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非洲”是《山、海和巨人》里一個不容忽視的核心話題。1920年代的德國文壇上,德布林屬于最早一批發(fā)掘非洲主題和發(fā)現(xiàn)非洲革命價值的先鋒派作家。他預(yù)見到后殖民主義時代非洲文化及文學(xué)將發(fā)揮巨大的潛力,于是大量引用與非洲相關(guān)的游記、民族志、神話、歌曲等文學(xué)作品,以增強這部異域色彩濃厚的未來小說的真實感。在該作描繪的未來世界里,非洲除了文化影響力之外,更肩負著左右世界歷史進程的革命重擔(dān)。只不過在作者看來,這股巨大的反抗力量并非從非洲輻射到世界其他地區(qū),而是由非洲移民的混血后裔在歐洲內(nèi)部積聚起來的。德布林在《山、海和巨人》里對非洲主題的駕馭離不開他對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地緣政治學(xué)理論的接受和反思,他將其改造為非右翼色彩的文化地理視角,借以觀照并重估這一地理板塊的地緣政治價值。
《山、海和巨人》; 地緣政治; 非洲; 民族遷徙; 革命
I516.74A001210
德國占據(jù)著歐洲中心地理位置,自古以來便表現(xiàn)出極強的地理意識和敏銳的地緣戰(zhàn)略觀,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德國人更是毫不掩飾地把地緣政治視為一種重要的生存保障機制。正像羅伯特·D.卡普蘭所說的那樣:“越是在動蕩年代,地圖就越顯得重要,它雖然起不了決定作用,卻是智慧的開端?!雹侔柛ダ椎隆さ虏剂郑ˋlfred Dblin, 1878—1957)生逢那個動蕩的時代,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然也不能完全擺脫地緣政治學(xué)說的影響,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在寫作《山、海和巨人》(Berge Meere und Giganten,1924)時主動選擇了從地緣政治角度去結(jié)構(gòu)小說、演繹情節(jié),以此表達對人類歷史命運的宏觀思考。
鑒于這部小說目前尚無漢語譯介,茲將主要情節(jié)簡述一二。小說共分九章,開篇站在公元24世紀的假想時間節(jié)點上,采取倒敘方式回憶了自20世紀以來人類維持了三四個世紀的升平時代,以倫敦—紐約為二元核心的西方文明和以中國、日本、印度為代表的東方文明達成了某種權(quán)力平衡。與此同時,不受約束的資本催生出規(guī)模龐大的產(chǎn)能過剩,進而引發(fā)了西方世界的財富危機:小說第一章里各階層之間因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非洲移民的混血后裔在米蘭發(fā)動罷工和起義,最終導(dǎo)致歐洲議會政治全面崩潰,種族革命最終被新上任的西方獨裁者鎮(zhèn)壓,并造成了奴隸制回潮和極權(quán)政治泛濫的惡果;而未來全球通信網(wǎng)絡(luò)的癱瘓也加劇了各國之間的猜忌,人工合成食品的瘋狂生產(chǎn)更使得人類日益脫離地球的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西方社會不可避免的內(nèi)部矛盾以及針對東方文明無休止的猜忌,終于在公元27世紀的亞歐分界線烏拉爾山脈引爆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大戰(zhàn)——“烏拉爾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成為小說第二章到第五章敘述的主要內(nèi)容。戰(zhàn)爭中,西方人將他們自殖民時代以來長期仰仗的技術(shù)暴力再次傾瀉到亞洲各族身上,然而這回卻遭遇了東方人的技術(shù)反制。這場戰(zhàn)爭導(dǎo)致柏林被異族攻陷,北美西部也被日本人和蒙古人占領(lǐng)。來自舊大陸的生存競爭壓力迫使歐洲人向北極尋求新的“生存空間”,這一拓殖事件及其后果在小說第六章到第九章里得到充分展開:為了把格陵蘭的茫茫冰原開墾成可耕種的烏托邦田園,人類利用冰島火山的能量融化了格陵蘭島冰層,冰蓋下的史前動物骨骸和植物殘跡隨即也被重新喚醒,雜交成巨型遠古生物,越海撲向西歐,威脅著貌似強大的西方技術(shù)文明。人類為了驅(qū)趕這些原始生物,在實驗室里將人體與動物、植物、礦物進行嫁接,制造出能力超群的“巨人”來應(yīng)對這場生態(tài)危機,但巨人最終黑化為橫掃世界的恐怖力量。
作者在這部小說中對異域文明的書寫幾乎涵蓋了整個地球:非洲、東亞—南亞、內(nèi)亞—東歐、北極。我們從中讀到的“生存空間”(Lebensraum)【1897年,拉采爾出版了《政治地理學(xué)》(Politische Geographie),率先系統(tǒng)性闡明了“人與自然交互作用并由地理環(huán)境塑造”的觀點,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國家有機體”“生存空間”等重要概念?!吧婵臻g”一詞雖源于生物學(xué),但經(jīng)過拉采爾的重新釋義以及卡爾·豪斯霍弗爾(Karl Haushofer)和魯?shù)婪颉ず账梗≧udolf He)等地緣政治學(xué)家向希特勒的大力推薦,它已在兩戰(zhàn)之間染上濃重的種族主義色彩,變身成專為領(lǐng)土擴張戰(zhàn)爭鼓吹的主打口號。然而,德布林對“生存空間”等地緣政治理念的接受并非如其他同時代人那樣出于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立場,更沒有指向訴諸武力征服的殖民擴張的目的。從今人角度看來,與其說德布林采取了和納粹黨相同的政治立場,毋寧說這位猶太裔作家基于猶太人生存焦慮之上的“新領(lǐng)土主義”(Neuterritorialismus)書寫始終受制于當時地緣政治風(fēng)格的話語修辭?!亢汀叭伺c自然交互作用并被地理環(huán)境塑造”等地緣政治理念均源于德國地理學(xué)家弗里德里?!だ蔂枺‵riedrich Ratzel,1844—1904),但對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產(chǎn)生直接影響的并非拉采爾的代表作《政治地理學(xué)》(Politische Geographie,1897),【Friedrich Ratzel, Politische Geographie oder die Geographie der Staaten, des Verkehres und des Krieges, R. Oldenbourg, 1897.】而是其另一部巨著《民族學(xué)》(Vlkerkunde,1885)。小說不僅從中直接吸收了大量的民族地理學(xué)參考素材,還借此打開了按照不同地理空間來結(jié)構(gòu)地緣政治小說的思路,尤其是《民族學(xué)》的第一卷《非洲的原始民族》(Die Naturvlker Afrikas)對《山、海和巨人》的非洲書寫影響深遠。【參見Gabriele Sander, Der uralte noch immer traumverlorene Erdteil: Die Afrika-Thematik in Alfred Dblins Roma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Alfred Dblin: Paradigms of Modernism, hrsg. von Steffan Davies u. a., De Gruyter, 2009, S. 237。另參見Friedrich Ratzel, Vlkerkunde, Band 1: Die Naturvlker Afrikas,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85; Band 2: Die Naturvlker Ozeaniens, Amerikas und Asiens,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90; Band 3: Die Kulturvlker der Alten und Neuen Welt,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90?!坷蔂枌⒎N族或國家視為特定人群的某種有機生存形態(tài),并堅信操控其命運的是“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法則。德布林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拉采爾的地緣政治理念,但與19世紀地緣政治學(xué)家利用社會達爾文主義為西方殖民主義張目的行徑相反,置身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德布林看到這樣一種跡象:民族意識覺醒且具備人口優(yōu)勢的非洲移民的混血后代終將對歐洲進行文化反噬,而這一終極宿命恰恰隱藏在“物競天擇”思想的背面。
本文將借助地緣政治學(xué)理論對《山、海和巨人》里的非洲主題進行解析,力圖還原德布林在創(chuàng)作之初的地緣政治構(gòu)思框架,揭示他在觀照非洲這塊失語的遠古大陸時所采取的文化地理視角,闡明他對這一地理板塊的地緣政治價值的重估,以及他在面對移民沖突、種族大戰(zhàn)、開拓生存空間等一系列問題時的地緣戰(zhàn)略思考,借以探尋隱藏在德布林關(guān)于人類歷史命運普遍性思考之下的族群意識。
一、 德布林的非洲興趣與20世紀上半葉的“非洲熱”
德布林一向喜歡突破文化壁壘,一戰(zhàn)前他就已經(jīng)對異域文明顯示出了濃厚的人類學(xué)興趣,同時還對威廉二世晚期的殖民政策表達過深刻的質(zhì)疑。那時,他為了幾部異國情調(diào)小說的寫作計劃而頻頻光顧柏林的人類學(xué)博物館,并大量閱讀游記,以期獲得關(guān)于異域文明的靈感啟發(fā)。此外,德布林還很關(guān)心藝術(shù)潮流的新動向,借此尋找新的表達方式和思考模式,出于這個原因他與藝術(shù)史作家卡爾·愛因斯坦(Carl Einstein,1885—1940)在柏林的“西方咖啡館”(Café des Westens)一見如故。【參見Klaus H. Kiefer, Diskurswandel im Werk Carl Einsteins. Ein Beitrag zur Theorie und Geschichte der europischen Avantgarde, Niemeyer, 1994, S. 272, S. 450?!亢笳咦?914年便成為“柏林人類學(xué)、民族學(xué)及史前史學(xué)會”的重要成員,致力于向德語地區(qū)介紹非洲詩歌?!緟⒁奍ra Lorf, Wadzeks Kampf mit der Dampfturbine“ und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Maskenspiele. Wissen und kulturelle Muster in Alfred Dblins Romanen, Aisthesis, 1999, S. 96f?!?915年,卡爾·愛因斯坦出版了《黑人雕塑》(Negerplastik)【Carl Einstein, Negerplastik, Verlag der Weien Bücher, 1915. 】一書,蒐集了眾多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非洲面具、人像和宗教祭儀用品,并高度評價了這些長期被污名化的所謂“原始的”藝術(shù);1916年,他在政治性文學(xué)雜志《行動》(Die Aktion)上發(fā)表了名為《三首黑人之歌》(Drei Negerlieder)的意譯詩作;1917年,在期刊《馬爾西亞斯》(Marsyas)上發(fā)表《黑人神話·巴庫巴傳說》(Negermythen. Bakuba-Legenden)【參見Oliver Simons, Schwarze Dichtung erobert Europa. 1916: Carl Einsteins Afrikanische Legenden“, Mit Deutschland um die Welt. Eine Kulturgeschichte des Fremden in der Kolonialzeit, hrsg. von Alexander Honold u. a., Metzler, 2004, S. 481-487?!浚?921年,《黑人雕塑》再版時添加了一篇評論性文章?!綜arl Einstein, Afrikanische Plastik, Wasmuth, 1921.】卡爾·愛因斯坦的跨文化貢獻首先在視覺藝術(shù)領(lǐng)域引動了一大批畫家的關(guān)注,其中不乏畢加索等立體主義大師;在文學(xué)領(lǐng)域,他通過私交將其對非洲的興趣傳導(dǎo)給了德布林,并且親切地稱其為志趣相投的“老同事”?!緟⒁奒laus H. Kiefer, Diskurswandel im Werk Carl Einsteins. Ein Beitrag zur Theorie und Geschichte der europischen Avantgarde, Niemeyer, 1994, S. 272?!?/p>
與此同時,德布林在1922年1月19日的《布拉格日報》(Prager Tagblatt)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表現(xiàn)主義、古代藝術(shù)和阿多尼斯的姑娘們》(Expressionismus, Altertumskunde und Frulein Adonis)的評論文章,在文中他坦言在《山、海和巨人》寫作期間深深地迷上了威廉·豪森斯坦(Wilhelm Hausenstein,1882—1957)的《野蠻與經(jīng)典》(Barbaren und Klassiker)【W(wǎng)ilhelm Hausenstein, Barbaren und Klassiker. Ein Buch von der Bildnerei exotischer Vlker, Piper, 1922.】。這是一本插圖豐富的畫冊,詳細展示了熱帶民族的藝術(shù)成就,為德布林非洲主題的寫作帶來了無窮靈感?!緟⒁夾lfred Dblin, Expressionismus, Altertumskunde und Frulein Adonis“, Kleine Schriften II. 1922—1924, Walter, 1985, S. 18f?!看送猓说谩ぐ栯惛瘢≒eter Altenberg,1859—1919)的《阿桑蒂》(Ashantee)【Peter Altenberg, Ashantee, Fischer, 1897.】在德布林于1920年8月以筆名“左撇子”(Linke Poot)發(fā)表的文章里被明確引用。【參見Alfred Dblin, Schriften zur Politik und Gesellschaft, S. Fischer, 2015, S. 172?!俊栋⑸5佟访枋隽?896年在維也納動物園舉辦的“種族展”里亮相的來自西非黃金海岸的“阿桑蒂村”,這個短暫的“人類動物園”時至今日被詬病為毫無人道可言的殖民丑行。另外,《山、海和巨人》對非洲種族多樣性的勾勒還參考了第六版的《邁耶百科詞典》(Meyers Konversa-tions-Lexikon,1902)【參見Gabriele Sander, Der uralte noch immer traumverlorene Erdteil: Die Afrika-Thematik in Alfred Dblins Roma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Alfred Dblin: Paradigms of Modernism, hrsg. von Steffan Davies u. a., De Gruyter, 2009, S. 237?!俊_@套卷帙浩繁的百科全書是由學(xué)者兼出版商約瑟夫·邁耶(Joseph Meyer,1796—1856)在其創(chuàng)立的萊比錫文獻學(xué)研究所出版的,他在百科全書編寫史上首次將地圖卷編入書中,彰顯出國力處于上升期的德國的全球視野以及地緣政治意識。從小說的互文性角度看,德布林對非洲學(xué)家格奧爾格·施維因富特(Georg Schweinfurth,1836—1925)的《在非洲的心臟里》(Im Herzen von Afrika,1874)【Georg Schweinfurth, Im Herzen von Afrika. Reisen und Entdeckungen im zentralen quatorial-Afrika whrend der Jahre 1868—1871. Ein Beitrag zur Entdeckungsgeschichte von Afrika, Brockhaus, 1874; 3. verb. Jubilumsauflage“, 1918; 4. Aufl., 1922.】多有援引,譬如作者在《山、海和巨人》里把非洲人比作“咖啡棕色的森林精靈”(die kaffeebraunen Waldkobolde)【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19.】便是對該書特有之修辭的照搬【施維因富特在描述阿卡人時,形容他們的膚色是“啞光的咖啡棕色”(kaffeebraun)。參見Abfred Dblin, Anmerkungen in der Kritischen Ausgabe“,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694?!浚梢姷虏剂謱κ┚S因富特非洲學(xué)說的鉆研之深與推崇備至。
《山、海和巨人》的非洲書寫受到了地緣政治學(xué)家拉采爾的很大啟發(fā)。小說第五章描寫了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歐洲大陸上的非洲族群:他們?nèi)藬?shù)不多,身材瘦削,長相奇特,前額隆起,眼睛碩大而有神,膚色從棕紅到淺黃,明顯與黑人不同;這些人活潑好動,能歌善舞,吟唱著歐洲人聞所未聞的傳奇故事,把生活在城市里和清規(guī)戒律中的西方人吸引到他們營建的劇院里。這些極富表演天賦的非洲人來自西非幾內(nèi)亞灣,拉采爾在《民族學(xué)》中稱其為“富拉尼人”(Fulbe)【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307-309.】。作為一支游牧民族,富拉尼人廣泛分布于撒哈拉沙漠南部,幾乎橫貫整個非洲大陸。他們是西非三個有白種人基因的族群之一,融合了古埃及人和柏柏爾人的血統(tǒng),因此膚色偏淺。德布林之所以在小說里選擇了頗有游吟詩人色彩的富拉尼人作為影響歐洲城市文明最深的非洲移民,正是因為接受了拉采爾在《民族學(xué)》中對這一族群的特殊評價:“除了較淺的膚色和輕盈的身材之外,最令歐洲人驚訝的是他們的機敏、智慧和活潑?!薄綟riedrich Ratzel, Vlkerkunde, Band 3: Die Kulturvlker der Alten und Neuen Welt,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88, S. 188.】拉采爾對混血的富拉尼人的偏愛隱含著歐洲中心主義的潛臺詞;相反地,德布林對富拉尼人的描寫更傾向于強調(diào)他們對西方人精神世界潛移默化的改造作用。
受上述各種源頭的影響,《山、海和巨人》對非洲熱帶景觀的還原趨于真實。實際上,德布林回顧該書寫作時曾明確表示:他原本想以一名“來自黃金海岸的黑人”【④參見Alfred Dblin, Schriften zu Leben und Werk, S. Fischer, 2015, S. 55; S. 52?!俊聢D姆博(Mutumbo)為主人公寫一本小說,后來逐漸演變成“開發(fā)格陵蘭島”的科幻小說了。④也就是說,德布林將原本最關(guān)心的“非洲殖民地輸出性人口對歐洲宗主國的文化反噬”的話題調(diào)整為“受外部壓力而倍感生存焦慮的西方人突出重圍向北極尋求生存空間”的主題。由此我們深切感受到,從構(gòu)思此書的1921年到完成該作的1924年,短短三年作者經(jīng)歷了重大的思想轉(zhuǎn)折,其興趣點從一戰(zhàn)前后的“非洲熱”轉(zhuǎn)向了魏瑪共和國時期興起的“冰世界小說”。
德布林形成于1920年代的新領(lǐng)土主義思想在進入納粹黨控制的1930年代后,迅速演變成在世界各地為猶太人建立殖民地的計劃綱領(lǐng),以免同胞遭受歐洲境內(nèi)的荼毒之苦。他在《新領(lǐng)土主義的原則與方法》(Grundstze und Methoden eines Neuterritorialismus,1935)一文中頻繁地使用了“生存空間”一詞?!緟⒁夾lfred Dblin, Grundstze und Methoden eines Neuterritorialismus“, Schriften zur Politik und Gesellschaft, Walter, 1972, S. 334, S. 336?!康虏剂譃閷で螵q太人生存安全而采取的全球視野和頻繁進行的地緣政治表態(tài),在第一時間遭到的并不是來自法西斯勢力的壓制,反而是來自猶太同胞內(nèi)部的攻擊。奧地利猶太女作家以斯帖·格蕾嫩(Esther Grenen)和路德維?!ゑR爾庫塞(Ludwig Marcuse)詬病德布林的措辭與當時極右翼的話語高度重合,其依據(jù)正是作家筆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地緣政治色彩濃厚的“生存空間”一詞?!緟⒁奙aria Lazar, Die Infektion des Doktor Dblin“, Neue deutsche Bltter 6, Rütten & Loeing, 1934, S. 380; Wilfried F. Schoeller, Alfred Dblin. Eine Biographie, Hanser, 2011, S. 421?!慷魉固亍げ悸搴眨‥rnst Bloch)在《這個時代的遺產(chǎn)》(Erbschaft dieser Zeit,1935)中曾強調(diào)左翼陣營和右翼陣營在展望未來方面存在著極具迷惑性的近緣關(guān)系,【參見Ernst Bloch, Erbschaft dieser Zeit, Suhrkamp, 1985, S. 125。】畢竟少數(shù)族裔尋求政治庇護是迫于生命受到威脅而被動發(fā)出的,而建立在極端民族主義基礎(chǔ)之上的訴諸戰(zhàn)爭的領(lǐng)土擴張政策歸根結(jié)底是對世界霸權(quán)的主動擁抱。細究德布林對“生存空間”這一概念的使用,可發(fā)現(xiàn)其也有與眾不同之處:他在預(yù)見到逐漸開化且具備人口優(yōu)勢的殖民地原住民日后將對西方整體文化形成反噬態(tài)勢的同時,還能為猶太人的“新出埃及記”設(shè)計出一個用科技尋求生存空間的另類腳本,只不過猶太人的族群身份在1924年《山、海和巨人》成書時依然包裹在“西方人”這一襲尚未被納粹政治撕破的衣袍之下。所以,同時代批評家針對德布林涉及“生存空間”用語的指摘未免失之偏頗且過于敏感,當然危機時代的背景色會讓這種敏感顯得不那么刺目。
作為一部科幻小說,《山、海和巨人》整體上是由“技術(shù)”主題支撐起來的,技術(shù)不僅在亟待拓殖的格陵蘭島冰世界里大顯身手,而且還貫穿于非洲從被殖民到反殖民的歷史之始終?!渡?、海和巨人》開篇便向讀者展示了某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技術(shù)騰飛的未來時代,新人類為了吸取能量而發(fā)明出各式機器,并使之“從百年到百年,最近則從十年到十年”【②⑥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14; S. 15; S. 20f.】得到更快的迭代發(fā)展。西方人自負于這種發(fā)明精神,由此開啟了一個跨地域的主要是面向非洲的擴張時期,并美其名曰“技術(shù)傳教”:
這些面色蒼白如鐵的男男女女將目光投向非洲——那塊古老卻始終沉睡著的大陸。掠過地中海藍綠色的波面,白種人的船艦像炮彈一般從北方呼嘯而來。②
船艦在此被比作“炮彈”,預(yù)言著后殖民時代的暴力與陰謀;“古老卻始終沉睡著的大陸”隱喻著非洲作為人類的搖籃一直搖擺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在歐洲人從水上和空中襲來之前,德布林筆下的北非沙漠民族的生活充滿了田園詩意,為此作者參考了德國非洲學(xué)家古斯塔夫·納赫提噶爾(Gustav Nachtigal,1834—1885)于1879年出版的游記《撒哈拉與蘇丹》(Sahr und Sdn)Gustav Nachtigal, Sahr und Sdn. Ergebnisse sechsjhriger Reisen in Afrika, erster Teil, Weidmann, 1879; zweiter Teil, Weidmann, 1881; dritter Teil, hrsg. von E. Groddeck, Brockhaus, 1889.】。在1884/1885年的柏林非洲會議(即“剛果會議”)召開之前大約五年,該書未及出版就已在坊間廣為流傳,它雖然不能標志德國殖民政策的正式啟動,但它在帝國外交政策和擴張路線方面的確起著指導(dǎo)性作用。【參見Winfried Speitkamp, Deutsche Kolonialgeschichte, Reclam, 2005, S. 13, S. 25ff。】德布林在小說中用蒙太奇手法重新拼接了《撒哈拉與蘇丹》里的信息細節(jié),創(chuàng)造出北非民族神秘而虔敬的自然生活圖景,并將其提升到返璞歸真的烏托邦高度。
二、 地緣政治促成的民族遷徙
除了“技術(shù)傳教”之外,伴隨著歐洲人對地中海與撒哈拉等地理屏障的征服,西方意識形態(tài)在非洲的傳播也繼之而起?!渡?、海和巨人》的那些“武裝傳教士”宣稱:自由市場必將給非洲大陸帶來繁榮,而非洲因此也理應(yīng)成為民主革命的前沿,從而為“全球化”這個流行概念提供又一個成功的范例。在此,全球化概念超越了其自身標志人類歷史及文化發(fā)展階段的本質(zhì)屬性,儼然躍升為歷史的道德風(fēng)向標。這一強制性的道德宣教令人回想起《山、海和巨人》成書時正值“威爾遜主義”【“威爾遜主義”是美國時任總統(tǒng)伍德羅·威爾遜于1918年1月對美國國會發(fā)表國情咨文時提出的,主要內(nèi)容包含“十四點計劃”,體現(xiàn)出他對國際關(guān)系和對外政策的愿望、信念和標準,以及由此重建國際秩序的展望?!匡L(fēng)靡歐洲的那個年代,以及我們今日所處的西方世界高舉“民主”與“自由市場”旗幟的“后冷戰(zhàn)時代”。由此看來,小說中理想主義在未來世界狂飆突進的大迸發(fā)絕非史無前例,而每次民主革命的倡導(dǎo)者似乎都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非洲作為最貧困、最動蕩的大陸擁有著全世界為數(shù)最多的人為劃定的、同時最不合乎地理邏輯的邊界。理想主義迸發(fā)時代的人們在地緣政治方面的選擇性失明導(dǎo)致了在非洲這塊最不發(fā)達的大陸上并沒有出現(xiàn)革命預(yù)期中的民主與和平。
《山、海和巨人》里來自歐洲人的神奇裝備,尤其是卓越的武器技術(shù),以及武裝傳教士們口中的烏托邦海市蜃樓,令非洲民族癡迷不已。這些“目光閃爍且眼神憂郁的男男女女”離開了自己的部落,開始自相殘殺,并朝著歐洲這個“權(quán)力的源頭”⑥挺進。非洲各部落從此凋零,文化漸次失落,古老的大陸淪為失語的存在:
越來越多的男人和嬌小的女子熱切地盯著那些從天而降的白人,并與他們一道消失了。老人們坐在椰棗種植園的營地里,感受著怒火、仇恨、哀悼和無助。提貝斯蒂山脈南麓的部落拋棄了他們的種植園,當白人逼近時逃到了沙漠里……。在歐洲人的誘惑下,崩潰是被無法阻止的。費桑,穆爾祖克的哈馬達,沙漠中西部的石頭高原,失去了她所孕育的纖瘦的棕色皮膚的子民。他們游蕩在空中,為白人主子效勞,為神秘而富于冒險精神的智慧充當仆從,為這些居住在陰冷潮濕地帶的神奇生物服務(wù)。這些嚴肅的沙漠子民被送往地中海溫暖的濱海地區(qū),朝著西西里、南意大利、巴爾干、西班牙遷徙。許多人渴望自由又逃了回來,但他們已墮落了,既無法愛上舊習(xí)俗,也無法接受新事物,并遭到其部落已被同化了的遺民唾棄?!劲冖蹵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18f; S. 19; S. 22.】
緊接著,德布林在小說中用拼貼畫的方式密集列舉了一連串迷失在殖民時代的撒哈拉以南的部落名稱:汪哥拉(Wangela,尼日利亞)、阿桑蒂(Aschanti,加納)、索科托(Sokoto,尼日利亞)、費拉塔(Fellata,尼日利亞)、曼特馬(Mantema,坦桑尼亞)、烏魯阿(Urua,坦桑尼亞)、坦噶尼喀(Tanganijka,剛果),以及一系列消失了的黑非洲族群的稱謂,如叢林人(Buschvlker)、阿卡人(Akkahs)、俾格米人(Pygmen)、芒貝圖人(Mangbattu)……②讀者由此體會到,在歐洲人的物質(zhì)技術(shù)和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誘惑下,非洲災(zāi)難性的崩潰是如何一瀉千里的。那些曾板著面孔遵循精神規(guī)訓(xùn)和禁欲教條的沙漠與叢林的子民,現(xiàn)在為了某些想象的普世理念而涌向地中海,朝著西西里、亞平寧、巴爾干和西班牙的沿海地區(qū)遷徙,向往著成為歐洲民族的新成員。然而,民族意識并非對共同性的想象,而是根植于千差萬別的種族、地域、歷史、文化以及政治想象之中。小說里那些喪失地理意識、漠視民族文化差異、幻想著“普世理想主義時代已經(jīng)開啟了”的世界公民,實際上既無法愛上舊習(xí)俗,也難以適應(yīng)新習(xí)俗,他們被自己的部落排斥,也不被他們的歐洲主人——在他們眼中神秘且充滿冒險精神的白色智慧生物——所接納,他們注定要彷徨于無地。
出現(xiàn)在這部未來小說里的非洲移民在遷徙時依然遵循著歷史上迦太基人、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向歐洲擴張時的地緣路徑:從西非黃金海岸出發(fā)到達地中海式氣候的北非海岸,繼而像阿拉伯人那樣跨過直布羅陀海峽登陸近在咫尺的西班牙,或從迦太基人的故地突尼斯泅渡到觸手可及的西西里島和撒丁島,或者繞道埃及的尼羅河三角洲向隔海相望的希臘挺進——這些迂回的遷徙路線與今日穆斯林移民歐洲的艱難足跡高度重合。不論是歷史上的羅馬帝國,還是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所充當?shù)摹靶铝_馬帝國”,抑或是未來時代的另一個“新羅馬帝國”,其締造者們必須面對同一個棘手的文化融合問題,同時該問題也是帝國區(qū)別于民族國家的重要標志:任何一個帝國不得不容納在急劇擴張過程中被紛紛納入帝國版圖或勢力范圍但尚未來得及或不具備充分能力進行文化整合和社會整合的處于邊緣地帶的異質(zhì)性文化、族裔和宗教,帝國往往以一種所謂“帝國主義的文化多元主義”的方式來彰顯它達至全球的威望。
地中海文明圈內(nèi)定期上演的移民大劇不斷重塑著歐洲歷史,異質(zhì)性文明要素在帝國版圖內(nèi)不斷地走向一體化,在激活文化可能性的同時也誘使各種文化的獨特性發(fā)生遞衰?!渡?、海和巨人》所展示的未來世界按照德布林的想象應(yīng)是一戰(zhàn)結(jié)束后局面的極度推演:更加技術(shù)化、資本化、大眾化,一言以蔽之,即更加美國化。這樣的預(yù)期與其說是未來選擇的必然結(jié)果,毋寧說其折射出了一戰(zhàn)結(jié)束后西歐與中歐對威爾遜主義所許諾的烏托邦的期待心理。然而,披著美國化外衣的全球化勢必會模糊掉種族、文化和語言的邊界。從歐洲人角度去看,歐洲以東以南的地理區(qū)域在世界權(quán)重方面所占份額實現(xiàn)了實質(zhì)性增長。換言之,歐洲文化的特質(zhì)因子正在被迅速稀釋,其日漸淪為混融世界的喧囂舞臺,成為“克里奧爾現(xiàn)象”“克里奧爾化”指的是在殖民過程中發(fā)生在殖民者與當?shù)赝林g的種族、文化和語言混合的同質(zhì)化現(xiàn)象?!康牡湫桶咐?/p>
正像那些膚色,那些變得越來越像阿拉伯人、埃及人和黑人的臉,語言也變得越來越含混難懂,在這種混合語中南方與北方相互接觸,由此失去了他們各自古老且嚴謹?shù)膫€性。一種基本同質(zhì)化了的大眾人群遍布在從克里斯蒂安尼亞到馬德里和君士坦丁堡之間的疆域內(nèi)。④
引文中的“克里斯蒂安尼亞”(挪威)、“馬德里”(西班牙)和“君士坦丁堡”(拜占庭)標識出歐洲文明的“北—西南—東南”三個地理端點。在這樣一個近乎等邊三角形的巨大區(qū)域內(nèi),來自伊斯蘭世界和黑非洲的移民帶來了不可抗拒的沖擊,既沖擊著地中海文明,也沖擊著阿爾卑斯山以北地區(qū)的森林族群。小說中西方國家體制紛紛解體,一大群城市從中散落出來,新興精英集團為了統(tǒng)治這些城市開始著手控制資源和組織分工——以紐約—倫敦為權(quán)力中心的西方城邦聯(lián)盟組建起來。
小說第二章至第五章敘述了西方城邦聯(lián)盟與東方陣營進行的“烏拉爾戰(zhàn)爭”以及馬克與馬爾杜克在柏林城的統(tǒng)治,此時“非洲”話題就暫且讓位給了“亞歐沖突”,然而在第四章末尾它卻突然再次浮出水面:一位來自西方強國的名叫“津博”(Zimbo)的黑人特使登上了政治舞臺。津博被描述為一個“詭計多端且充滿權(quán)力欲的非洲人”,他在馬爾杜克死后成為“城邦的第三任領(lǐng)事,也是第一個并非生長于此地的領(lǐng)事”【②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281; S. 240.】,其家鄉(xiāng)位于下剛果的“耶拉拉瀑布”(Yellalaflle)附近②。在小說手稿里,這個非洲人物原本另有其名——布拉·沃塔德(Bula Wotade),但很快就被德布林用更具黑非洲特色的“津博”取代了。手稿中詳細介紹了他的來歷:他出生于剛果河下游的一個小村莊——恩維·姆潘達(Nguwi Mpand),成長于幾個衰敗的部落巴孫迪(Basundi)、巴科莫(Bakomo)、馬庫塔(Makuta)、巴孔戈(Bakongo)之間,后來遷居至民族的大熔爐——溫暖的幾內(nèi)亞灣(Guineabucht),對面是費爾南多波島(Fernando Poo)。這一系列現(xiàn)實地理名稱無一不在影射著比利時國王利奧潑德二世(Leopold II.,1835—1909)在剛果犯下的殖民罪惡,其中費爾南多波島則是比奧科島(Bioko)的舊稱,1778年被西班牙人占領(lǐng)以后便一直充當著黑奴貿(mào)易的中轉(zhuǎn)站,小說里的津博正是借助費爾南多波島這個傳統(tǒng)的地緣政治跳板從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直接渡海前往歐洲的。由此不難看出,德布林不但對非洲和歐洲之間自古以來便存在的空間對立以及文化隔膜洞若觀火,而且對這兩塊貌似隔絕的大陸之間不多的幾個地緣紐帶了然于胸,甚至也認清了歐洲歷史被南部大陸深刻影響的事實,而發(fā)揮形塑力量的主體正是渡海北上的非洲移民。
基于現(xiàn)實地理的空間虛構(gòu)使《山、海和巨人》的非洲書寫煥發(fā)出史詩的光芒。一方面,從內(nèi)容上看,德布林在小說中引入了“民族大遷徙”(Vlkerwanderung)的主題。遷徙主題與創(chuàng)世主題同為民族史詩的重要主題,就歐洲范圍來考察,不論是古希臘的《奧德賽》('Oδu/σσεια),還是中世紀的《尼伯龍人之歌》(Das Nibelungenlied),都對該主題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反映。遷徙史詩與地緣政治的關(guān)系密不可分,人群在巨大的版圖上遵循著現(xiàn)實中的地理路線展開長距離移動,地理空間為史詩般的民族遷徙提供了巨大的表演舞臺,這不僅是民族史詩重點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更是任何一個民族誕生的催化劑——史詩不過是在幫助民族強化歷史記憶,甚至是形塑某種飄忽不定的集體記憶。而史詩中現(xiàn)實地理與想象地理交織后留下的縫隙很容易成為后世重塑烏托邦集體記憶、顛覆舊世界秩序的突破口。另一方面,從形式技巧上看,為了用小說這種現(xiàn)代文學(xué)體裁去表現(xiàn)大地理空間內(nèi)的民族遷徙,德布林摒棄了當時頗為流行的意識流和內(nèi)心獨白等描寫個體精神世界的寫作策略,轉(zhuǎn)而將一切易于沉寂的個人主義因素再次驅(qū)動起來,命令它們?yōu)槿后w的行動、移動和運動服務(wù)或干脆讓路,從而使一部旨在暢想未來的(反)烏托邦小說呈現(xiàn)出遠古史詩的質(zhì)樸風(fēng)貌以及康健的節(jié)奏感。若細究《山、海和巨人》的語言風(fēng)格,便不難發(fā)現(xiàn)包括“頭韻法”(Alliteration)在內(nèi)的史詩格律參與了德布林的烏托邦小說創(chuàng)作。參見Robert Leucht, Dynamiken politischer Imagination: Die deutschsprachige Utopie von Stifter bis Dblin in ihren internationalen Kontexten, 1848—1930, De Gruyter, 2016, S. 366f?!渴吩姷母裾{(diào)氣韻可以舉輕若重地從小說對未來烏托邦的憑空幻想中沉淀出厚重的歷史況味,賦予它信史所特有的可信度,從而堅定受眾在切實可行的地緣政治道路上集體前進的信心。史詩所具備的這種令大眾無法抗拒的“施魅”能力正是德布林欲把19世紀以來受困于個人主義的“小說”(Roman)改造成“現(xiàn)代史詩”(modernes Epos)【Helmuth Kiesel, Geschichte der literarischen Moderne. Sprache, sthetik, Dichtung im zwanzigesten Jahrhundert, C. H. Beck, 2004, S. 306.】的行動初衷。
三、 “黑色”作為種族革命與階級斗爭的隱喻
史詩般的移民浪潮一再觸發(fā)文明的沖突,例如小說開篇那場由非洲裔混血勞工發(fā)起的暴動,將斗爭矛頭指向了米蘭的一群工廠主。雖然德布林按照威尼斯貴族的方式給工廠主和議員們各自取了名字,但其中一些人的祖籍依然可以追溯到非洲——“誰的血管里沒有一小滴非洲的血液呢?”【②③④⑤⑥⑦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34; S. 30f; S. 43; S. 45; S. 49; S. 229; S. 230.】非洲裔混血人種的起義目的是要推翻精英階層的統(tǒng)治,最終卻導(dǎo)致了整個米蘭的陷落。在這場被稱為“非洲的飛躍”的革命運動中,起義者高唱著“鄉(xiāng)音小調(diào)”,以“同鄉(xiāng)會”的方式組織起來,“在歐式工裝外面套上自己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服裝”,并用暴力強占了“參議院的席位”②。星星之火漸成燎原之勢,米蘭起義無法撲滅的原因在于混血勞工已經(jīng)掌握了與武器和能源相關(guān)的技術(shù)③,直到“倫敦—紐約中央權(quán)力”的強力介入,這場“巨大的有色人種暴動”才被鎮(zhèn)壓下去,起義換來的結(jié)果竟然是奴隸制的回潮和極權(quán)政治的泛濫④。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歐洲人出于地緣政治焦慮,發(fā)起了一場大膽而瘋狂的“非洲變革”:鑿穿非洲大陸的東西兩端,將洪水引入低洼的沙漠地帶,憑空制造出一片“撒哈拉之?!?,妄圖阻擋黑非洲移民的腳步。⑤
“黑色”在德布林筆下被賦予了種族斗爭和階級革命的雙重隱喻意味。來自黑非洲的津博宛如“龐然大物,生就一副黑人面孔,膚色黝黑”⑥,“沉默寡言”的行事風(fēng)格讓這個“扁鼻子男人”得了個“鱷魚”的綽號⑦。事實上,《山、海和巨人》在描寫非洲民族時不止一次地使用了諸如“黑”“默”“棕”等色彩幽深的隱喻修辭。在德布林寫作這部小說之前半個世紀,“黑暗”與“非洲”就已經(jīng)結(jié)成了某種等價關(guān)系。自從英國探險家亨利·莫頓·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1878年出版《穿越黑暗大陸》(Through the Dark Continent)以來,“黑暗”就成了非洲的代名詞:1890年他再度發(fā)表游記《在最黑暗的非洲》(In Darkest Africa),九年后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非洲殖民小說《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899)問世。電影時代到來后,以“黑暗非洲”命名的影片更是層出不窮:一戰(zhàn)前夕美國默片《傳教士在最黑暗的非洲》(Missionaries in Darkest Africa,1912)被搬上銀幕;二戰(zhàn)前夕美國共和電影公司發(fā)行了連續(xù)劇集《最黑暗的非洲》(Darkest Africa,1936),以十五集的篇幅展現(xiàn)了發(fā)生在非洲大陸上的文明與沉淪、逃亡與拯救、掠奪與反抗的故事;二戰(zhàn)期間該公司再次出品了三十集的連續(xù)劇《特工隊在最黑暗的非洲》(Secret Service in Darkest Africa,1943),敘述了獲得盟國支持的美國特工與德國納粹在非洲斗智斗勇的故事。
在西方人言說非洲的話語體系里,“黑暗”指的是膚色,是土地,是叢林的幽深,是人心的蒙昧。非洲,尤其是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作為一塊尚未被文明照亮的未名之地,由于長期處于文明民族非具象的想象世界里,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以黑暗為底色的混沌狀態(tài)。突如其來的西方殖民者兼具雙重身份——啟蒙者與掠奪者,前者是自封的,后者是客觀的。西方人在殖民帝國的組建過程中將非洲限定在了“去蔽”對象的范疇之內(nèi),其目的在于讓黑暗的非洲在歐洲理性之光的照拂下淪為歐非一體化帝國結(jié)構(gòu)中被侮辱、被損害的一方。非洲歷史既包含發(fā)生于本地的(包括當下在內(nèi)的)模糊歷史,又包含被現(xiàn)代西方文明定義的、清晰且固化以便于把握的歷史,前者被后者封堵在他者言說的地殼之下。民族解放運動拉開序幕之前的非洲是喑啞的、失語的,然而在黑暗中積蓄著沉默的力量。一旦自我指涉的歷史如巖漿般沖破他者言說的地殼,或者以行動的歷史取代話語的歷史,那么這一從僵持到突破的狀態(tài)就可以稱為“革命”。地緣政治眼光敏銳的德布林堅信,后殖民時代光明的歐洲與黑暗的非洲之間“中心—邊緣”的關(guān)系即將逆轉(zhuǎn):《山、海和巨人》里與“黑暗”相關(guān)的詞匯反復(fù)出現(xiàn),其隱喻的潛藏于非洲大地之下的革命烈火并沒有像在其他反殖反帝文本里司空見慣的那樣爆發(fā)于西方帝國的邊緣——黑色非洲,而是隨著黑皮膚人口遵循傳統(tǒng)地緣路徑的遷徙步伐轉(zhuǎn)移到了帝國的中心——白色歐洲,并以階級斗爭的方式在非洲之外的“他處”表達自我,從被言說者一躍成為改造言說者之歷史的行動者,最終將占領(lǐng)世界革命舞臺的中心位置,從而實現(xiàn)自身在世界地緣政治格局中的存在價值。
文學(xué)研究者安迪·哈訥曼為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流行文學(xué)賦予了一種屬性——“文學(xué)性的地緣政治”【Alfred Dblin, Der Bau des epischen Werks“, Ausgewhlte Werke in Einzelbnden, Band XVI, Schriften zu sthetik, Poetik und Literatur, hrsg. von Erich Kleinschmidt, Walter, 1989, S. 169.】。哈訥曼之所以作如是觀,其理據(jù)在于該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往往呈現(xiàn)出時代特有的地緣危機意識。歷史學(xué)家漢斯-彼得·施瓦爾茨指出,“文學(xué)樣式變化的較深層的運動規(guī)律正是時代歷史本身”【Hams-Peter Schwarz, Phantastische Wirklichkeit. Das 20. Jahrhundert im Spiegel des Polit-Thrillers, Deutsche Verlags-Anstalt, 2006, S. 8.】,這一規(guī)律當然也完全適用于地緣政治小說。唯有在文學(xué)傳統(tǒng)和歷史進程構(gòu)成的雙重參考框架內(nèi),文學(xué)體裁的分類才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結(jié)果。彼得·S.費舍爾在《想象和政治:魏瑪共和國的未來愿景》(Fantasy and Politics: Visions of the Future in the Weimar Republic)中從大眾心理學(xué)角度分析出當時地緣政治小說集中出現(xiàn)的深層原因,即一戰(zhàn)給德國民眾造成了集體心理創(chuàng)傷?!続ndy Hahnemann, Texturen des Globalen. Geopolitik und populare Literatur in der Zwischenkriegszeit 1918—1939, Winter, 2010, S. 146.】此時的歐洲似乎已被證明在世界的既定秩序中失去了原有的存在意義,而戰(zhàn)敗陰影籠罩下的德國人更是憂心忡忡地環(huán)視四周,對可能來自東歐、亞洲以及非洲的地緣政治威脅充滿戒心。當時的文學(xué)文本為了回應(yīng)這一在現(xiàn)實世界中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大多對德國的未來展開了極其光明的預(yù)設(shè):德意志民族在各種技術(shù)發(fā)明的扶持下登上了世界霸主的寶座。然而,在德布林的《山、海和巨人》中,這種基于技術(shù)崇拜的民族謀霸心態(tài)則完全付諸闕如,作者更關(guān)注的是源自非洲的移民及其混血后代所發(fā)動的種族革命和階級斗爭是如何蕩滌歐洲這塊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殖民宗主大陸的。這一極有可能發(fā)生在殖民帝國末期的文化反噬現(xiàn)象在人類歷史上不斷上演,它所引發(fā)的地緣沖突往往成為推動種族文化和人類文明演進的重要動力。
四、 結(jié) 語
德布林借《山、海和巨人》暢想了歐洲未來在與外部世界互動過程中的政治命運,而作為創(chuàng)作緣起的非洲書寫則將這部小說引上了哈訥曼所謂的“地緣政治小說”【參見Andy Hahnemann, Eine andere Globalisierung war mglich: Zur ,Geopolitical Fiction‘ im Deutschland der zwanziger und dreiiger Jahre“, Globales Denken: Kulturwissenschaftliche Perspektiven auf Globalisierungsprozesse, hrsg. von Silvia Marosi, Lang, 2006, S. 121-138。】的道路。不少作家都把這類小說視為一種根據(jù)現(xiàn)實地理名詞組織起來的煞有介事的烏托邦空想,他們出于政治利益考慮,通過虛構(gòu)情節(jié)向讀者傳遞自己對即將出現(xiàn)的某種世界格局的預(yù)測。地緣政治小說作為未來小說的政治化變體始終信奉這樣一條座右銘:“今日之幻想即明日之現(xiàn)實?!薄綥udwig Anton, Brücken über den Weltenraum. Ein Roman deutscher Zukunft, Holzwarth, 1922, S. 5.】該原則對《山、海和巨人》同樣生效。地緣政治小說的作者為了在作品中構(gòu)擬出一個全新的世界秩序,主動消弭了嚴肅的行動綱領(lǐng)和浪漫的虛幻想象之間的界線。正如威廉·葛茲對地緣政治小說所描述的那樣:“這部書因此要大于一部小說:它是綜覽,也是指南,指引人們穿過人類歷史當下的一場大動亂,它建筑在精神、政治、社會以及經(jīng)濟的推動力上,這股推力震撼著今日之寰宇,促使其向凈化挺進,在這重壓下西方世界似乎行將解體。它指明了新時代的前進道路,并由此成為行動綱領(lǐng)。”【W(wǎng)ilhelm Gtz, Vor neuen Weltkatastrophen. Eine Warnung und ein Ziel. Ein sozialer Zukunftsroman, Selbstverlag, 1931, S. 17.】地緣政治小說不同于與地理相關(guān)的紀實文學(xué)或游記,它不刻意追求真實與客觀,而是著力表現(xiàn)某種祈愿、未來和虛擬的狀態(tài),它所感興趣的是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的或然性與應(yīng)然性。作為可能性文學(xué)的一種經(jīng)典形式,幻想性質(zhì)的地緣政治文學(xué)兼具想象、預(yù)測、理性分析與非理性情感等多重視角,而且這些視角彼此混雜、不易區(qū)分。
德布林在《山、海和巨人》中關(guān)于非洲主題的書寫以及對地理之于人類文明的重要意義的解讀印證了威廉·H.麥克尼爾在《西方的崛起:人類共同體的歷史》(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中所作的論斷:“正是文化和文明的不斷互動寫就了世界歷史的劇本,而這部劇本所描述的恰恰是人民在地圖上的大流動?!薄緟⒁奧illiam H. McNeill, 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 21?!康乩砜胺Q人類活動的前戲,制約和推動著國家行為,地理雖不能確定宿命,卻可以幫助人們感知未來。在如今這樣一個危機四伏且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里,現(xiàn)實主義對自由主義價值觀的嘲諷再次將地理的重要性推升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也在不斷敦促著人類重估地緣政治的價值。志之所趨,無遠弗屆,窮“山”距“海”,不能限也。富于宏觀地緣政治眼光的德布林用《山、海和巨人》建構(gòu)起一種全新的文本體裁:它既根植于古老的人類歷史,又延展進1492年以來的全球化時代,并推演至一個既遙遠陌生又恍若當下的未來世界,但自始至終它都以廣闊的地理視角觀察著古往今來的眾生相。感性地講,它是一曲地球之歌;理性而言,它無疑是超越時空的地理敘事——地緣政治的狂想曲。
The Aphasic Ancient Continent is no Longer Mute: On
the Africa-Theme in Dblins Novel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ZHANG Hui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frica” is a central topic in Berge Meere Giganten that cannot be ignored. In the German literary world in the 1920s, Dblin was one of the pioneering avant-garde writers who explored Africa-theme and discovered the revolutionary value of Africa. Anticipating the bloundless potential of Af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he quoted a large number of African-related travel notes, ethnography, myths, and songs, etc., in order to enhance the authenticity of this exotic “Zukunftsroman”, or “novel of the future”. In the future world he depicted in the work, Africa, in addition to its cultural influence, also shouldered the revolutionary burden of influencing the course of world history. However, according to Dblins perspective, this huge resistance force did not directly burst out from Africa and then radiated to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Instead, it accumulated within Europe, originating from the mixed-race descendants of African immigrants who had looked up to Western culture in the early days. This article uses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geography to analyze the Africa-theme in the geopolitical novel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revealing the culture-geographic perspective of the author when he observed Africa, an ancient aphasic continent, and illuminates his reassessment of the geopolitical value of a geographic sector. Dblins mastery of the Africa-theme 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was inseparable from his acceptance and reflection of the German Geopolitics theory during the two World Wars. He transformed it into a cultural geographical perspective without right-wing color to observe and re-evaluate the geopolitical value of this geographical realm.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geopolitics; Africa; ethnic migration; 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