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娜
鄭明哲每次風風光光回到鄉(xiāng)下,心里都有一根刺,道不得,拔不去。
鄭明哲其實不想回鄉(xiāng)下,但八十歲高齡的父母對城市過敏,每次到城里,不是這不舒服就是那不自在,成了醫(yī)院的常客。老人苦笑說,城市欺負咱鄉(xiāng)下人。
鄭明哲是個孝子,父母在鄉(xiāng)下,隔三岔五他就往老家跑,一百多公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開車兩三個小時,對于年過半百的他來說,說不累是假的。當然如果他要叫司機,司機是義不容辭的,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自己開車。他知道,司機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事,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圍著領導轉。
每次回家,縣里、鎮(zhèn)里的領導就成群結隊而來,他的屁股還沒坐熱,那些人的汽車就到了,那些人打著請示工作的旗號,其實鄭明哲心里一清二楚,無非是套近乎、求照顧。人總是有虛榮心的,總是喜歡被人捧著圍著,就算當了領導的鄭明哲也不能免俗。但鄭明哲還是有原則的,人來可以,禮物一概拒收。父母埋怨他,你是來看我們的還是來工作的?
鄭明哲嘿嘿笑道,誰讓你兒子是領導呢?兼顧,兼顧。
讓鄭明哲很不爽的是,縣里、鎮(zhèn)里的領導都是他的膜拜者,偏偏村里的左鄰右舍不拿他當回事,見面只是打一聲招呼,從不見他們上門。更有那上屋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發(fā)小鄭峻,簡直是目中無人,從不主動打招呼,更別說上門見他了。
當年,他們不說是生死之交,也是情同手足。他們一起去上學,路上有棵龍眼樹,每到龍眼成熟的時候,他們都會去偷摘。鄭峻身體強壯,爬樹的事都是他的。鄭明哲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吃到甜甜的龍眼,那時候還是物資匱乏的年代,能吃到龍眼是很幸福的事情。有一年,鄭峻剛爬到樹上,就被主人發(fā)現(xiàn),鄭峻一驚,從樹上摔了下來,頭上摔了一個口子,血不斷地往外流,鄭明哲被嚇得直哆嗦,好在主人善良,回家拿了藥,及時為鄭峻止了血。鄭明哲為此被父母用竹鞭抽得血痕累累。
終于扯平了。兩個帶傷的人哈哈大笑。
鄭明哲其實更在乎的是村里人的感情。都是喝一口井水的人,骨子里流著的血還有相同的成分,咋就那么無情呢?
每每想到這些,鄭明哲心里就有根刺,甚至希望村里人能出點啥事,來求他幫忙解決。
但是沒有。熱鬧的依然是他的那些屬下。
爹、娘,我不回來的時候,村里人會來串門嗎?
會的,會的,平時都有不少人過來。奇了怪了,怎么你一回來大家都不來了呢?
嫉妒,他們一定是嫉妒我現(xiàn)在的成功。鄭明哲站在二樓的窗戶前,眼前是一片田野,有的種上甘蔗,有的種上花生,更多的還是種稻禾。村人三三兩兩地正在田地里忙活,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與他都是熟透了的關系,他很想走出去,在田埂上散散步,呼吸一些田野氣息,與他們拉拉家常。但是他怕看見村民冷漠的面孔,怕村民說他矯情,怕自討沒趣。
刺在鄭明哲的心里,越長越粗。
“人走茶涼”這句話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鄭明哲身上。
都說“禾怕寒露風,人怕老來窮”,鄭明哲深深感受到的是“人怕退了休”。鄭明哲的退休就像一場十二級臺風,縣里、鎮(zhèn)里的領導全都被臺風刮跑了。
這些勢利眼,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
正在慨嘆之時,鄭峻過來了,手里拎著一袋新鮮的枇杷。鄭峻早些年也出去打工,都是干些建筑之類的體力活。鄭明哲有心想幫幫他,給他找份輕松的工作,但鄭峻不領情,說苦力活掙錢多點。后來父母老了鄭峻就回來了,這些年開荒種了不少枇杷,用的是有機肥,枇杷口感特別好,聽說近幾年在電商平臺賣得很火,早早就被訂購一空,生活水平直奔小康。
鄭峻的到來,讓鄭明哲既意外又驚喜。
知道我以前為什么不來找你嗎?
現(xiàn)在我退休了,平民百姓一個了,我們平起平坐了,是嗎?
錯了!以前找你的人都是沖著你的位置,有求于你。如果我來了,你一定以為我有事求你,其實我們老百姓一般不會隨便求人,更不想給你添麻煩?,F(xiàn)在你沒權了,求你的人不來了,有感情的人才會來。
鄭明哲突然感覺,多年以來長在心里的刺,被鄭峻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拔除了。他剝了一個枇杷咬起來,甜甜的,有著一股蜜味,不像在城里買的,要么酸,要么沒味。
選自《芒種》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