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詩

再過幾日就是花燈節(jié)了，九歲的朵鐸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按照田西村的傳統(tǒng)，這幾天家家戶戶就該把花燈做好了，手藝好一些的，還會去競爭一下“最美花燈”評選的第一名。

其實去年第一名的獎品不過就是一大箱耙耙柑和一個電風(fēng)扇，根本沒有多稀罕。只是因為獲獎?wù)呤翘颐簟滂I最好的朋友，朵鐸心里免不了有些酸溜溜的。桃敏也真是討厭，這段時間三番兩次在她跟前問：“朵鐸，你家里就沒一個做花燈厲害的人嗎？那看來今年花燈節(jié)評選，你又沒戲嘍！”

不過話說回來，桃敏去年的那個花燈做得真是漂亮啊！憨態(tài)可掬的扭花豬栩栩如生，任誰看了都走不動道兒。那個花燈是桃敏的舅公給她做的，舅公做了一輩子的花燈，手巧得很。朵鐸也把自己家不管親疏遠近的親戚都給數(shù)了一遍，就沒有會做花燈的。

“唉。”小小的人兒，愁得很??！

爺爺把朵鐸的舅舅請了過來。自打朵鐸的媽媽離世以后，舅舅就格外心疼這個外甥女，每次知道她有什么煩心事，總是第一個過來幫忙。

“好啦，舅舅已經(jīng)想出方法來了，雖然咱們家沒人會做花燈，但我認識一個人，他絕對可以做出你想要的樣式來?！?/p>

朵鐸的舅舅是在鎮(zhèn)上開中醫(yī)館的，他每隔十天半個月就得到山里去采草藥，也因此結(jié)識了許多住在山里的朋友。據(jù)舅舅說，在朵鐸家附近那座松溪山的山腳下，住著一個叫阿三爹的男人，精通各種手藝活兒。相信做個漂亮的花燈，對阿三爹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

第二天一早，朵鐸就跟著舅舅出發(fā)了。松溪山并不遠，從朵鐸家出來一直往西走，大約二十分鐘后就走到了山腳下。再沿著一片竹林中間的羊腸小道向前走十來米，映入眼簾的是一間被溪水、竹海和碧草環(huán)繞的小竹屋。

這兒就是阿三爹的家了。

“朵鐸，阿三爹的媳婦阿三娘是個啞巴。你一會兒進去了，不要隨便提起，會不禮貌?！痹谶M屋前，舅舅湊到朵鐸耳邊小聲叮囑了一句。

朵鐸乖巧地點了點頭，舅舅這才牽了她的手進門。

阿三爹的屋子里有些亂，地上堆滿了風(fēng)干的竹子，門口旁邊放了兩個笨重的木頭架子，上面擺放著一些做好的工藝品，有竹筒、竹扇，還有精美的竹根雕。

屋子中間有一方黑色的矮長桌，兩個人在桌邊相向而坐。一個是正在干活兒的男人，他發(fā)鬢微白，戴一副金色邊框眼鏡，穿一身灰青色布衣長褂，給人的感覺不太像一個手藝人，更像一位教書先生。他的對面是一位婦人，著一身淡黃輕衫，發(fā)髻高高綰起，氣質(zhì)溫婉，眉目如畫。

“阿三爹，阿三娘?！倍滂I乖巧地打招呼。

阿三爹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問道：“羅大夫，今天進山采藥嗎？”

“噢，不是?！倍滂I的舅舅說，“阿三爹，今天我們過來，是有件事想拜托您幫忙。花燈節(jié)不是快到了嗎，我這外甥女鬧著要個漂亮的花燈，我們家又沒人能做，想請您幫著做一個?！?/p>

“噢。”阿三爹聽清來意，把目光轉(zhuǎn)向朵鐸，“小姑娘，你想要個什么樣的花燈呀？”

來之前想到要見陌生人，朵鐸本來還有些膽怯，如今見到慈眉善目的阿三爹，朵鐸一點兒也不怕了：“阿三爹，我想要一個花燈，造型最好是像嫦娥仙子那樣的?！?/p>

阿三爹笑了一下。

朵鐸和舅舅齊聲問：“做不了啊？”

阿三爹搖頭：“不是，我是說這個簡單，我給你做個更漂亮的?！?/p>

趁著阿三爹做花燈的間隙，朵鐸和舅舅在附近溜達了一圈。

山腳下的小竹屋本就遠離人群，阿三爹還用一片竹海隔絕了外界，更顯得清幽雅靜。

“這里好像電視里古代人住的地方啊。”朵鐸東看看，西瞧瞧，愣是沒發(fā)現(xiàn)阿三爹生活的地方有什么“現(xiàn)代”的痕跡。他們這兒每戶人家都喜歡把小汽車停在自家院子里，但是阿三爹這里別說小汽車了，腳踏車都沒有一輛。他家的院子空落落的，只有一架用竹子做成的舊秋千，看起來也很久沒有人用過了。

朵鐸坐上秋千蕩了一會兒，望著眼前的小屋出神，腦海中的疑問不由得脫口而出：“舅舅，您說阿三爹和阿三娘在哪里做飯??？”

就這么一個小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確沒有看到廚房，連煙囪都沒一根。舅舅被朵鐸問得有些蒙了，他猜測道：“興許阿三爹他們工作太忙了，每天都在外面吃?！?/p>

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竹浪翻涌如海，把朵鐸將要說出口的一句“他們是神仙吧”淹沒了。

“花燈做好嘍，進來看看吧。”阿三爹在屋里喊了一聲。

“這么快！”朵鐸飛快地跑進屋，看到阿三爹手上提著的花燈，她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嘴巴接連說出了兩個“天啊”。

這是一個用牛皮紙剪成的人臉樹狀的花燈，它有仙女一樣好看的面孔，有飄揚的長發(fā)，長發(fā)上還“長滿”了各種奇花異果……朵鐸從沒見過這樣的花燈，那些個兔兒燈、柚子燈在它面前簡直遜爆了。哪怕是桃敏去年的扭花豬，也根本不能和它相提并論。

這還不止呢！阿三爹取來一炷燭火點燃花燈，那張人臉立即被照得亮堂，也不知道他究竟設(shè)計了什么樣的機關(guān)，人臉上的眼睛竟然可以隨著光亮緩慢開闔，奇妙得很。

朵鐸感覺自己被一種龐大的神秘感籠罩起來，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喜歡嗎？”阿三爹問。

“當(dāng)然喜歡！謝謝阿三爹！”朵鐸歡天喜地地接過花燈，她知道，今年花燈節(jié)的評選，肯定能得個好名次。

解決了朵鐸的煩心事，舅舅在一旁和阿三爹閑聊起來。朵鐸邀請阿三娘和她一起玩花燈，阿三娘倒是也陪朵鐸玩，只是不管朵鐸說什么、做什么，她的臉上都維持著同樣的笑容，這著實讓朵鐸覺得無趣。

沒多久，朵鐸就拉著舅舅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朵鐸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花燈上少了一顆果實！

“是一顆‘葡萄’，我剛才還把它拿下來和阿三娘玩呢?！倍滂I說，“沒準是滾到地板上去了，我得回阿三爹家里尋一下?！?/p>

“要不算了吧，也就一個小裝飾，別人看不出來?！本司藙袼?/p>

朵鐸不肯，缺失的一顆果實雖然很小，但她總覺得這讓自己的花燈變得不完美了。

“舅舅您在這兒等下我，我馬上就回來?！?/p>

朵鐸急匆匆地跑著，很快就回到了阿三爹的小竹屋?？赡苁切『⒆幽_步輕吧，她明明都站到了小屋的窗前，可屋里的阿三爹和阿三娘愣是沒察覺到她的存在。也因此，她才能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

透過窗戶，朵鐸看見阿三爹和阿三娘相對坐著，阿三爹嘴巴一張一合的，好像在和阿三娘說些什么。可就在須臾之間，眼前的阿三娘卻化作一團白色的霧氣，消失不見了，只留阿三爹一人獨坐。

朵鐸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她看到的這一幕。一時之間她的喉嚨好像發(fā)不出聲音了，雙腿也不聽使喚，愣在了原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三爹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她驚慌，阿三爹比她更驚慌。

“你……你在這里多久了？”阿三爹問。

朵鐸終于回過神來。

她走進屋，撿起一個小泥人。

“阿三娘，是您捏出來的泥人嗎？”

“什么？”阿三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假裝自然地拿起一把小刀，繼續(xù)削他的竹子，“小姑娘別胡說八道，你阿三娘出去買菜了，一會兒才能回來?！?/p>

“我不可能看錯！”朵鐸一手舉著小泥人，一手指著小木凳，“我剛來的時候，明明看到阿三娘坐在這里，可是一眨眼，她就化成一團霧氣不見了，然后，地上就多了這個小泥人兒?！?/p>

說完，她聽見了一聲細微的嘆氣。

“你不是和你舅舅走了嗎，現(xiàn)在回來做什么？”阿三爹放下小刀望著她，語氣變得生硬，面容也變得陰沉了許多。

“花燈上有個裝飾掉了，我回來拿。”朵鐸的聲音弱了，她年紀還小，面對長輩的威嚴不免有些膽怯。

阿三爹在地板上搜尋了一遍，從一堆木屑里翻找出那顆“葡萄”，遞給朵鐸說：“好了，你走吧?！?/p>

朵鐸訕訕地轉(zhuǎn)身，忽然背后傳來阿三爹的聲音：“咳……小姑娘，請你別把剛才的事說出去?！?/p>

朵鐸轉(zhuǎn)過身，她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揚起頭說了一句：“不說出去也可以，您能給我捏一個媽媽嗎？”

“什么？”

“我媽去世了好幾年了，我想請您幫我捏一個媽媽?！?/p>

“我不會?！?/p>

“那我就去告訴我舅舅，您是個會大變活人的妖怪?！倍滂I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也擔(dān)心自己的威脅毫無用處，畢竟書里都說，妖怪一張嘴就能吃下一個小孩。

阿三爹沒回話。朵鐸溜圓的眼睛一直盯著他。

等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開口了：

“好吧。你下次來的時候，帶上一張媽媽的照片。但你得答應(yīng)我，這里的秘密，只有我們倆知道?！?/p>

“一言為定?！?/p>

幾天后的花燈節(jié)上，朵鐸憑借著阿三爹做的花燈，如愿拿了第一名。接下來的好多天，她時不時就把那花燈拿出來瞧一瞧、樂一樂。連爺爺都說，她的魂兒都粘在這花燈上了。

爺爺不知道朵鐸的秘密。

好不容易盼到放假，朵鐸馬上揣了一張媽媽的照片去找阿三爹。阿三爹也沒有食言，當(dāng)真照著相片上的人像，用泥巴捏了個小人兒出來。

“真像?！倍滂I捧著那個小人兒左看右看。

阿三爹又收集了她的一滴眼淚。他說：“泥人是型，血和淚才能點出魂來。你年紀小，便取淚不取血。只是有一點我要告訴你，這泥人每天只能化作人形大約兩三個小時，時間一到，人形就會化作霧氣消失，你能接受嗎？”

“嗯?！倍滂I點頭。

也不知道阿三爹用的是什么法術(shù)，他只用手指輕輕一點，那滴淚落入小泥人兒的身體里，頃刻間就化作人形，站在了他們面前。

“媽！”朵鐸沖過去抱住了“媽媽”。

她記憶中的媽媽就是這個模樣，喜歡穿一件藍色的衛(wèi)衣，扎個清爽的丸子頭，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小小的一道弧。

四年了，她沒變。

盡管這個“媽媽”不能張口說話，也不像以前那樣大聲地叫她的大名“江朵鐸”，但只要能站在她的面前，讓她摸一摸、抱一抱，她就已經(jīng)很滿足很滿足了。

朵鐸和“媽媽”相互看著，朵鐸的淚早就落了下來。

“媽媽”也落淚，但她的淚掉不下來，那滴淚珠在離開臉頰的那一刻，便又如同霧氣一樣散開，消失了……

后來，朵鐸一個人去過阿三爹那里很多次。她時常依偎在“媽媽”的懷里，訴說自己的心事，如同從前很多個閑暇的午后一樣。時間久了，她都差點兒忘了媽媽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

漸漸地，朵鐸和阿三爹也相熟了一些。她發(fā)現(xiàn)阿三爹并不愛說話，不干活的時候，喜歡坐在窗口吹他的短笛。

笛子吹出細細的調(diào)子，屋外的竹葉就會輕輕地搖晃。微風(fēng)從外面吹進屋子，吹動掛在門口的鈴鐺，吹過朵鐸的脖子，癢癢的。

“好夢幻的景象?！倍滂I感慨道，“如果這時候有人能唱首好聽的歌兒，就更好了?！?/p>

“以前，的確是這樣的?！卑⑷畔轮竦眩劬ν蛟鹤永锬羌芮锴?，“我喜歡在窗邊吹笛子，她喜歡在秋千上哼歌兒，我們不覺厭倦，每日都是這樣過?！?/p>

“阿三娘……”朵鐸問，“她是個愛笑的人嗎？”

阿三爹臉上的神情，如剛才吹過的輕柔的風(fēng)，“她當(dāng)然愛笑，她本就是調(diào)皮的性格，我隨便說句什么話，都能把她逗得咯咯笑。她還不喜歡端坐，坐在哪里都翹著腳尖晃來又晃去，像個小孩兒?！?/p>

一說起阿三娘，阿三爹的話都比平時密上許多。

說得多了，朵鐸就會轉(zhuǎn)身去看端坐在凳子上的女子。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這個人和阿三爹所描述的阿三娘不像是一個人。

直到許久以后的一天，朵鐸終于知道她們的“不一樣”究竟在哪兒了。

那天下午，她和阿三娘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她來躲，阿三娘來找。她玩性大發(fā)又求勝心切，急著沖進竹林，一不小心就被那層層疊疊的竹葉割傷了臉。她當(dāng)即疼得大哭，跑進屋里去找“媽媽”。

“媽媽”正在泡茶，見她受了傷，馬上起身找來藥品和紗布，小心地幫她清洗包扎。等到傷口處理好了，“媽媽”又回到桌前繼續(xù)泡茶——好像幫她處理傷口和泡茶一樣，都只是一道工序而已。

朵鐸傻愣愣地看著“媽媽”的背影，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不，媽媽不是這樣的！記得有一次，自己被樹枝刮到了眼角，雖然只是很細微的一道傷痕，可媽媽還是請了三天假在家照顧她。媽媽總是溫柔地撫著她的臉，說：“我可不能讓我的寶貝破了相呀，這么可愛的一張小臉蛋兒。”

朵鐸突然想起了什么，著急地翻找起她的書包。她從里面找出兩顆芒果味軟糖遞給“媽媽”，說：“這個糖果蠻好吃的，媽您吃一個。”

“媽媽”接過去，撕開包裝將糖果放入嘴里，隨即點頭微笑，表示好吃。

朵鐸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臉上被割傷的口子很疼，但這跟心里的失望相比，算不了什么。

她拎起書包，低聲和阿三爹告別。阿三爹詫異于她的情緒為何突然間有如此大的變化，疑惑地問：“你是怎么了？”

這個九歲的小女孩望向他，目光如炬?！鞍⑷?，您捏出來的阿三娘……真的能替代原本那個阿三 ?娘嗎？”

阿三爹的身體一顫。

“我媽媽最疼愛我了，每次我受傷，她總是第一個沖過來查看情況。她給我包扎好傷口后，從來都不會馬上就走開，總是把我抱在懷里，一遍遍親我的額頭……我媽媽還對芒果過敏，哪怕是只有一點點芒果成分的軟糖，她也不會吃……”

朵鐸的眼神里盛滿了失望：“我以為求您給我捏一個媽媽，我的媽媽就會真的回來。但其實這個和我媽長著同一張臉的“人”永遠也不能替代我的媽媽，就好像現(xiàn)在的阿三娘，院子里那個秋千她永遠也不會去坐……”

“你……”阿三爹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他慢慢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院子里那個早已破舊的秋千。多少年了，那個喜歡蕩著秋千哼著歌兒的女人離開他究竟多久了？

阿三爹是可以用泥土捏出一個和她一樣的小人兒，也可以用他的靈力讓“她”俏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清晨時“她”來，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傍晚時“她”化作霧氣，消失于無形。

但他無法欺騙自己說：“我不孤獨?！?/p>

原來，這世上所有的生靈都是獨一無二的，沒了就是沒了。捏出來的泥人再怎么像，也終究不是從前那個人了。

后來。

朵鐸的舅舅來家里，他和朵鐸爺爺聊起最近發(fā)生的一件奇怪的事。

“之前我不是認識一個手藝人嗎，住在松溪山腳的阿三爹，給朵鐸做過花燈那個?！本司说纱罅搜劬φf，“你猜發(fā)生什么事了？一夜之間，他和他媳婦都人間蒸發(fā)了！不止人不見了哦，他住的那個小屋子，一夜之間變成了一棵老樹，長得非常高，枝葉特別茂盛，而且那樹根長得就和佛陀一模一樣。專家去看過，都說這棵樹起碼得有上千歲的年紀了，但你說怎么可能呢？我和朵鐸之前還去過，那地方全是竹林，一棵樹也沒有?！?/p>

“這真是怪事了?！倍滂I爺爺活了這么大年紀，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事。

“對呀，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現(xiàn)在都說那是一棵神仙樹，都往那上面綁紅繩兒祈愿呢?！?/p>

“舅舅?！倍滂I聽到他們在談?wù)摪⑷?，走過來說，“阿三爹原本是個很厲害的樹妖，后來放下執(zhí)念，到天上做神仙了?！?/p>

“你怎么知道？”舅舅和爺爺齊齊問道。

“秘密。”

聽聞松溪山腳下的那片竹林，又長出了新枝葉，蒼翠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