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年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頂流，電影《長安三萬里》中李白的形象塑造是否符合你心中的想象和期待？其實，一直存在著兩個李白。

一個李白和我們所有人一樣，在人間上下求索，四處碰壁，歷經(jīng)滄桑，另一個卻始終遺世獨立，纖塵不染，從未打云端下來過。一個李白作為女婿、丈夫、父親、大V，都飽受詬病，另一個卻渾身散發(fā)光芒，值得人間第一流的贊頌。一個李白家喻戶曉，家弦戶誦，凡有華人處都能背幾首，另一個卻影影綽綽，渾身是謎團，隨便一個常見問題，都能讓不同意見的學者揎拳捋袖吵翻天。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李白，這也是李白無窮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期，我們與讀者來聊聊李白的情感生活，深挖李白最真實的另一面。

《長安三萬里》中提到了李白的兩次婚姻，他都是贅婿。

一次是青年時期，富豪老爸去世，李白被兩個哥哥以分家之名趕出家門，千金散盡，窮困潦倒，還生了場大病。低谷中，名門望族許家發(fā)出了聯(lián)姻意向，條件是要他入贅。好友高適不贊成，認為有損男人尊嚴。李白糾結，坐船在江上狂追偶像孟浩然，求一個意見，孟浩然投了贊成票。

另一次是李白人到中年，在桃花潭邊跟汪倫大笑道別而去，旁邊有位端莊雍容的貴婦，是他的夫人宗氏。宗夫人待李白十分深情，在他入獄時不離不棄，去找高適求情。這兩次婚姻匆匆表過，其實李白的感情經(jīng)歷可比這個豐富太多。

關于李白的婚姻，大家一般采用李白的“鐵粉”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的記載：“白始娶于許氏，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劉，劉訣，次合于魯一夫人，生子曰頗黎。終娶于宋（宗）?！?/p>

初婚：許氏夫人

李白的第一任夫人是前宰相許圉師的孫女。跟電影情節(jié)不同，據(jù)說李白入贅許家就是孟浩然牽的線。李白27歲時游歷到湖北襄陽，結識了比他大12歲的當?shù)刂娙嗣虾迫唬盅瞿?。孟老師見李白單身，就從中牽線，于是“許相公家見招，妻以孫女”。

許圉師是唐初進士，官至戶部尚書、左宰相。再往上一輩的許紹，更是顯赫，和唐高祖李淵是同學，后被封為安陸郡公。許圉師因為小兒子打獵時殺了人，被貶官，但家業(yè)還在，仍是望族。招李白為夫婿的，就是他的孫女許氏小姐，只是李白“嫁”給許小姐時，她祖父許圉師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有一種說法是許氏名叫許紫煙，也不知道“日照香爐生紫煙”跟她有沒有關系。這段婚姻幸福與否，我們不得而知。李白和許夫人生了一兒一女，女兒叫平陽，兒子叫明月奴，大名伯禽。

在和許夫人十多年的婚姻里，李白并不是個稱職的丈夫。許夫人為他生下一子一女，李白也未能盡到父親的職責。他時常爛醉如泥，又總是不著家，讀李白詩固然讓人大呼過癮，但和李白過日子，大概率會給差評。對此，許氏從來沒有埋怨過李白，她無條件支持夫君闖蕩事業(yè)。

李白覺得很是虧欠許氏，還專門寫過一首《贈內》：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大致意思，是說這一年三百六十天，我都是爛醉如泥的，你雖然是我的夫人，卻和漢朝太常卿周澤的妻子一樣。周澤對他妻子一點都不好，長期冷淡，還常有暴力行為。李白這是在變相表達對許氏的歉意。

大約在公元740年，許夫人不幸離世，40歲的李白成了鰥夫。獨自拉扯一對子女固然艱辛，還有比這更嚴峻的處境：在李白背后戳脊梁骨、風言風語的人越來越多，他已經(jīng)沒有理由繼續(xù)賴在許府了。

在一個男權社會中，入贅是非常卑賤丟人的事。寄人籬下的贅婿生涯，想必不會多么美妙。破局的關鍵自然是自己干出一番事業(yè)，但李白南北漫游，東西奔走，十余年的上下求索收效甚微。如果我們把《將進酒》的創(chuàng)作時間系于此一階段（此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眾說紛紜，茲不贅述），其中的奔放昂揚自是李白本色，但背后的寂寞蒼涼也早已掩飾不住。攬鏡見白發(fā)，蹉跎日月時，汲汲顧影，和今人的諸多焦慮一樣，不能細看自身處境，容易令人肝腸憂煎。

《長安三萬里》讓《將進酒》活起來了，大鵬人格與詩仙氣度借由飛騰的畫面與激蕩的音樂得到了極致張揚，但一切輕逸的終會煙消云散，人總要回到現(xiàn)實。

二婚：劉氏

許夫人和孟浩然相繼病故后，李白心情灰暗，帶著孩子移居山東兗州，因為他的家族里很多親友定居那里。遠房堂弟看他一個鰥夫挺凄涼，就給他介紹了一名姓劉的民間女子。李白“又合于劉”，這個“合”字很微妙，未必是正規(guī)婚嫁，可能只是同居，等于事實婚姻。

開始，劉氏對李白很滿意，畢竟，李白一表人才，還有名氣，和他在一起，說出去都有面子?？墒?，時間久了，劉氏發(fā)現(xiàn)李白要么在家喝酒，要么外出瀟灑風流，對于她和兩個孩子幾乎是不聞不問。劉氏可不像許氏那樣大度，再說她也不是孩子的親媽，她對兩個孩子越來越冷落，對李白也開始動輒辱罵。

李白罵不過劉氏，有一種秀才遇到兵的無措感，他把滿腔的憤懣訴諸文字，專門寫了一首《雪讒詩贈友人》跟朋友訴苦：

彼婦人之猖狂，不如鵲之強強。

彼婦人之淫昏，不如鶉之奔奔。

借以斥責劉氏對他的鄙夷。

恰恰在這樣分崩離析的時刻，李白時來運轉，在玉真公主引薦下，唐玄宗李隆基召李白入朝做翰林。接到Ｏffer，他開心地乘船西去，臨走甩下那句著名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婚就算是離了。

納妾：魯女

供奉翰林是李白一輩子最高光的時刻。在元丹丘和玉真公主的聯(lián)袂推薦下，唐玄宗用極其特殊的規(guī)格召見了李白——“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保ɡ铌柋恫萏眉颉罚┗实塾H自下輦車迎接，像是見到了“商山四皓”那樣的賢者一樣鄭重恭敬。先別緊張，這里的“床”只是坐具，別想多了。“御手調羹以飯之”大概也只是為了表示恩寵，象征性地擺弄一下羹湯，畢竟，唐玄宗親自喂飯這樣的待遇，大概率會被楊玉環(huán)壟斷，不可能輕易賞給一個四十二歲的男人。

因為長期抑郁不達，李白一向沒少遭人冷遇，這下好了，“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周圍人的態(tài)度自然也跟著急劇轉變——“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長安這個巨大的名利場，張開它紙醉金迷的懷抱，接納了李白。

人間李白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與蓄力，終于要“飄拂升天行”了嗎？然而李白錯誤地判斷了形勢：自始至終，唐玄宗只把李白當作一個才思敏捷的文學侍從而已。最初的興奮過后，文學侍從的生涯開始讓李白一肚皮的抑郁不舒。

公元744年春，86歲高齡的賀知章告老還鄉(xiāng)，在這位忘年知己走后，李白終于淪落到了只能和月亮對飲的境地。長安不相信眼淚，也許是時候說再見了。唐玄宗痛快地批準了李白的辭職申請，還象征性地給了他一筆錢。這就是聽起來還有點高大上的“賜金放還”。李白一路云游，到了山東任城，鄰家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又吸引了他。

深處愛情荒漠很久的李白，又開始寫詩了：

魯女東窗下，海榴世所稀。

珊瑚映綠水，未足比光輝。

清香隨風發(fā)，落日好鳥歸。

愿為東南枝，低舉拂羅衣。

無由一攀折，引領望金扉。

——《詠鄰女東窗海石榴》

女孩果然扛不住追求，但她是平民，而李白是士大夫身份，只能納她為妾。

兩人應該是度過了一段甜蜜浪漫的時光，寫了不少詩，這位年輕的側室夫人還為李白生了個小兒子，名叫頗黎?？上н@位美人最終被淹沒在歷史塵煙里，連姓名都不詳，結局更不清楚，成了一個謎。

終老：宗煜夫人

年過五十之后，李白在梁園（河南商丘）與前丞相宗楚客的孫女宗煜結婚，跟第一次一樣，還是入贅。有個傳說“千金買壁”，女主就是宗煜。

據(jù)說公元744年，李白在洛陽遇到杜甫，結伴來到梁園，又巧遇好友高適。

三人相聚飲酒，李白揮筆在粉壁上寫下著名的《梁園吟》。詩寫了，酒喝了，人散了。一位名媛小姐帶著丫鬟路過，看到這首詩，唏噓不已，對店家說，自己馬上派人送一千兩銀子來買下這面墻壁，務必妥善保護它。

原來，這是個男主播與“榜一”姐姐的故事。消息傳開，李白心動，打聽到她是宗家小姐，于是雙向奔赴。

這是李白最后的感情歸宿，“一朝去京闕，十載客梁園”，他們雖然沒有生育子女，但同甘苦共患難，還曾一起隱居廬山，宗煜給了李白最多的包容和懂得。

直到現(xiàn)在，李白寫給宗煜的詩還大量流傳，僅天寶十四年，也就是安史之亂爆發(fā)的那年，就有《秋浦寄內》《自代內贈》《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等詩，飽含思念。

晚年，李白被卷入永王叛亂，這是謀逆罪名，可以殺頭的。宗夫人用盡一切方法救丈夫，利用娘家的資源勢力，東奔西走，四處求人，《長安三萬里》中就記載了這一幕。

當初，永王三顧茅廬請李白入伙的時候，宗夫人是極力反對的，無奈李白缺少政治敏銳性，不聽老婆的話，結果誤入腥風血雨，幾乎送命。最后，李白免于一死，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就在小船行到三峽的時候，因為關中大旱，朝廷大赦，他突然自由了。他悲喜交集，寫下《早發(fā)白帝城》，那一句“輕舟已過萬重山”，看哭了電影院里一大波成年人。

大家從李白身上看到了自己。匆匆半生，兵荒馬亂，很多年后再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已經(jīng)穿過了層層山巒。

最后的日子里，李白依然沒有與宗夫人廝守。他壯志不死，聽說太尉李光弼要出征剿滅叛軍，再次請纓，卻在半途重病，不得不投奔在安徽當涂做縣令的族叔李陽冰。臨終前，他把一生的詩作整理完，托付給李陽冰。

公元762年，李白在當涂病逝，終年61歲，據(jù)傳他死于肝硬化。

如果沒有他，大唐風流會失色一半

李白是天地之間橫空出世的天才，但還原到生活里，肯定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他家庭責任缺失，四個女人不管出身高低，是主婦還是才女，感情上沒有一個是幸福的，一個年輕病逝，一個怨氣滿滿，一個隱入塵煙，一個孤獨終老。

可是，中國人哪能沒有李白。如果沒有李白，大唐風流會失色一半，詩書之美也會模糊三分。

就像《國家寶藏》里說的那樣——

“如果沒有李白，我們應該會少背很多唐詩，少用很多成語。說童年，沒有青梅竹馬；說愛情，沒有刻骨銘心；說享受，沒有天倫之樂；說豪氣，沒有一擲千金。浮生若夢、揚眉吐氣、仙風道骨，這些詞都不存在。蚍蜉撼樹、妙筆生花、驚天動地，也都不見了蹤跡。如果沒有李白，我們的生活應該會失去不少鼓勵，犯了難，說不了長風破浪會有時；想辭職，說不了我輩豈是蓬蒿人；處逆境，說不了天生我材必有用；賠了錢，說不了千金散盡還復來……”

這就是人，有高光之處，就有差勁的一面，復雜的才是真實的。對任何人都可以祛魅，拿掉濾鏡，真實而客觀地去看待。用仰視去審美，用平視去看人，我們才能活得清醒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