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佳文 周煜博 何欣欣
如果沒有頭天晚上的“意外”,湖南省登山隊的領隊范江濤應該在2023年5月19日凌晨3點多登頂珠穆朗瑪峰,他會拍下登頂照片,再用背在身上的衛(wèi)星電話將好消息傳回長沙。
他還會挑兩塊石頭裝進背包里。那是他出發(fā)時給兩個孩子的承諾:“爸爸要從珠峰上帶塊石頭給你們,讓你們?nèi)グ嗌虾煤玫馗瑢W吹牛!”
C4營地海拔8000米,人站在這里會產(chǎn)生錯覺,覺得與峰頂似乎只有一步之遙。實際上,從C4沖頂近900米的路程,每上升100米,至少要花費1小時,即使是體力極好的登山者,也要8到10個小時才能站上頂峰。
從C4到峰頂,最佳出發(fā)時間是下午4點到晚上8點。18日下午5點半,范江濤和兩名隊友走出帳篷,朝著峰頂前進,謝如祥則選擇1小時后再出發(fā)。
突然,范江濤看到一個紅色身影出現(xiàn)在路繩左側,前面的隊友越過那個身影繼續(xù)向上走。范江濤停下用頭燈照了照,發(fā)現(xiàn)那個倒臥的身體還在顫抖,一只裸露的手已經(jīng)變成黑色,另一只手戴著薄抓絨手套,連體羽絨服破了一條約20厘米的口子,里面的羽絨飛了出來。
范江濤看了看她的姓名貼,又看了看她的臉,發(fā)現(xiàn)她是湖南省登山隊的隊員劉玲玲。他記得,原本劉玲玲是要和湖南省登山隊此行的8名隊員一起登珠峰的,但由于周期較長,她請不了四五十天的假,說不去了。
她不是不來嗎?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范江濤有點蒙。
劉玲玲通過其他登山公司報名登珠峰的事,他作為領隊并不知曉。
耳邊夏爾巴(珠穆朗瑪峰當?shù)鼐用瘢蛔u為世界上最好的攀登向導)的聲音傳來,催他繼續(xù)走,“你救不活她的”。
范江濤繼續(xù)往上爬了20米。
她還有幾口氣,如果下去救她,范江濤必須把自己的氧氣分給她,這也意味著,剩下的氧氣無法支撐他繼續(xù)登頂,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準備就白費了。完成沖頂,需要的不只是體力,還有時間、金錢、機會。4月11日,范江濤和隊友們就到達尼泊爾加德滿都,進行近一個月的拉練、適應和等待。他們選擇的是南坡路線,每個人的花費約30萬元。
如果不救,她一定會死在這里。范江濤停下來,覺得自己沒法再往上走了。
“我不登頂了,要回去救她?!?/p>
“不要去,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夏爾巴說。
他告訴夏爾巴,那個中國女孩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看著她死在那里。
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放棄登頂。登珠峰是他多年來的愿望。在往下走的過程中,他情緒激動,哭了起來。
再次找到劉玲玲,范江濤給她換上自己還沒用的氧氣瓶,擦掉她臉上的薄冰,喂熱水、糖和巧克力,還給她戴上自己的羽絨手套。這期間,一名攜帶對講機的夏爾巴路過,幫忙聯(lián)系到了劉玲玲報名的登山公司。范江濤告知了對方劉玲玲的消息,并讓他們派夏爾巴上來救援。
半個小時后,劉玲玲恢復了一些體力。等劉玲玲可以站起來稍微使上點勁兒,范江濤和夏爾巴一人一只手架著她,另一只手扶著路繩下撤,范江濤抓絨手套的防滑層在這個過程中被繩子磨破。
一小時后,在海拔8300多米處,劉玲玲突然昏倒,躺在地上。范江濤把她拍醒,試圖扶起她,但無濟于事。他記得劉玲玲說,“走不了了”。他意識到,現(xiàn)在,僅憑他和夏爾巴,幾乎不可能將她帶回營地了。
范江濤繼續(xù)下撤,運氣好的話,他可以回到營地找人上來完成救援。但實際上,誰也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登頂?shù)臋C會放棄了,人也沒有救成,想到這里,范江濤更加沮喪。
他接著往下走了二三十米。
幾束光在黑暗中相遇,范江濤通過衣服認出,是同隊的謝如祥和他的夏爾巴。
“祥哥”,叫出這兩個字,范江濤再次哭了起來。
2021年,他在組建湖南省登山隊的過程中,結識了同為北大校友的謝如祥。
哭了兩分鐘,他終于調(diào)整好呼吸,和謝如祥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她只有幾口氣了。”
救人,謝如祥馬上做出決定,并告訴自己的夏爾巴,把她搬下去,不管是死是活,自己都愿意出一萬美元。
兩個夏爾巴架起劉玲玲,開始下撤。這讓謝如祥松了口氣,他的夏爾巴體力不錯,救人有希望了。但在高海拔地帶,保持樂觀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知道,意外隨時可能發(fā)生。
謝如祥走得很慢。54歲的謝如祥接觸登山運動已經(jīng)25年,是登山圈里的“老前輩”。這不是他第一次因救援放棄沖頂。1991年,沖頂慕士塔格峰時,他也是為了搭救其他登山者而放棄登頂。
他抬頭,能看到星星,是登山時難得的好天氣,一絲風也沒有。天氣是影響沖頂?shù)闹匾蛩?。前一天,這條路上下了小雪,視線會受到影響。
后來,為劉玲玲提供登山服務的登山公司派人接走了她。
即使有過幾次高海拔救援的經(jīng)驗,謝如祥也不得不承認,在珠峰8000米以上把人救活是一件極其偶然的事情——能救下劉玲玲是多個巧合的疊加:當時他和范江濤出發(fā)不久,氧氣和食物充足,他的夏爾巴體力好,劉玲玲身體素質(zhì)不錯,以及他們愿意放棄登頂。
在珠峰做過多年登山服務的向導張寶龍說,范謝二人能夠放棄登頂,把氧氣給別人,這個選擇是非常牛的。如果沒有氧氣,即使劉玲玲在山上被人發(fā)現(xiàn)救援,也可能因缺氧出現(xiàn)腦血栓等癥狀。在張寶龍看來,在這樣的高度,被救是一種運氣,“(但)你不能把命放在別人手里,一定要放在自己手里,如果第二天沒人上,你豈不就死在那了?”
根據(jù)張寶龍的經(jīng)驗,在珠峰沖頂過程中遇難,除了意外,準備和訓練不足是主要原因。劉玲玲報名的登山公司5月20日發(fā)布的登頂名單顯示,劉玲玲5月5日抵達加德滿都,13天完成珠峰登頂,而登珠峰的標準周期是40天。
“登山,決定撤退比堅持沖頂更有意義”,謝如祥說,這是大學時代老登山家們對他的教誨。退到大本營的那天,謝如祥發(fā)了條朋友圈:離開珠峰了,只到了海拔8300多米,不準備再來了。“為什么?因為在南坡碰到這種(救人)情況的概率太大了,再遇到,又會忍不住救的?!敝x如祥說。
(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劉玲玲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