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兩天后才到來,天氣預(yù)報說。風暴還在海洋中心,正向大陸靠近。我們住的房子上空沒有一絲風,風早已被風暴巨大的旋渦吸走。云靜止不動,天空提前凝固。
“納戛,我們怎么辦?納戛,我們怎么辦?”媽媽在這種天氣里會突然變得緊張,緊張到極致,瞬間就會進入瘋狂狀態(tài)。我不得不不停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p>
“納戛,我們的魚怎么辦?納戛,你阿爸還在海里呢,他又回不來了?”媽媽接下去開始哭泣,哭聲越來越大。
雷聲在厚厚的云層里轟轟隆隆,遠處霧一樣的雨從離島那邊鋪過來。風暴即將到來。我跑到魚排上,試著將巨大的遮棚架子放下來。如果不這樣做,接下來的風會將整座魚排掀入海底。
“納戛,有只長獠牙的魚咬了我的腳!納戛,一條黑蛇進來了,它要爬上我的腳了!納戛!納戛……”
媽媽在屋子里喊叫,她的呼叫聲歇斯底里。
我知道媽媽已經(jīng)進入瘋狂狀態(tài)了,我只能放下手上的工作,跑進媽媽的屋子。
那只有五斤重的三牙魚干掉落在木板上,它三顆驚人的長牙正對著媽媽。屋子底下的海水在浮蕩,地板細縫中涌進水來,且越積越多。媽媽蜷伏在海神神像前,水流到了媽媽的腳邊。她全身戰(zhàn)栗。
她的臉又涂成了海藍色。
媽媽之前說,海神就是這個顏色。我們信奉海神。海神是什么顏色,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死去的爸爸也不知道。自從爸爸穿著那套藍色的衣服在風暴中消失以后,媽媽就認定海神是藍色的。風暴來的時候,她就將臉涂成藍色。
可海神現(xiàn)在并沒有保佑她。她的眼睛這一刻變得渙散,嘴里念念有詞,整個人不住地顫抖。
雷聲逼近,雨點到達屋頂。屋頂傳來的噼里啪啦的巨響讓媽媽顫抖得更厲害。她的眼淚像海水,不住地從眼里涌出來,臉上的藍色涂料被沖出一道道河流。媽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恐懼。
“媽媽,風暴還沒有來,風暴不會來了?!蔽业穆曇粢沧兊妙澏镀饋恚皇且驗楹ε嘛L暴。
我們身邊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海。媽媽懼怕風暴,可媽媽不愿意離開。在風暴來襲的時候,我哀求她:“我們離開海吧。我有手藝,可以在岸上養(yǎng)活你?!眿寢屩皇橇鳒I,她說了話,但她的話很快被風吹走了,被雨水沖走了。風暴過去了,我說:“我們現(xiàn)在就離開海吧?!彼诳傄部棽煌甑木W(wǎng)前面,海水退去,她說:“你阿爸在海里呢?!?/p>
現(xiàn)在我四十一歲了,她的孫子小虎戛也能在海水里自由潛水了。數(shù)不清的風暴來了又過去。我已經(jīng)不再哀求媽媽到岸上去。誰都不再主動提出要回到岸上去,好像岸早已沒有了一樣。
但我的阿佳和小虎戛三天前還是回到岸上去了。
我走出屋子時,風從水里上來阻擋我,還沒來得及拆下來的棚頂隨風響動起來。再晚些,它就會被掀掉,然后被拋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網(wǎng)箱我上個禮拜加固了,風暴一旦到來,網(wǎng)箱浸在海水里,箱中的魚苗會隨海水涌動回歸大海。媽媽從不為這些哭泣。媽媽會說,它們本來就屬于大海。她自己用網(wǎng)網(wǎng)住的魚,她會說,這才是海里的魚。
我卸下了最后一張棚頂。魚排已經(jīng)成了一艘進水的飄搖不定的船。屋子飄搖著。
媽媽的哭泣聲消失了。我知道她現(xiàn)在一定緊緊抱著海神像。
風暴恐怕要提前到來。我搖搖晃晃地回到媽媽的屋子里,挨著她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是海水,海神的腳底浸在水中。
我們在幽暗中的搖搖船上。我們的西門岬是大洋上幽暗的搖搖船。
我想風暴很快就會過去。
風暴要是走了,媽媽會回過神來,那時候阿佳他們母子會回到海上來,我們就能一起再次聽到媽媽唱海洋之歌:
“光屁股的納戛納戛在海里,穿褲子的納戛納戛不喜歡上樹,納戛納戛的兒子出生在海里,納戛納戛的兒子也不喜歡爬上樹……”
[責任編輯 冬 至]
塔娜,1989年生,廣東汕尾人,作品散見于《羊城晚報》 《南方日報》《百花園》《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