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2008年的一天,應該在那一年的冬天,從詩壇消失了很久的尚仲敏突然來到武漢。我們約在武漢大學附近的一家酒館見面,在座的還有榮光啟、小引等一干武漢詩人。隨同仲敏前來的還有他哥哥(武漢大學“四大名嘴”之一尚重生教授)和一位女子。雖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謀面,但似乎早已是老友了。照例是七葷八素,杯盤狼藉。此時的尚仲敏已經(jīng)投筆從商十余年,不再過問詩界風云。酒席中,談起當年我們在華中師范大學校園連夜分發(fā)他主編的《大學生詩報》的情形,一下子把時光推回到了整整二十年前。坐在我身邊的尚仲敏終于按捺不住豪情,一臉壞笑地端起酒杯,說:“干!”我一直覺得,真正的詩人只有一條命,即一旦為詩,終生都是詩人,哪怕他不再寫詩了,詩歌的基因也會融入他的血液,化為他安身處世的基本準則,讓他此生很難擺脫詩的糾纏。從這個意義上講,寫詩真的是一樁危險的事情,因為你并不清楚,詩歌之于你的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而寫詩的意義就在于澄清這一疑惑,它需要漫長的耐心和永不枯竭的才華,來加持和確保你通往俗世的生活之路。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們談到了《漢詩》正在策劃組稿的一個紀念海子去世二十周年的小輯。這個小輯由榮光啟負責,已經(jīng)收到了查曙明、陳陟云、臧棣、潘知常、夏可君等人的來稿。我說剛讀到某作家寫的一段文字,大意是,海子之死或許與當年四川詩人尤其是尚仲敏對他的輕慢有關?!澳阋灰貞幌??”我試著問道。尚仲敏說好,“我來寫篇文章”。后來,在我不斷催促下,就有了發(fā)表在《漢詩》2009年第1期上的那篇《懷念海子》:“……當時我在一所電力學校教書,有一間房子,有一張床,有一點微薄的工資。海子在我那里住了下來,大概有一周時間,我們朝夕相處。他很少喝酒,但我每天仍會去買一瓶一塊一毛錢的沱牌曲酒,買些下酒菜,我們甚至會通宵達旦地飲酒長談(我喝得要多些)。說實在的,我很喜歡海子,一是因為他的大學生身份,二是因為我們曾有過共同的經(jīng)歷,三是因為他的純凈的內心。我們是同齡人,經(jīng)歷過同樣的高考,有過類似的大學四年生活……我當時給他說過最多的話是,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做個平凡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師要以生命為代價,那還不如選擇好好地活著……在最后,在我懷念我的朋友海子辭世二十周年的同時,我想對某作家說一句話……如果你真的對詩歌懷有真誠,你就應該回到80年代,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那個年代的詩,也讀讀我本人的詩……否則,你就會愧對海子的偉大回聲……”這篇短文應該是尚仲敏在輟筆多年以后,又一次拿起筆戳向晦暗不明的時光深處,試圖從充滿青春的蠻力與血污的80年代,找回他所說的那種“回聲”。
若干年后,尚仲敏在一首題為《大雜燴,或流水賬》的詩中起筆寫道:“寫詩就是講故事?!闭Z氣果決,確鑿無疑。而此時,距離他寫《懷念海子》又過去了十多年。我不知道在過去的這些年里,尚仲敏是怎樣平衡和處理自己與現(xiàn)實生活、與詩歌之間的關系的,但我可以肯定,當年他與海子之間的分歧根源于人生觀的沖突。在尚仲敏看來,生而為人,“做一個平凡的人”“選擇好好地活著”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而在海子的心目里,“詩歌是一場烈火”:“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盵《祖國(或以夢為馬)》]簡而言之,一個想當凡人,而另一位想做英雄。這樣的分歧,最終導致了他們在詩學觀念上的各執(zhí)一端。同為早熟、少年成名的詩人,兩個人的命運居然如此不同。
回到尚仲敏的這個判斷,寫詩究竟是不是講故事?如果說,以前我在這個問題上可能還有過猶疑的話,那么,現(xiàn)在我會毫無保留地持贊成態(tài)度。文學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詩歌作為最古老的文學語言藝術,是行吟者們記錄和傳誦人類精神生活的一種聲音,無論是《伊利亞特》《奧德賽》,還是《擊壤歌》《黑暗傳》,都是那些具有天才唱腔的藝人在寂靜的人世里“添油加醋”地講述著人間傳奇。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也就是說,詩人的能力來自這種“添油加醋”的本領,他對“油”或“醋”的調配和使用,決定了故事的最終走向。換句話說,在人聲與人耳的相互選擇中,故事本身的內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講述者的把控力,他的口吻、語速、節(jié)奏等,都將深刻地影響著故事的走向,使同一個故事出現(xiàn)若干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但與小說或其他敘事文體的側重點不一樣,詩歌要講述的是人類情感生活的故事,它的興奮點側重于那種難以名狀的情感體驗。因此,詩歌寫作的難度總是大于其他文體。沒有哪一位詩人在講述之前,能夠胸有成竹地把控好自己的聲腔,并恰到好處地控制住傳情的音色,因為每一種情感都會根據(jù)言說場域的變化而變幻莫測?!吧罹褪沁@樣有趣,我會像記流水賬那樣/把它們寫出來,黨和人民需要聽故事/不需要抒情和講道理”(《大雜燴,或流水賬》)。這是尚仲敏面對這一難題給出的辦法。而事實上,他非常清楚,所謂的“流水賬”也不是那么好記的,因為流水從不間斷,而時光只是點點滴滴。何況,人是一種非常古怪的動物,總是會選擇遺忘;更何況,我們已經(jīng)活到了大面積健忘的年紀。當一個詩人決定從自己的詩歌里剔除“啊”,當他認定不“講道理”地活下去的時候,留給他的賬本就只剩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頁薄紙。
“請熱愛這平凡的生活,周遭風聲漸逝/沒有什么事發(fā)生/……你很快就在一杯綠茶中,平復了心情/忘記了過去”(《五一感懷》)。這是尚仲敏的一首近作,而在另外一首獻給自己生日的近作里,他以《驚蟄》為題這樣寫道:“春雷滾滾,萬物復蘇/我不會告訴別人,今天是我的生日/多年以前的今天,我來了,也許只是路過/遇見誰、錯過誰、愛上了誰、又忘記了誰/活著真好,有這么多的回憶,這么多的遺憾/這么多的親人、朋友/值得讓我,在每年驚蟄這一天/悄無聲息地對著復蘇的萬物,說一聲生日快樂”。如果對照下面這首他寫于三十多年前《生日》來閱讀:“如果我能活過這一年/我就會知道,下一個生日/誰來幫我收拾房間/或者只我一人,在書籍、音樂、雜物之中/來回踱著步子/考慮是繼續(xù)待在這里/還是遠遠離開,永不回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心境的前后轉換:他再也不是那個對未來生活抱有疑慮的青年了,他已經(jīng)飽經(jīng)歲月的磨銑,變成了對生命持肯定態(tài)度的人。是的,在我看來,尚仲敏寫下的所有文字,都與貫穿他各個階段作品里的一個詞根有關,這個詞根就是:平凡。在我看來,唯有平凡才是造物主對生而為人的最高獎賞。但這莫大的獎賞,卻給甘于平凡的詩人提出了另外的要求:在人人都競相追逐傳奇人生的時代,我們究竟該怎樣去書寫平凡的生活?
在尚仲敏重新返回詩壇的這些年里,漢語詩歌寫作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無論是外部美學環(huán)境,還是內部審美機制,都與他當年執(zhí)牛耳的“大學生詩派”時代迥乎不同。最大的變化莫過于詩歌傳播方式的改變,尤其是微信公眾號、朋友圈和群的出現(xiàn),徹底顛覆了原有的相對固定的詩壇結構,一邊是茂盛的野蠻生長,一邊是無望的自生自滅。寫詩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輕易而速成,也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艱難而速朽?!芭笥讶τ腥诵忝朗?,有人在自拍/有人炫富,有人哭窮/有人勵志,暗下決心,戒掉煙酒/有人只說假話,埋伏在暗處/有人把微信名起得亂七八糟,自以為還行/沒辦法,就只有這點文化/這就是普通的快樂/你可以點開不看,略帶嘲諷/這就是生活,也可能就是把柄”(《五一感懷》)。置身在這樣一種嘈雜無序的文化環(huán)境里的詩人,而且還是一個熱衷“講故事”的詩人,他必須先要適應這種嘈雜的生活現(xiàn)場,然后,用一種獨屬于自我的聲腔,“說書人”一般講述他的生活故事。我們都知道,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固然需要人生的閱歷和沉淀,但“講故事”卻并非詩寫者的擅長。事實證明,尚仲敏確有異乎常人的語言天賦,他幾乎是一擊而中,在稍稍調整了一下身姿,清了清嗓音后,就輕松地發(fā)出了自己的獨特聲音。這聲音里有玩世不恭,有憤世嫉俗,有詼諧、戲謔、譏諷和自嘲,但更多的卻是對俗世生活的坦然笑納。
“無意間聽到兩個陌生女孩對話/一個對另外一個說‘千金難買我愿意’/愿意什么,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但可以深究:/千金難買,這是對的/那萬金呢?/說不定就買到了/聯(lián)想到我們中的每個人/沒有誰不是/在我愿意或我不愿意中/過完一生”。如同這首詩的題目一樣,在面對這一近乎終極的人生問題時,尚仲敏給出了“我愿意”的回答。而在這個看似輕松的答案背后,有一種誠實的品格在支撐著詩人,因為對于生活而言,沒有哪一聲“我愿意”是可以輕松說出口的,它與“我不愿意”一樣,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在尚仲敏用詩歌講述的若干個故事里,有一個題為《北京》的故事:“我有一個兄弟/十年前/懷揣200元錢/去北京闖蕩/十年過去了/他所有的資產(chǎn)/清了一下/還有100多元/我不禁/懷著欽佩的目光/向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北京這樣的地方/整整十年/他只花了幾十元錢/實在是了不起”。我曾在空虛的日常生活中好幾次想起這首詩來,后來漸漸明了,這里面實際上存在著某個顯豁的人生問題,即,在艱難的人世間,活著且還存留著某些人之為人的初心,這是一樁多么寶貴的事情,其貴重程度幾乎等于杜甫:“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鄙兄倜粼谶@首詩里顯示出了極為拙樸無垢的語言技藝,不動聲色,直陳其事,在看似調笑的表象之下,觸及生活的根本。寫作的意義其實就等于生活的意義,在日復一日地面對無意義的過程中,找到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意思,活出意味來。而恰恰是那些“小意思”,成就了我們“隱秘而偉大”的人生。事實上,尚仲敏從寫詩之初就具備了這樣的覺悟,無論是他早年寫的卡爾·馬克思、鄧小平,以及博爾赫斯、卡夫卡,還是后來云集在他筆下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都始終清晰地勾勒出了詩人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在平凡中構建著生而為人的信仰,也許這信仰并不崇高,但它由一絲一縷的愛意和良善之心來織就,充滿了抗擊打的能量。
從“大學生詩派”到“非非”,再到“廢話”,“不正經(jīng)”的詩人終于活到了“正經(jīng)”的年紀。當尚仲敏一本正經(jīng)地說“寫詩就是講故事”時,我相信,很多一直視寫詩為正經(jīng)事業(yè)的人會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你倒是講啊,看你能講出什么花樣來?而真實的“花樣”就是,他居然還能在歷經(jīng)世事之后,仍舊葆有老男孩兒的心境,笑瞇瞇地望著無盡歲月:這嬉笑怒罵的一生,這云淡風輕的一生,“它橫任它橫/明月照大江”(《明月照大江》);“我就是這樣坦蕩/親愛的,我就是要/把你帶到溝里去”(《獻給重慶的抒情詩》)。
2023年5月4日于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