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嵐
前日立秋。賈島的詩說:“商氣颯已來,歲華又虛擲?!鄙虤饩褪乔餁?。商是一個聲音,也是一顆星星。五行屬金,色屬白,于時屬秋。音樂屬于時間,而時間與一切的事物相關聯(lián)。
立秋當天還是盛暑,離了空調依然無法過活,但為了一些造作的入秋儀式感,把它當作對自己虛擲時光的勉力反抗,我把做到一半、久未經(jīng)手的琴的面底板給粘合了。
今年我?guī)缀醵紱]有做琴。如果我做琴,時間就會留下證據(jù),變成一個實在的物體在那里,不僅看得見摸得著,還可以彈得響聽得到。所以雖然我做琴很少,但它對我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把兩塊木頭不停地減薄,到一種恰好的程度時,把底板蒙在面板上,兩塊沉默的木板就變成了琴的形狀。用手試敲底板,會有來自琴腹的回聲。沒有問題的話,在琴腹里寫下時間款,例如說“癸卯立秋”,就可以用生漆把面板和底板粘到一起,這個時間似乎就變得有了意義。
為了把儀式感做徹底,干完活我又彈了幾首與秋天有關的曲子。
琴曲中最不缺秋天的主題。名曲中大曲有《秋鴻》,小曲有《洞庭秋思》,不大不小的還有《平沙落雁》。
每次彈《平沙落雁》,我都會想到2004年的秋天。
那時候的我?guī)е环N錯置的想象,想要到一座古城去,所以到了洛陽。那年我才十七歲,第一次在外地生活。我剛剛換了一張琴。我頭一年買的第一張琴因為制作上有問題,我無法順利地學習,所以把它處理掉了。然后我在洛陽直接在一位斫琴師那里另買了一張,我想這次終于可以真正地開始彈琴了。
我看著視頻自學,因為有音樂基礎,技法學得還順利,但我總覺得進不去古琴的世界。因為那個世界只在我的想象里,當它以一個物質的身體在我面前出現(xiàn)的時候,我不知道怎樣與它相處。當我面對真實的琴時,反而有種不實的感覺。
那年夏天我還住在城里,在盛大的梧桐樹下和馬路上,騎著自行車游蕩,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等秋天到時,我住到了城郊,眼前的事物變成了河流和山脈。在氣象上與琴更近了,但琴依然是件很模糊的事物。所有關于琴的故事,都在告訴我琴是在彼處,我需要改變自己去接近它。它在山里,在時間深處,在精神河流的彼岸。一個彈琴的人應該努力到達對岸。
有天我路過洛河,正好河面被秋天的霧氣籠罩著。水岸與沙洲變得模糊,它們與霧氣融為一體,逐漸與天色相接,成了遠處看不清的風景。我那時知道的曲子里,唯一能與此情景連接起來的就是《平沙落雁》。我感到古琴的世界似乎與我眼前的世界重疊了。本來我已經(jīng)停止了學琴,但我突然很想學習《平沙落雁》,于是我繼續(xù)嘗試。
僅僅是開頭的幾個泛音就讓我非常感動,可到了按音的段落,我還是只學了一段就放棄了。我第一次學琴的嘗試也就中止在這里,后面幾年我都沒有再嘗試過。不僅僅是因為自學的困難,更重要的是,古琴依然在抗拒我。那個古琴的世界在飄蕩,有時我能感到它在我身邊,但當我想進入的時候,它又非常遙遠。
那個秋天我感覺十分茫然,好像《平沙落雁》的氣息就是茫然的,就像那個模糊的風景,好像來自幾百年前的秋天。雖然沒有能夠學下去,但我的記憶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與這首曲子貼合了,以至于許多年后,我只要彈這首曲子,都會想到那個時候的自己。
2012年的秋天,我二十五歲,住在杭州,離我喜歡琴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在這之前的頭一兩年,我又開始自學彈琴。我學了一些曲子,有的很長、很有名,有的公認很難。它們都可以經(jīng)我的手被完整地彈出來,但它們似乎與我沒有關系。古琴對我來說依然是幾百年前的聲音。
大部分時候我在看書、聽搖滾樂。我住在四面水泥的房子里,但外面是樹,樹上有鳥,從小區(qū)往外,與城市的邊緣還隔著幾公里的田野。有寬闊的平地,也有雜樹圍攏的水塘,立著白鷺和蘆葦。如果是霧天,會覺得那片原野上有一眼看不盡的詩意。我就會想象古代的江南,想象有個琴人或者是畫家住在田野的深處,那樣的時候我就想把琴彈得更好些。
那年夏末的時候,我聽到了成公亮先生彈《洞庭秋思》。
這首曲子是查阜西先生打譜的,喜歡原譜的人可能會失望,因為這首曲子是他根據(jù)好幾個譜本合參,又加上自己的理解加工而成的。
現(xiàn)在彈這首曲子的人,幾乎都是通過成先生的記譜來學習的,因為查先生并沒有留下一個定稿,成先生就把這首曲子根據(jù)查先生的錄音,再對照幾種古譜重新記了下來。查先生在這首曲子里加了幾處原譜里都沒有的過渡音,它們像一些語助詞,有時候像“啊”,有時像“唉”。在查先生的演奏中,這些語助詞是一帶而過的;而在成先生的演奏中,它們被強調,但卻是用很輕的語氣去強調。他完全把這首曲子變成了自己的情緒、自己的語氣。
我默默記下成先生講解的要點,回去就開始學習《洞庭秋思》。后來整個秋天我都跟這首曲子在彈戀愛,我跟它耗磨了整個秋天。
這首曲子我是偷師學的。后來我未再跟成先生請教過這首曲子。我偶爾在他面前彈時,他似乎也默許了我的演奏。
我一直聽說我們要把琴彈得有生命力,要有語氣。我在想,到底什么樣算是有生命力,而又該用什么樣的語氣。我通過這首曲子,把我的生活與琴給黏合到了一起。它們統(tǒng)一了。
《洞庭秋思》僅僅兩頁的譜子,彈下來不過三分鐘,但是并不簡單。
現(xiàn)在有很多人聲稱在打譜,他們在琴上把譜子彈出來,然后說自己打了什么曲子。我也常常這么做,但是我不敢說自己是在打譜,因為有像查阜西先生這樣的典范在那里。他通過《洞庭秋思》給我們示范了什么是真正的打譜。最終的成品我覺得是渾然天成的,每個音都融在了一起,多一個音和少一個音都不行,以至于我再去對照古譜時,反而有種不適應的感覺。這種不適應的感覺也來自于,這首曲子我彈了很多遍,每個音都與我的身體融合在一起了。
前陣子有琴友聽我彈《洞庭秋思》,問我:“這首曲子花了很大工夫吧?”我感到一種被理解的快樂,因為它應該是我彈過最多的曲子。
最近我又按照廣陵派的傳譜重新去學《平沙落雁》,我每天都在反復彈它?!镀缴陈溲恪泛汀抖赐デ锼肌?,分別是我對秋天的兩種回憶:一個是遠處的風景,一個是此時。
當遠處的風景成為記憶的時候,每次彈起,它就在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