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佳童
小時候我家人多,家里有一個專門吃飯的大黑圓桌,最多可以坐十個人。我和爺爺坐對面,兩個人同時伸出胳膊,手指還不能碰到一起。圓桌中間總是擺著一個搪瓷茶盤,茶盤里是一把四四方方的大茶壺,白色,畫著《松鶴延年圖》。圍著茶壺是一圈茶杯,大概有七八個,口兒朝下扣在茶盤里。
天氣涼的時候,那張茶盤里還要多一個物件,是一個暖子,茶暖子,扣在茶壺上。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明什么是暖子,從功能上來說它就是個給茶壺保溫的東西。爺爺奶奶喜歡喝茶,他們說茶水比白開水解渴,夏天涼心,冬天暖胃,茶是個好東西。他們早上不喝茶,第一壺茶從中午開始。奶奶一去做晌午飯,爺爺就要張羅著涮壺、沏茶。等飯熟了,茶也香了。沏茶這件事爺爺很少忘記,因為忘了會挨奶奶罵。
這壺茶他們會一直喝。從一家人上桌吃飯開始喝,我們吃完了下桌他們還在喝,慢慢喝,喝白了就再續(xù)茶葉,一直喝到晚飯。晚飯后就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睡不著了。夏天還好,秋冬空氣冷,說兩句話的工夫茶水就涼了,倒掉實在可惜。因此每年秋雨一落涼風(fēng)一刮,奶奶就會走進(jìn)里屋,從柜子里取出她的茶暖子來。使勁拍打拍打,挑天兒好的時候在太陽底下曬曬,讓里面的棉花重新蘇醒過來,變得暄軟,然后就安排到茶壺上工作。
我家的茶暖子是奶奶親手縫的,正合方壺的尺寸。三角形,下面開口,里面絮著厚厚的棉花,很像電視里濟(jì)公的帽子。暖子外面用的是錦綠色的粗緞,摸上去很滑。暖子內(nèi)里是兩塊白棉布。這兩塊棉布本來是非常白的,奶奶愛干凈,用得很仔細(xì),每年春天用完還會把暖子揉洗干凈。有一年我看了一部叫《醉猴》的武俠電影,十分癡迷里面的醉拳,于是閉著眼睛在屋里瞎搖亂晃,嗷嗷怪叫。結(jié)果不小心撞到了圓桌,打翻了茶壺,新續(xù)的熱茶水流出來,在茶暖子上留下了一片褐色的印子,怎么洗也洗不掉。那時奶奶正躺在里屋炕上打盹,聽到聲音被驚醒,嚇了一跳,跑出來再三確認(rèn)我沒有被滾燙的茶水傷到,然后才長舒一口氣,由憂轉(zhuǎn)怒,把我狠狠罵了一頓。
電影里的醉拳我終究沒有練成,要是沒有茶暖子,那只畫著松樹和仙鶴的大方茶壺恐怕也要報銷了。要真是那樣,奶奶就不只是罵我一頓那么簡單了。
奶奶的茶暖子用了許多年,因為日熏月染有一股濃濃的茶葉香。我很喜歡聞它的味道,常常趁奶奶不注意把茶暖子整個蓋在臉上。我還喜歡把它戴在頭上,手里再拿上爺爺?shù)钠焉?,跟著電視里的?jì)公一起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當(dāng)然,這更是絕對不能讓奶奶發(fā)現(xiàn)。
冬天的時候,每次我放學(xué)回家,一進(jìn)屋,奶奶都會趕緊攥住我的小手,一邊搓一邊問我冷不冷。然后拿開茶暖子,給我倒杯茶,讓我喝口熱茶暖和暖和。不知道為什么,奶奶特別喜歡攥我的手,通過攥我的手來判斷我冷還是不冷。有時候就算剛剛攥過,出去拿個東西再回來,她也一定要再攥一次。要是我的手比她的手熱,她就很高興,要是我的手很涼,她就會給我又捏又搓,讓我喝茶,同時不許我再出去瞎跑。最近幾年奶奶老得很快,沒有多少活力了,我的手總是比她的手熱,所以她總是很高興。
后來我上初中,我家分家了。小叔小嬸分了出去,大圓桌沒有了用處,換成了八仙桌。不過爺爺奶奶還是住在我家,大方茶壺和錦綠的茶暖子也一直在用。那段時間我身體不好,學(xué)校食堂里的飯又吃不習(xí)慣,剛開學(xué)一個月就瘦了很多,可是學(xué)校是統(tǒng)一寄宿的,又不能回家,我媽就決定每星期中間給我送一次飯。
她仿照奶奶的茶暖子做了一個小飯暖子。也是一頭開口,不是三角形,是四方形,黑色的布,格紋,絮了很多新棉花。每回她給我送飯都把飯盒裝進(jìn)這個小暖子里,一路保溫。小飯暖子起先設(shè)計很簡單,拿一根繩就把口捆住了,就跟個口袋一樣。后來我媽在開口處安上了一排摁扣,再后來,摁扣又換成了拉鏈。把東西往里一塞,拉鏈一拉,十分方便。
我們當(dāng)時的教室在學(xué)校第一排房子的最西邊,斜對角是一個已經(jīng)廢棄的老門,由鐵柵欄組成,門上的紅漆早已經(jīng)換成了褐銹。每到周三下午第四節(jié)課,我媽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老門那兒。她騎著一輛電動車,車筐里就是那個黑色的飯暖子。下課鈴一響,我飛奔過去,我媽從柵欄縫兒里把暖子遞給我,同時還會囑咐幾句,比如“先吃包子,包子涼得快”,或者“糖三角給你放了不少,吃不了分給同學(xué)”。這時我總會匆匆點頭,恨不得立時就把飯暖子打開拿出來海吃。我媽還惦記著家里,再囑咐兩句學(xué)習(xí)上的事兒就騎上電動車離開了,我趕緊抱著飯暖子猴急地往教室跑。
飯暖子里的飯都是我愛吃的,一般主食是饅頭,饅頭旁邊是拿塑料袋包著的一個小碗,碗里常常有兩三樣菜。有時候里面沒裝饅頭,裝的是餡餅、肉龍、稠稠的麥仁飯,也有時候是買來的鹵雞蛋、熱好的罐裝八寶粥。我記得有一次趕上家里炸醬,我媽還特意用玻璃瓶子給我了半瓶肉醬來。因此對我來說,打開飯暖子的感覺,很有點像刮獎,驚喜無限。
我媽每次來送飯都會把飯暖子留給我,等我星期六放假再捎回家,如此來回往復(fù),伴隨了我初一一整年。
冬天天短,她常常第三節(jié)課就把飯送來了。這時小飯暖子的保溫作用就更加明顯,里面的大白饅頭,到第四節(jié)課下課的時候吃還是燙手的??删退愕谌?jié)課就來,我媽回到家天也黑了。她有胃病,從我記事起就怕涼,冬天她騎著電動車給我送飯,要把自己裹得像一頭熊一樣厚實。當(dāng)我坐在教室里吃著熱乎乎的飯菜時,她卻還騎著電動車餓著肚子在冷風(fēng)中往家趕。等她到家,天已經(jīng)黑透了,她肯定又冷又餓。家里奶奶那厚厚的年代悠久的茶暖子里還溫著熱茶,等著她,幫她暖一暖腸胃。
我長大以后,就再也沒有用過我媽的小飯暖子了,奶奶的茶暖子也只是在過年回家時才會見到。我知道它們只是一種簡單的保溫工具,平平無奇,可是每次想起它們,我卻總能聞到那濃濃的、透過層層棉花散發(fā)出來的香。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