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談圖贊的影響和意義"/>
鐘勇萍
(福建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晚明出版業(yè)繁榮,“無書不插圖,無圖不精工”幾乎成為出版界心照不宣的編撰策略。明清時期多個《水滸傳》文本附有圖贊(插圖和像贊,下文同)。其中《英雄譜》全稱《精鐫合刻三國水滸全傳》,上欄刊《水滸》,下欄刊《三國》,為明末雄飛館刊本,內(nèi)封題“英雄譜”(以下簡稱“譜本”)。建刊譜本是《水滸傳》圖贊體系中唯一一種像贊附加旁批的版本。關(guān)于此書的圖贊部分,《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水滸傳諸本》《水滸書錄》等文獻中均有記錄,但對像贊內(nèi)容的記錄較為簡略?!丁此疂G傳〉版本知見錄》一書,梳理了《英雄譜》的版本,并著錄有三十八幅像贊內(nèi)容。[1]77-89國內(nèi)現(xiàn)今有五篇論文成果涉及英雄譜本《水滸傳》像贊研究,主要集中在插圖、評點之特征,文本接受、文學(xué)批評之共性兩個視域。可以說學(xué)界以譜本《水滸傳》像贊為研究對象的成果較少,且主要以像贊作為母題中的子題研究。本文以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二刻本)為考察對象,對圖贊的概況和像贊的編撰革新做初步研究,兼談圖贊的影響和意義。
英雄譜本現(xiàn)存三個版本,分別是初刻本、二刻本與三刻本。其中初刻本有四種:一是日本筑波大學(xué)藏本,缺插圖,偶有缺頁(1)本文統(tǒng)一用“頁”表示古籍標序“葉”,后文同。參考文獻[3]的上標數(shù)字表示《精鐫合刻三國水滸全傳》卷二引用內(nèi)容的頁碼;參考文獻[5]的上標數(shù)字表示《鐘伯敬先生批評水滸忠義傳》引用內(nèi)容的頁碼。;二是中國劉世德所見本,六卷殘本;三是香港中文大學(xué)藏本,殘頁,僅存圖贊十六頁,每幅圖贊皆殘損嚴重,其中僅存《水滸傳》圖贊一幅,為《曾頭市晁蓋中箭》;四是薄井恭一所見本,殘頁,僅存圖贊一幅,為《汴京城楊志賣刀》,收錄于薄井恭一《明清插圖本圖錄》之中。[1]268-298
二刻本有五種:一是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全本,二十卷;二是日本京都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藏本,原鈴木虎雄藏本,全本,二十卷,缺插圖及卷首其他附件部分;三是日本尊經(jīng)閣藏本,全本,二十卷;四是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殘本一,僅存目錄及部分圖贊;五是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殘本二,僅存卷首部分。[1]299-309
可惜的是,已知的四種初刻本《水滸傳》圖贊皆殘缺不全。細察兩種初刻本殘存的2幅圖贊:一是香港中文大學(xué)藏本中的《曾頭市晁蓋中箭》(圖1),與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對應(yīng)圖目的《水滸傳》圖贊比勘(圖2)發(fā)現(xiàn),插圖的物象布局、俯視視角大體一致。不同之處是插圖右上角的士兵,香港中文大學(xué)藏本為3個線條流暢清晰的士兵,而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中有1個士兵線條漶漫,不細看極易忽視此士兵的存在。像贊中除落款署名、印章不同,其余字體、圖文布局一致。
圖2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水滸傳》圖贊書影
二是薄井恭一所見本中的《汴京城楊志賣刀》(圖3),與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對應(yīng)圖目的圖贊相比(圖4)不難發(fā)現(xiàn),薄井恭一所見本的插圖在細節(jié)處理上更細膩些,如插圖左上角的樹葉、拱橋護欄上的紋飾和雕像均比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的豐富。像贊內(nèi)容、字體一致,只不過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將小字題贊改雙行為單行,印章位置也做了調(diào)整。將兩種初刻本殘存的2幅《水滸傳》圖贊與二刻本的比對可知,前者比后者對應(yīng)插圖更為細膩豐富,但僅憑2幅插圖無法斷定初刻本所有《水滸傳》插圖是否皆優(yōu)于二刻本。三刻本現(xiàn)今未見任何著錄信息,曾在2010年6月10日于孔夫子舊書網(wǎng)拍賣專區(qū)上出現(xiàn)過,且是殘本,未見圖贊。
圖3 薄井恭一所見本《水滸傳》圖贊書影
圖4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水滸傳》圖贊書影
譜本共100幅圖贊,自第六十三頁起的38幅圖贊皆屬《水滸傳》。每幅像贊多由題款和印章組成,題款采用楷書、行書和草書等不同字體,題款人如張瑞圖、姜曰廣、顧錫疇、黃景昉、方應(yīng)祥等,均名重一時。除《智取生辰摃》《鼓上皂盜甲》《翠云樓放火》《夜渡益津關(guān)》這4幅由一段像贊構(gòu)成,其他像贊均為兩段,右邊贊語字體偏大,左邊贊語字體偏小。像贊形式涵蓋詩、詞、文三種。總計14首詩歌、12首詞,其余部分為散體式的文辭像贊。此外,38幅像贊附加總計95條朱墨批語,每幅像贊都題1~4句批語,批語少者僅有一字,多者達十二字,一些批語因年代久遠受磨損,墨跡變淡難以辨認??傮w而言,批語較為簡單,為隨文所作,大多屬于閱讀像贊后的粗淺感受。
譜本《水滸傳》插圖襲用了鐘伯敬本的插圖(《鐘伯敬先生批評水滸忠義傳》,京都大學(xué)藏本,以下簡稱“鐘本”),而鐘本插圖又源自容與堂本,師鄧雷對這三個版本插圖的細節(jié)區(qū)別做了詳細闡析。[2]此外,譜本的初刻本與二刻本插圖刻工亦有差別,初刻本刻工為次泉,二刻本系劉玉明。像贊、像贊旁批應(yīng)是書館偽托名人所作。譜本下欄《三國》小說題批點者為李贄,而上欄《水滸》小說、像贊旁批均未題及批點者。每幅贊語字體不一,贊語后有題款及印章,題款人乃當時之名人,如文震孟、黃道周、孔貞運、姚希孟、鐘惺等等,從他們的生卒年月推算,題款者同時為一部書題像贊的可能性不大。[1]300鐘本與譜本有不少相同的贊語,若是名家自己題寫,他們顯然不會在后出的譜本中襲用鐘本內(nèi)容。加上書館以牟利為目的,書館主熊飛另請名家批點的可能性很小,故偽托名人題贊的可能性極大。像贊、像贊旁批可能是熊飛與書坊受雇者合作完成;也可能是熊飛一人偽造完成;或是受雇者一方偽造完成。
偽托名人題款,可以借助名人聲望提升書籍競爭力和影響力,招徠讀者。譜本扉頁識語題:“……本館上下其駟,判合其圭?;馗鳛閳D,括畫家之妙染;圖各為論,搜翰苑之大乘。較(應(yīng)當是避“朱由校”之諱)讎精工,楮墨致潔。誠耳目之奇玩,軍國之秘寶也。識者珍之!”[3]卷一強調(diào)圖贊之精美和書館對英雄譜之重視。此外,《英雄譜弁言》題:“……此《英雄譜》也,庶有以奪毛錐子之魄,而鼓肝膽之靈乎!不然,余二三兄弟,矢讀奇書,日構(gòu)險語,一字之陳,不脫紙上,而取此戔戔者相鼠嚇乎?無論人不可欺,亦自食吾志矣。”[3]卷首雄飛館又借此道出刻印譜本之用心,宣稱像贊、批語絕非隨手而題,以制作懇切標榜本館刊刻的《英雄譜》。
何為像贊?明徐師曾提出贊“其體有三:一曰雜贊,意專褒美,若諸集所載人物、文章、書畫諸贊是也;二曰哀贊,哀人之沒而述德以贊之者是也;三曰史贊,詞兼褒貶,若《史記索隱》《東漢》《晉書》諸贊是也?!盵4]《水滸傳》插圖中的像贊與第一類“雜贊”中的“書畫贊”相似,而像贊又具備小說評點的文體特性。譜本《水滸傳》像贊是由鐘本像贊發(fā)展而成的一個分支,在品評人物方式、詩詞化用、援引典故和情感基調(diào)四個方面的特征與鐘本相似。但譜本像贊并非鐘本的復(fù)制品,一方面,它對鐘本25幅像贊進行了細化和擴充,在像贊旁增加95條朱墨評語,并重新創(chuàng)作10幅像贊??梢娮V本在鐘本基礎(chǔ)上進行了批評樣式多樣化的嘗試;另一方面,譜本像贊口語化和情感抒發(fā)強烈直白的特征,使其語體風格充溢著民間氣息而呈現(xiàn)出俗化之趨勢。這是它尋求創(chuàng)新突破進行的編撰革新。
1.細化、擴充鐘本像贊譜本在鐘本像贊前后文添加一部分新像贊,涉及的25幅像贊分別為:《智深打鎮(zhèn)關(guān)西》《花和尚倒撥垂楊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柴進門招天下客》《林沖雪夜上梁山》《汴京城楊志賣刀》《吳學(xué)究說三阮撞籌》《私放晁天王》《林沖併王倫》《宋江怒殺閻婆惜》《毒鳩武大》《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潯陽樓題反詩》《假李逵剪徑劫單身》《吳學(xué)究雙掌連環(huán)計》《大破連環(huán)馬》《吳用賺玉麒麟》《天書牌群雄坐次》《柴進簪花入禁院》《燕青撲擎天柱》《李逵壽昌縣喬坐衙》《吳用布五方旗》《混江龍?zhí)〗Y(jié)義》《張順魂殺方天定》。這部分新增像贊的情感傾向多與鐘本像贊相同,如像贊《智深打鎮(zhèn)關(guān)西》,鐘本贊語是“俠氣愣愣壓泰華,殺人救人恰當家,只因合下機鋒利,博得瞿曇第一花?!盵5]3強調(diào)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乃正義之舉,肯定他是個名副其實的俠僧。譜本新增像贊:“此魯大師自度也,不得額上三拳機緣,怎度個雄雄猛猛的提轄官,做個風風(疑為“瘋”字)顛顛和尚去?!盵3]64對人和事予以評點,“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是其成為“僧人”的轉(zhuǎn)折事件,即喚作“自度”。像贊稱魯智深為“俗人”時不失雄猛氣概;為“和尚”時的瘋癲狀態(tài)則從“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到“大鬧五臺山”“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等行經(jīng)中顯露無余,“瘋癲”側(cè)重點明魯智深粗莽剛烈、熱忱真摯的秉性。譜本新增內(nèi)容稱頌魯智深有義氣,與鐘本情感傾向相關(guān),只不過兩個版本的贊語各有側(cè)重。
除此之外,新增像贊還有一些反向延伸的補充,即情感傾向不同。例如像贊《林沖併王倫》,對應(yīng)小說第十八回《林沖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容與堂本回末總評:“李卓吾曰:吳用此人,用得用得。又曰:天下秀才都會嫉賢妒能,安得林教頭一一殺之也?!盵6]指責王倫氣量窄狹,故招致亡身之禍,鐘本、袁無涯刊本和金圣嘆評本的批語皆持此論。其中鐘本像贊為:“忠義高今古,風期在主盟。天心將有待,不惜併王倫?!盵5]12而譜本則補充:“英雄創(chuàng)立,必有先軀,王倫之褊妒足以死,王倫之草創(chuàng)足以傳?!盵3]73一者也批評王倫氣度狹小,嫉賢妒能,二來又認可他在梁山泊的草創(chuàng)之功,標舉了另一種思考。
2.在像贊旁附加批語譜本在像贊旁附加了95條朱墨批語。批語對像贊加以評點,評點角度也較為多樣。大多批語是對像贊內(nèi)容進行解讀,如像贊《豹子頭誤入白虎堂》:“太史公曰:衛(wèi)世子以婦見誅,……豹子頭異世同禍,其妻義不受辱,則又烈矣?!盵3]66旁批“愧死宣姜(“其妻”句旁)。”宣姜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因擾亂國政而留下千古罵名的女子,批語古今對照,凸顯林沖妻之貞烈。又如像贊《天書牌群雄坐次》:“或曰:理所無。余曰:書所有。能開雙眼于殘篇,庶可友群雄于異代。”[3]89旁批“又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盵3]89像贊和批語態(tài)度相左,批語消解了天書牌群雄坐次的迷信觀念。除了對像贊內(nèi)容作評外,也有從表達效果、藝術(shù)手法和語言風格等方面予以批評的。批語“一語可作數(shù)日想”[3]81則是對像贊能給讀者留下延宕的思索空間加以肯定,評點觸及表達效果的范疇。譜本像贊旁批形同小說文本中的批語,只不過相對而言較為簡短。
3.重新創(chuàng)作像贊上文提到的25幅像贊是譜本在鐘本基礎(chǔ)上補充而成,而下文的10幅獨創(chuàng)像贊則完全是譜本重新構(gòu)思而來,分別為:《洪太尉誤走妖魔》《母夜叉賣人肉》《劫法場》《鼓上皂盜甲》《曾頭市晁蓋中箭》《燕青救主》《翠云樓放火》《宋江排八卦陣》《燕青月夜遇道君》《班師還朝》(《班師換朝》像贊僅譜本有)。這10幅新創(chuàng)像贊并非在鐘本基礎(chǔ)上做簡單的延伸思考,而是作者對水滸故事、人物思考斟酌得出的見解。像贊《母夜叉賣人肉》右邊大字題:“宋家一朝壯氣,盡淹沒于誠正心意之中。士大夫談兵色變。屈膝虜庭,況于巾幗婦人乎?母夜叉肝人之肉,登之刀俎,居為奇貨,窮兇極惡,即粘沒喝見之,亦應(yīng)吐舌,中國所望吐氣者,賴有此哉!”[3]76此贊先指出宋朝暗弱、君臣無能,不及一個女子。再進一步點明母夜叉?zhèn)€性之野蠻兇悍,是個罕見的奇女子。作者認為,這個賣人肉的兇悍婦女,讓金朝有勇有謀的開國功臣“粘沒喝”也敬讓三分。而援引金朝名將,似乎有意而為,暗諷宋朝在位者聽聞金朝敵人時失魂喪膽之丑態(tài),普通百姓身份的母夜叉則成為挽救宋朝的中流砥柱。最后,母夜叉勇猛剽悍的特點及救世者的身份頓時從時空上得到延展擴大,成為中國的揚眉吐氣者。而左邊的小字題贊,則又另做一番思索:“虎臣吸民膏髓,而棄其尸于溝壑。渠獨轉(zhuǎn)市,無纖毫□者,庶不犯暴殄之戒乎?諢至此而毛骨俱冷矣?!盵3]76朝臣壓榨百姓,棄尸于溝壑,母夜叉卻把尸體轉(zhuǎn)運于市場牟利,難道不是犯了暴殄天物的重罪嗎?如此玩笑之情節(jié)令人毛骨悚然。這句像贊批評中不失調(diào)侃戲謔的意味,大字題贊頌揚母夜叉有救國之能,小字題贊則中肯指出母夜叉賣人肉包子的情節(jié)噱頭過足。題贊“庶不犯暴殄之戒乎”旁亦批注“奇險之論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盵3]76
除此之外,這10幅獨創(chuàng)像贊極為推崇“忠義精神”,這里的“忠義”作廣泛意義解,即“忠友”“忠主”“忠君”等等。鐘本有3幅像贊強調(diào)“忠義”思想,而譜本則有8幅,多出的5幅均來自這10幅獨創(chuàng)像贊。雖然標榜忠義精神并非譜本獨有,但譜本強化忠義觀的意圖非常明顯。像贊《燕青救主》:“世之所謂辱人賤行者,莫奴若也。燕小乙乞飯啖主牢獄間,卒脫之全之萬死中,昆侖不足比矣,可以奴呼之乎?直當尊為老老先生、老老大人可也。何也?恐老先生、老大人不能逮也?!盵3]87作者將燕青身份定位為“老老先生”而非“仆人”,頌揚其忠心乃昆侖山所不足比也。贊譽雖有些夸張,但相比于“平時托為功名之場,多難謹遵明哲之戒,撇高天厚地而更尋一丘一壑,昧本心本性而學(xué)長生引年”[3]87的思想,燕青視忠義勝于生死的精神尤為難得,這是像贊對燕青評價極高的原因之一。
綜上,譜本通過細化和擴充鐘本像贊,在題贊旁附加批語和重新創(chuàng)作整幅像贊這三種方式使譜本的批評樣式趨于多樣化,且文本闡釋、提示的功能也得以增強。批評樣式增加,最為直觀的視覺體驗是字數(shù)發(fā)生量的改變(如圖5、圖6)。再者,譜本《水滸傳》像贊沒有淪為鐘本的復(fù)印品,也得益于其擁有獨創(chuàng)像贊、批語作為支撐,且部分獨創(chuàng)內(nèi)容觀點新穎,具備一定的可闡釋空間。譜本從量變、質(zhì)變上標新立異,并以此作為本書的亮點,書籍具有了欣賞和收藏價值,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
圖5 鐘伯敬本圖贊書影
圖6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圖贊書影(二刻譜本)
促使譜本圖贊進行創(chuàng)新實踐的原因有:其一,插圖“合流”乃古代版畫的歷史發(fā)展趨勢,精工的圖贊更具吸引力。周心慧分析:“建邑版畫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在和金陵派、徽派版畫的交流和融合中,風格也在不斷變化。在這一過程中,給以建邑版畫最大影響的,就是金陵派?!盵7]喬光輝在鄭振鐸的研究基礎(chǔ)上,更正指出建刊小說、戲曲插圖本風格發(fā)生改變的分水嶺是熊龍峰萬歷二十年(1592)刊刻的《西廂記》。[8]英雄譜本的刊刻時間當在崇禎十五年(1642)至崇禎十七年(1644)之間,二刻英雄譜本的刊行時間不遲于1646年。[1]268-299鐘本、譜本同為建陽刊本,譜本襲用鐘本插圖,省去重新繪圖這一巨大的工程量,何況也難以保證新繪插圖優(yōu)于鐘本插圖,故譜本則從題贊、批語以及偽托名人署名等編撰方式上凸顯圖贊的特色。其二,大約從萬歷后期起,小說刊刻中心由建陽轉(zhuǎn)移到吳越地區(qū),且江南刊本整體上比建陽刊本精美。清末文學(xué)家黃摩西在《小說小話》中提及:“曾見芥子園四大奇書原刻本,紙墨精良尚其馀事,卷首每回作一圖,人物如生,細入毫發(fā),遠出近時點石齋石印畫報上。而服飾器具,尚見漢家制度,可作博古圖觀,可作彼都人士詩讀?!盵9]江南刊本更容易打開本地及外地的中、高端市場,這無疑給建陽刊《水滸傳》帶來巨大沖擊。建安派的插圖作者們并不故步自封,在所刻書籍上標注“京板”或“京本”,即他們翻刻北京或南京出版的書籍,以此吸取眾長。[10]故譜本從書籍布局、插圖襲用與像贊革新等方面努力增加書籍優(yōu)勢。
整體上,譜本像贊比鐘本的更為通俗易懂。一是像贊趨于口語化。例如譜本像贊《洪太尉誤走妖魔》“倒不如俗云:‘愿天常生好人,以此題太尉自當心死’”[3]63直接用俗話歸納“星煞生降”的虛幻情節(jié),諷刺洪太尉強行打開伏魔殿一事。從新創(chuàng)詩詞中亦能感受其通俗性,詩句“天王名稱實,忠義作先鋒。箭下收功早,天心別有人”[3]85簡單總述“曾頭市晁蓋中箭”之事,輔助讀者閱讀。此外,譜本中“老老先生”“老老大人”“好好道學(xué)”等題贊文辭,充溢著一股民間氣息。
二是像贊情感抒發(fā)強烈直白。譜本像贊中常見語氣詞有“哉”“耶”“乎”“嗚呼”“矣”等等,雖鐘本中亦有使用“也”“矣”“耳”等語氣詞,但譜本使用頻率遠遠高于鐘本。在像贊《血濺鴛鴦樓》中,譜本將鐘本“人之深冤積恨”[5]18改為“嗟乎!深冤積恨”[3]78,以語氣詞開頭,增強了原句的感情色彩,凸顯主觀意愿,強調(diào)武松血濺鴛鴦樓實則是憤郁深積后猛然反擊的結(jié)果。題贊旁批抒發(fā)情感也直截了當,用“如是,如是”“痛”“壯哉”“無人可比”等情感色彩鮮明之詞予以表態(tài)。像贊從整體句意到單個字詞皆呈現(xiàn)出世俗化的特征,對于文化水平不高但又希望獲取文化娛樂需求的讀者而言,像贊語體風格趨于俗化能幫助他們掃除一定的閱讀障礙,引起共鳴。換言之,譜本《水滸傳》圖贊瞄準的主要是中低端市場,以滿足下層讀者的閱讀需求為發(fā)行策略。
譜本將《三國》《水滸》合刻的模式對《漢宋奇書》產(chǎn)生一定影響。它被多次翻刻,是否就能說明其市場占有量居高呢?或許從清初金陵刻的漢宋奇書本《水滸傳》上能得到回應(yīng)。早期的文元堂本(卷首卷端題“金陵文元堂梓行”)版心刻“英雄譜”三字,一些學(xué)者或也稱此本為“英雄譜本”。后來的《漢宋奇書》扉頁改題“漢宋奇書”,版心上方亦題“漢宋奇書”,中間保留“英雄譜”字樣[1]384-386。為了與雄飛館刊英雄譜本區(qū)分開,故將此版本稱為漢宋奇書本。其中“漢”指敘東漢事的《三國志演義》,“宋”指敘北宋事的《水滸傳》,全書上欄刊《水滸》,下欄刊《三國》,卷首保留熊飛的《英雄譜弁言》。漢宋奇書本沿用譜本部分刊刻模式,原因可能是:第一,對書坊主而言,英雄譜本將《三國》《水滸》合刻是書籍的賣點之一,《漢宋奇書》也沿用合刻模式增加書籍優(yōu)勢;第二,漢宋奇書本(金陵刊本)模仿譜本(建陽刊本)的扉頁樣式,說明譜本應(yīng)當實現(xiàn)了跨地域流傳。加之譜本被多次翻刻,證明其市場占有量是可觀的?;蛟S清初的《漢宋奇書》襲用譜本的扉頁樣式,也是一種吸引讀者的銷售策略。
英雄譜本《水滸傳》圖贊的出現(xiàn),主要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插圖質(zhì)量有所提升,為建陽刊《水滸傳》增添了一些活力?,F(xiàn)存知見《水滸傳》版本多達二十四種,其中建陽刊本有十種[1]1-12。建陽書坊為了提升競爭力,在小說編輯方式上不斷革新,包括加入評點、模仿江南本、合刊及仿冒名人評點等[11],這三種方式放在譜本《水滸傳》圖贊編輯思維上亦相關(guān)合。鐘本是首個引入江南本全圖式插圖的建陽刊《水滸傳》本子,譜本模仿鐘本精致的插圖,并通過增加多種批評樣式、偽托名人題贊、合刻《水滸》《三國》等方式在書肆競爭中力求占有一席之地。
另一方面,精美的圖贊吻合明代文人的審美意趣。明代文人主要由兩大階層組成:一是社會地位較高的士大夫階層,主要是士人和官吏中的文學(xué)愛好者,他們大都精工書畫,審美風格偏向典雅、華麗;二是地位不高的市民階層,主要由功名蹭蹬的文人、奔逸絕塵之士及粗通文字的平民構(gòu)成,他們的審美意趣則偏向質(zhì)樸、世俗。[12]明代文人畫講究詩、書、畫和印融為一體,即重視以書法、文學(xué)等修養(yǎng)于畫中抒發(fā)胸中意氣。明后期書畫家董其昌云:“蓋有筆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tài)。”[13]元代趙孟頫、黃公望、王冕等名家擅長以詩文入畫,明清以降,沈周、唐寅、徐渭、董其昌等畫家承繼前人傳統(tǒng),將詩書畫融合得更為精妙,這樣的審美意趣其實在小說圖贊中也有所表露。小說插圖(含文字)凝聚著明清時期盛行的清賞清玩之風,若是畫家名手介入小說插圖創(chuàng)作,插圖愈趨精工,則可能“導(dǎo)致小說插圖的敘事和導(dǎo)讀功能逐漸弱化,而其獨立的審美價值卻因受到格外重視而愈益突顯?!盵14]《水滸傳》圖贊體系中陳洪綬的《水滸葉子》便是如此,學(xué)界普遍認為其圖文的審美價值大于閱讀引導(dǎo)價值;但早期的《水滸傳》圖贊,如鐘本與譜本,主要以故事、人物為批評中心,文字與圖像基本互為補充,敘事和導(dǎo)讀功能尤為明顯。譜本《水滸傳》圖贊將“詩、書、畫、印”集于一體使之朝著主流審美趨勢靠攏,像贊語體風格趨于通俗化,這都體現(xiàn)了讀者階層的審美意趣出現(xiàn)了雅俗之間的碰撞與融合。加上清賞清玩之風熾盛,意境與風韻相融的文人畫比很多模式化、粗糙的刻工畫更具優(yōu)勢。故譜本偽托名人題贊并對像贊做出革新才能追趕小說圖贊潮流,滿足了文人的審美意趣。
在激烈的書肆競爭中,譜本只有通過編撰因襲與革新迎合市場需求,方能讓像贊與“圖各為論,搜翰苑之大乘”的廣告識語相稱。它進行突破的主要動力是發(fā)行書籍牟利,在后世看來,批評樣式多樣化的嘗試恰恰成為譜本特色之一。在25幅鐘本像贊基礎(chǔ)上,做出一些正向或反向思考,進而引導(dǎo)讀者解讀文本;附加的正楷、朱墨批語,醒目又具提示作用;10幅獨創(chuàng)像贊是作者對水滸故事、人物做出的個性化解讀。其文辭通俗易懂同時又具備一定的闡釋空間,情感抒發(fā)強烈直白,配置精美插圖皆滿足了平民的審美需求,映現(xiàn)出讀者的文化觀念。譜本將《三國》《水滸》合刻的模式對《漢宋奇書》產(chǎn)生一定影響。在版畫“合流”背景下,譜本吸取眾長,為建陽刊《水滸傳》增添了一些活力。除此之外,圖贊精致化是大勢所趨,它吻合明代文人的審美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