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念小學開始,“丁桂香”就一直在我身邊。
我字寫得不工整了,恰好被父親瞄到,他的話就會像鞭子一樣甩過來:“丁桂香的字啊,提筆就手拿把攥,跟印出來的一樣,你看看你的……”
父親趕馬車幫人運紅磚,順路到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幫我買了一本《新華字典》。我覺得字典像塊磚頭,啃不動,沒用過,大半年過去還跟新的一樣。父親又抽過來一“鞭子”:“你看你啊,有福不會享。丁桂香像你這樣大,借的舊字典都被他翻卷了邊,跟馬跑起來時的馬鬃一樣亂?!?/p>
有的時候,父親趕馬車累了,回家會喝點兒“洋河”,可往往他正斟著喝著,卻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迷離著眼睛,盯著我的額頭狠瞅。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翻白眼定住任他瞅。他指著我的腦門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個鬢角啊,頭發(fā)還是太盛,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有動靜。給我敞出亮腦門來,像丁桂香的那樣寬、那樣亮。那敞出來的,是什么,你知道嗎?是機靈勁兒!”
父親言必稱的“丁桂香”,就是他從小學到初中的同桌,家住在東邊一個小村。提起他,父親不僅嘴巴說得熱鬧,手也不閑著,動輒就指向東方:“就在那兒,不遠?!蔽页T谠绯宽樦种傅姆较蛱ь^看,恰好看到一輪太陽冒出來,父親就補一句:“對,就在那個太陽下面一點點。”
劉兆亮,1981年生,江蘇徐州人,現(xiàn)居杭州,曾做過媒體記者、編輯,《青島啊,青島》獲2005-2006年度《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
其實,那個時候,丁桂香已經(jīng)不在那個東邊的小村,已經(jīng)遠在上海了。我們這兩個挨著的村莊,離上海有多遠,父親不知道,他所趕的馬車連縣城都沒去過,至多從一個磚瓦廠到周邊的幾個小鎮(zhèn)。父親說,丁桂香在上海,還在往上升呢,好多年前他已經(jīng)是“復旦大學博士后面一點點了”。父親說到“博士后面一點點”時,我感覺像是在說,他馬車后面一點點——后面一點點,應該是五梁的馬車。他們?nèi)鍌€人、三五匹馬,組隊一起幫人運紅磚。五梁的馬走路磨蹭,排最后一位,他也舍不得甩鞭。坐在平板車邊沿的五梁,從車上拽下兩塊紅磚,抱在懷里,想減輕一下車上的分量,好讓馬走得快些,不至于排后面還落下一大截。
這種“后面一點點”,也像我的父親跟丁桂香同桌時的學習狀態(tài)。父親常在頂著毒太陽割麥子時,或者說運磚遇到大雨,車轱轆深陷到軟泥地里了,他從車上下來跟馬一起往前拉車,馬鳴出聲、他累出汗才拔出輪子時,跟人說,自己原本成績也不孬,就在丁桂香后面一點點,要不是受窮得兇,他即便考不到上海,至少也能去南京。他說完這些話,總是抹一把臉,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現(xiàn)在想一想,很像他那匹灰馬——當父親卸完了車上的紅磚,暫時取下了馬套,它便臥在樹蔭下的草地上,慵懶地攬幾口草,慢慢嚼一會兒,再朝天“噗嚕?!贝驇讉€響鼻,幾星草沫子在空中飛起又落下。
等我上了初中,書多了,書包鼓起來,父親竟把書包右底角磨出一個細小的洞口,說是書太密,讓它們透透氣。我想,保準是丁桂香這個時期的書包也有個小洞。
等我念到高中,父親好像不再經(jīng)常提及丁桂香了??赡苣莻€時期的丁桂香到很遠一個鎮(zhèn)上讀高中,他不熟了。父親仰面回憶,最后一次跟丁桂香打交道,是他放學路上看到河溝里的魚吐泡泡,他甩下書包跳河摸魚,讓丁桂香在岸上等魚。他摸上一條,甩到岸上,再摸到再甩上來。丁桂香蹲在魚旁,手指卻在泥地上畫畫戳戳。父親上岸時,看到他竟然是在列算式,把幾條魚身上的魚鱗片數(shù)給算了出來。講到這里,父親跟我強調(diào):“要像丁桂香那樣,數(shù)學一定要鉆進去學?!?/p>
又過了幾年,我們那個蘇北小地方不興用馬車運紅磚了,父親那匹老馬也拉不動了,我考上了一所名氣不太大的大學,在南京。父親很高興,說:“之前多虧了丁桂香,往后的日子還長,要靠你自己了?!?/p>
送我到縣城坐車前兩天,他胳膊窩里夾上一條“淮?!保搅宋辶杭?,說要借他家馬車用一下——別人家早就把馬車賣掉了,只有五梁還留著。那個時候,小村里的拖拉機、摩托車已經(jīng)滿地跑了。我大伯家還買了一輛三輪摩托車,他爭搶著要送我去縣城。其實,只要到了鎮(zhèn)上,花兩塊錢就有小中巴把你運往縣城的大車站。
但我父親執(zhí)意要用五梁這架馬車,送我去縣城坐車。
五梁的馬跟父親在一條活路上跑了那么多年,大家都相熟了。父親還跑到沂河邊割了幾大袋肥草,又到隔壁村油坊里切回來五斤豆餅,這些都是給馬吃的。我跟父親則包了兩卷煎餅裹大蔥。車板上鋪上一張毛氈,父親駕車,我坐在毛氈上。
一路上,五梁的馬出現(xiàn)不穩(wěn)定情緒時,父親總是把馬拽停,下車抓一把草,或捧一把碎豆餅,讓馬吃一會兒再走。父親路上跟我說:“丁桂香考到上海去那年夏天,他家的母馬下駒了,下駒子的叫聲驚天動地,全村人都聽到了,明明很痛苦,然而,聽上去像是喜聲。下了一對小馬駒,一匹母馬駒賣給了北鄉(xiāng),另外一匹公駒送給了五梁,五梁是丁桂香的表哥?!?/p>
原來,父親借五梁這套老古董馬車,還是沒脫離開丁桂香。
當影影綽綽能看見縣城的樓房時,父親不再說話,突然揚起了馬鞭,手臂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啪”地甩出一記帶有回聲的響鞭。
這記響鞭也一直打在我的心頭,讓我在南京念完書,卻能在大上海找到一份工作。父親激動得不行,說:“你竟能跟丁桂香在一個城市工作,真好??!丁桂香馬上要變成一個大人物了?!?/p>
有些事,父親也是聽五梁說的,他也幾十年沒見過丁桂香了。
我?guī)透赣H在網(wǎng)上搜過幾次“丁桂香”,查出很多個,有做貿(mào)易的,有開修車廠的,還有在老家養(yǎng)雞的,都跟上海沒半毛錢關系。我讓父親去問五梁。五梁聽到的最新消息是,丁桂香最近的研究領域跟飛機有關,具體是什么不太清楚??傊虑楹艽?,表弟很忙。五梁也是聽他表哥丁蘭承說的,丁蘭承是聽在上海打工的弟弟丁荷承說的。我受到后面兩個名字的啟發(fā),搜“丁桂承”,百度上頭條就是,有證件照,腦門很寬、很亮,1960年出生,復旦大學博士后,微納米傳感器國家重點研究室負責人,國家大飛機傳感科研攻關帶頭人。后面,還有他的電子郵箱。我明白了,“丁桂香”只是在村莊叫開了的小名,他在大上海叫“丁桂承”。
我決定給“丁桂香”寫一封郵件,約一個時間,去看看他。但我該跟他說什么呢?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