人廢了，應(yīng)該哭天搶地，或是痛哭流涕。哪怕她在街上打著滾兒地哭，控訴命運對自己的不公，也沒誰會覺得過分。痛苦絕望到極致，怎么表達都不過分。小白菜就沒有，保持著小驢子施加給她的每一次捆綁時的表情?？床怀龃箅y當(dāng)頭的絕望，也沒有如釋重負后的解脫。也許，這個女人的表情死了。她是有過表情的女人，婚禮那天，掛在臉上的嬌羞與嫵媚，哪個新娘子能比得了呢。事情就是這樣，越研究越微妙，一個女人的表情死了，說明她的心死了。為啥心死了呢，還不是弟弟替哥哥相親惹的禍。每回嫂子被哥哥綁了，弟弟都會拼死相救，難道不說明一點問題么。一部分村里人認(rèn)為，小白菜會丟下小驢子而去。沒有撂下一兒半女，走了了無牽掛。一個殘疾女人，下邊的日子難著呢。一部分村里人認(rèn)為，小白菜不走，說不定是為了小兜子留下的。

如了一部分人的所愿，小白菜并沒有拍拍屁股走人。但是她也沒有像人預(yù)期的那樣，和小叔子發(fā)生點什么。小白菜全心全意地照顧小驢子，接屎把尿捶背揉腿擦身子喂飯，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每隔著兩三個小時就起來，給小驢子翻一次身。有兩個程序最受煎熬，一個是翻身，一個是大便。小驢子的身子足足有兩百斤，對身材嬌弱的小白菜而言，每翻動一次都是巨大的工程。連上一輩子積攢的氣力都用上了，小白菜才在小驢子后背和炕之間撬開一條縫隙。這是多么寶貴的縫隙，小白菜趕緊用棉墊子填充起來。然后再撬動，再填充。直到小驢子的身子側(cè)過來為止。手掌在后背上啪啪啪地拍打，讓慵懶的血液奔跑起來，將背部的肌肉滋潤得紅彤彤。每完成一次翻動，小白菜都會熱汗淋漓，往往是疲累來不及消退，新一輪的翻動又該開始了。和賣力的翻動相比，大便付出的是超級耐心。每天上午九點左右，小驢子會定時排便。由于小驢子自己不會用力，排便全靠腸道里大便的自覺性。小白菜把小驢子的兩條腿支撐起來，在小驢子屁股底下墊上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上再鋪上草紙。做好這一切后，往小驢子肛門里擠上半瓶開塞露。下邊要做的，就是守在旁邊，進行漫長的等待。

小白菜自己都奇怪，每天這樣，潔癖的她竟然沒有嘔吐過?？磥?，沒有人適應(yīng)不了的環(huán)境。地也能下了——臨下地干活前，給小驢子喂好水，把鋤頭綁在自行車上，身影匆忙成風(fēng)的影子。到了地頭，小兜子已經(jīng)在地里了，給一筷子高的玉米定苗兒。小白菜清楚地看見，他是站在她和小驢子地里的。原來，今天是周日。玉米苗兒棵與棵之間，都是均勻的等距離，一看就是出自熟練莊稼把式的操作。一邊間苗兒，一邊將田壟間的雜草除掉了。男人專心地勞作，并沒有看到地頭上的女人。小白菜看了會兒，默默地轉(zhuǎn)身，蹬上自行車，回家了。

千萬不要以為小白菜會感謝小兜子，她對他的態(tài)度沒有半點更改。兩個人沒有語言與行為上的任何交集，沒有如一部分人期盼的那樣，嫂子和小叔子之間發(fā)生點什么。不得不進小白菜院子的時候，院子的門兒是敞開的。什么時候才是“不得不”呢？地里的收成要運到小白菜院子里，男人滴答著汗水從車上往下卸糧食的情景，全然不在小白菜的眼睛里。她只當(dāng)做糧食自己長了腿，不感激，不動容，吝嗇到連目光都不投過去一片半片。小兜子也不指望，收拾好了院子里的收成，車和人悄然退出去?；厥株P(guān)嚴(yán)實院門。

九

秋天里，每家每戶都會在菜園子里種一大片白菜，初冬時收了。大白菜是農(nóng)村冬天最重要的蔬菜，得儲存好。在大白菜收獲前，村里人都會在自家院子里挖上一口地窖，存儲大白菜。每家的男人都是能工巧匠，菜窖挖得漂漂亮亮。一般情況下，菜窖一人多深，為方便做飯的女人們?nèi)〔?，窖口都會放一把梯子。取完了菜，再將窖口蓋嚴(yán)實了，防止冷氣進去，凍傷了白菜。一戶人家開始挖菜窖了，其他的人家也都緊隨其后，鐵鍬深深地插進土里，翻出甜腥的新鮮泥土。一條條的蚯蚓，慌亂的逃竄途中，不是被公雞母雞們啄食，就是被淘氣的小朋友們切割成段兒，檢驗書本里學(xué)來的知識是否真實。簡直是一場蚯蚓們的劫難。

小兜子也在挖菜窖人群里。他要挖兩口，自家院子里一口，小白菜院子里一口，兩口菜窖隔著籬笆墻相望。先挖小白菜家里的，照例是敞開院門來挖，把他的行為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省去不必要的猜測?！巴趵蠋?，用幫忙，說一聲?！睂W(xué)生的家長們，說得很真誠，只要小兜子點個頭，別說兩口菜窖，十口八口也沒有問題。小兜子一一拒絕，就像他種莊稼拉莊稼，都事無巨細地自己去做。節(jié)假日時間不夠，就加班加點，早起和晚歸。過去，家里的菜窖都是小驢子挖，小兜子想上手，小驢子就會說，一邊呆著去，你那手是握筆桿的。

小兜子不怕挖菜窖了，他的手早就脫胎換骨了。掌心里的老繭便是證明，任何繁重的勞作，它們都所向披靡。小小的菜窖算什么呢？但是，它們從主人身上接收到了一種莊重的信息，因此個個倍加謹(jǐn)慎，一招一式都不松懈，將菜窖挖得精致再精致。挖完了小白菜的菜窖，轉(zhuǎn)到自家的戰(zhàn)場，小兜子同樣嚴(yán)謹(jǐn)。夜深了，一盞舊時的提燈依舊掛在樹杈上，照亮小兜子的勞作。

冬天到來了，小白菜開始到菜窖里去取白菜。一次，只取一棵。她不怕麻煩，每天都要到菜窖去取菜。她好像特別熱衷于取菜，下雪了也不間斷。院子里的雞鴨都躲到窩里了，大家擠擠挨挨地聚在一起取暖，看小白菜跛著腳，在完美的雪地上，留下兩串黑的印痕。一只勇敢的小公雞跑出來，在雪地上創(chuàng)作出一朵一朵的梅花，驕傲地高唱一曲?？簧咸芍男◇H子，在心里默念一組阿拉伯?dāng)?shù)字，數(shù)字從瘦弱逐漸豐盈，直到變成一只大胖子，才聽見小白菜回來的動靜。他不知道她干嘛去了，她從來不告訴他。除了精心地照顧他，她并不和他說話。但是小驢子已經(jīng)摸索出規(guī)律，女人是去菜窖取白菜了。剛開始癱瘓那陣，小驢子眼睛里是臨近死亡才有的萬念俱灰，絕望凝結(jié)得比珠穆朗瑪峰還高。慢慢的，愧疚開始融進來，化掉一部分的絕望。愧疚是緣于小白菜，他沒有料到這個女人，會給他如此周到的呵護。他心疼她，怨恨自己拖累了她。僅有的媒介就是眼睛，在眼底這方有限的舞臺，他盡量多給愧疚一些空間，趁著小白菜給他喂水喂飯的機會，傳遞給小白菜，讓小白菜明白他的內(nèi)心感受。

小白菜只盯著他的嘴巴，上一口咀嚼完了，下一口食物馬上填進來。他準(zhǔn)備好的愧疚，往往都浪費掉了。有時候，小驢子也會生出幸災(zāi)樂禍的情緒來，只要我不死，你就是我的女人。別的什么男人，只能出現(xiàn)在夢里。一想到這層意思，小驢子就大口大口地吃東西，一副要把自己吃成長生不老的貪婪模樣。每每這時，什么絕望，什么愧疚就變得特別弱，堅挺的是占有的欲望。他要好好活著，必須好好活著，用生命拖垮女人的夢。然而，當(dāng)他的雙腿被小白菜支起來，小驢子的拖垮計劃，就堅挺不起來了。每一天，小驢子都在反復(fù)無常中度過。最近一段日子，惶恐的情緒成了主導(dǎo)，他被牢牢地控制著。

取白菜用這么久么？

令小驢子驚恐萬狀的是，小白菜恒久的零溫度有了改變。棉門簾一挑起來，他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小白菜臉頰上的兩坨紅暈了。絕對不是天冷的緣故，這樣的紅暈在婚禮上出現(xiàn)過，在夢里出現(xiàn)過，嬌艷極了，沒有生氣的屋子都被映照得動人起來。她的眼神也和過去不一樣，盡管她在盡力克制，想保持一如既往的零溫度，幸福根本不答應(yīng)，一腳踢了掩體，站在表情的最前沿。幸福的樣子，比美夢之夜的要清晰十倍百倍。啊——小驢子內(nèi)心發(fā)出一聲嘶叫，差點暈過去。因為，他真切地感覺到，另外一個男人，已經(jīng)從小白菜的夢里跨越到了現(xiàn)實。

翻身捶背的環(huán)節(jié)過后，小白菜端上來晚飯，用勺子往小驢子嘴里送。小驢子目眥盡裂地盯視著小白菜，他沒有辦法拒絕她扳動他的身子，但他可以關(guān)閉自己的牙齒，拒絕她的喂食。以此，來向小白菜發(fā)出警告，別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其實我啥都知道?？磥硇“撞私裉斓男那檎媸呛?，她居然對小驢子說了一句話：我天天伺候你，你還耍脾氣？不可思議的是，嘴角還露出了笑紋。笑紋是給他小驢子的么，肯定不是。看哪，笑紋蕩啊漾啊，又順著貓眼飄走了。一直趴在炕上睡覺的貓，都品出了幾分的詫異，喵嗚一聲，鉆出貓眼兒想看個究竟。

撲——一股鮮血從小驢子胸腔里噴出來。

那是多么壯烈的場景啊，噴射的鮮血將小驢子沉重的身子帶起來，離開炕足有二尺多高。就像電視里變的戲法，身子在沒有任何支撐物體的情況下，自然飄浮在半空中。紅艷艷的血柱子射向屋頂反彈回來，肢解成上千上萬的嬌艷花朵，在屋子里絢麗地開放。

十

在小驢子葬禮上，小兜子和小白菜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

“王光亮沒有福氣噢！”人越是勸說，小白菜哭得越是兇狠，幾次暈厥過去。到最后，從眼睛里流出來的不是淚水，而是鮮紅的血水。小兜子的頭啪啪啪地撞擊著棺木，如果不是人攔著，非腦漿迸裂不可。令看客無不悲傷落淚，樹枝上的鴉鳥發(fā)出啊啊的悲鳴聲。整個村子從來沒有過的壓抑，連襁褓中吃奶的小嬰孩，都沒有來由的委屈，拒絕母親奶頭的安慰，小嘴一撇一撇的，隨時準(zhǔn)備好了哭泣。

人去世后，每七天是一個祭日。逝者家人要到逝者墳前，給逝者燒紙祭奠。第一個七天叫頭七，第二個七天叫二七，往后以此類推，一直到五七。頭七那天，小兜子肩膀上扛著桌子，小白菜挎著一只大籃子，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墳地走。他們不說話，步子很沉重。特別是小白菜，腳好像跛得更厲害了。村外王姓家族墳地里，新起的墳便是小驢子的，北側(cè)緊挨著的是父母親的墳。小兜子將桌子卸下來，放在小驢子墳前，小白菜開始從籃子里往外拿東西，一樣一樣地擺放在桌子上。無外乎點心水果等等的一些祭品。擺完了，拿出紙錢來，一疊一疊地續(xù)著燒。小兜子撿起一根木棍，在火堆兒里撥弄著，讓紙錢充分地燃燒。

一個人撥弄，一個人往里續(xù)。北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火堆兒里的焰火趁機伸出長長的舌頭來舔舐小白菜。小兜子手里的木棍，趕緊將焰火的母體往一邊挑，讓焰火的邪念落空。

燒完了，兩個人并沒有立即收拾東西回家。身子和身子之間隔著一段距離，守在小驢子墳前。守著，一言不發(fā)地守著。從早上守到中午，又從中午守到傍晚。不吃不喝，一動不動。非同尋常的冷，與墳圈子里的殘雪合謀，一絲一絲地奪取兩個人身上的溫度。他們不反抗，身子逐漸地僵直。村里人站在村頭，不時地朝他們張望，擔(dān)心出點什么意外。傍晚，人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了，兩條僵硬的身子復(fù)活了。他們從地上爬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父母親的墳前，行了三個大禮。然后，往村里走。

小白菜在前，一跛一跛地走。小兜子在后，慢慢地跟著，一點超過小白菜的意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