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爾馬斯·瓦迪(愛沙尼亞) 著 范嶼 譯
內(nèi)心平靜時,我待在家,什么都不寫,甚至不想讀書。只保持沉默,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就足夠快意。我昨天寫完了一部由法國古典小說改編的戲劇。它銳切的題材不僅激發(fā)了我的靈感,也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的生活。
首演后的時間脆弱且緊張,我已為此投入了太多,只希望第二天一切恢復如常。但我往往不能如愿,反而常精神空虛,就像把一個煮雞蛋放進瓶子里。這時,你不能做任何緊迫的事,那樣身體會被撕裂。最好獨自或與摯友一起坐下來,享受恬靜的時光。幸運的是,我有這樣一位推心置腹的摯友,足以對他毫無保留。我稱呼他為——我親愛的克塞尼亞。我們希望對方一切順利,并能給彼此留出空間,以使我們不會厭倦彼此!雖然這目前還只是一種理想。
劇場緊張的工作讓我感到無力,我常往復徘徊,厭惡劇場,厭惡那里的人,甚至厭惡我自己。我希望高層、導演和演員間能夠不再矛盾不斷,抑或我能適應(yīng)這持續(xù)性的緊張狀態(tài)。有位老演員說,他每晚演出前都會腹痛,并越發(fā)嚴重,以至他一到劇院就惡心。我一直在生活中尋找平衡,等待靈魂和諧而又平靜的狀態(tài),但它始終沒能出現(xiàn),仿佛永遠都在我夠不到的地方,這使我渾身又刺又癢。
某一刻我意識到,如果想在生活中找到平衡,必須做出更大的改變——走出劇院。離開我從始至終熱愛的劇院,就像拔智齒一樣痛苦:你必須拔除,但它仍會留下一個流血的洞。但我是時候該解脫了。
我最終從劇院全身而退。然而,我離開的方式并不像于天朗氣清的金秋時節(jié)在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散步那樣溫和。相反,我向一位年輕導演、四位演員發(fā)布了最后通牒——如果現(xiàn)代劇作家或表演藝術(shù)家在劇院劇目中的收入份額低于百分之三十,我們就離開劇院。但其中兩位演員在最后一刻退出了。
我們繼續(xù)與這兩位從卡拉巴的巴拉巴斯劇院逃出來的演員交流,他們叫馬爾維娜和皮埃羅。我們應(yīng)當互相印證,以證明我們的所為是坦蕩且天經(jīng)地義的,它對我們所有人的職業(yè)發(fā)展都多有裨益。
但事實并不如意,馬爾維娜感到痛苦和后悔,她曾檔期很滿,現(xiàn)在卻無所事事,這個可憐人只能重復地等待。她有時來拜訪簡和我,我們見到她既開心,又替她感到難過。她開始酗酒,身體也每況愈下。有一天她向我們懺悔,并哭著懇求皮埃羅在那架年久失修,甚至有些琴鍵都不見了的、走調(diào)的老鋼琴上彈些曲子。盡管天色已晚,簡和我已打起了哈欠,但皮埃羅仍在彈奏。他曾在音樂學校學過鋼琴,現(xiàn)在卻已十分生疏,像只笨重的熊,戴著拳擊手套機械地敲打著琴鍵。夜深了,馬爾維娜依舊滔滔不絕,可我們已無力再聽。簡在沙發(fā)上為她騰出位置,她在清晨驚醒后便飛奔回家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馬爾維娜和皮埃羅變得暴躁且憂郁,他們常蔑視文化,并嘲諷藝術(shù)。我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劇院,仍重復著那些讓我極度厭煩的事。一次皮埃羅來訪,剛坐不久就痛罵一切文藝行為,接著便很快離開。在他看來,戲劇和表演已毫無意義,文學寫作也是徒勞。隨后他問我為什么要寫作。
“我寫作,是因為我想寫?!蔽椅⑿χ卮稹5ぐA_沒有心情體會我的幽默。
“這一定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嗎?”
皮埃羅在與劇院終止勞動關(guān)系后,走到那個老演員跟前,拿出一把玩具手槍頂在他胸口,問:“生存還是干草?”這位同事目光中似乎充滿了恐懼,又帶著一些猶疑,他看著皮埃羅和他手上的槍,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本質(zhì)——前者象征著生活、生命、活力與自然,而后者則是人造的裝飾物。老演員沒有做出選擇,可這個生死攸關(guān)的問題卻在皮埃羅腦子里揮之不去。他問過很多人,現(xiàn)在又輪到我了。
“是的,它對我來說甚至是最重要的事?!?/p>
“當真如此嗎?”
皮埃羅盯著我,那種想要干架的眼神,就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將變得凌亂不堪。我也喜歡時不時地打架流血,便向他靠近。馬爾維娜看出了端倪,試圖阻止我們。她現(xiàn)在每晚留宿在此,我們總給她留好床單和枕頭。
“我常覺得什么都不重要,我們都是失敗者。人類這個物種毫無存在價值,似乎唯一的事業(yè)就是寫作。有時甚至寫作也毫無意義。你有什么建議嗎?”
我們對視良久,馬爾維娜和簡就像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最終皮埃羅克制住自己,此時的他并不在舞臺,也沒有進入任何角色。
“抱歉,我無法給到建議?!?/p>
他鞠了一躬,向我們所有人點點頭,拿出玩具槍,放在太陽穴上,做出開槍的動作。
那天晚上,他繼續(xù)詢問生存或干草的問題,不幸的是那位被提問者顯然反對生命,這讓皮埃羅心情更加陰翳。一段時間后,他變得不太一樣了,對人群和街道產(chǎn)生了恐懼,不愿走出家門,不想見任何人。我們嘗試著幫助他,但愛莫能助。哎,有時候,人是如此的無助,連最親近的人都幫不上。你甚至無法幫助自己!我很遺憾一個聰明人就此沉寂,但也有些許慶幸他不再來找我們。我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
至于馬爾維娜,她幾乎搬進了我們家。盡管她時不時顯得憂郁,但仍很溫柔、健談且從容親切??晌胰詴蛩牟粩喟菰L而感到窒息。她的丈夫大部分時間在芬蘭,所以她經(jīng)常前來,我們一起準備晚餐,一起用餐。一天,簡趁馬爾維娜不在時說: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p>
“怎么樣?”我沒有立刻明白。
“就像這樣!她在跟你調(diào)情!用那雙大眼睛迷離地看著你的嘴,你沒注意嗎?”
我真的沒有注意,或者不想注意,我們都需要有人傾聽,并稍帶崇拜。有時馬爾維娜對我的笑話反應(yīng)過大,或曖昧地觸摸我的手與膝蓋。我們會在睡前互道晚安,像孩子一樣擁抱。但這一切的溫暖舉動,都只是一種同情。
“這只是你自己的想象罷了?!蔽医Y(jié)束了話題。某天晚上,馬爾維娜帶著枕頭和床單來到我們臥室,說:“我睡不著?!?/p>
簡在睡夢中醒來,說:“那就繼續(xù)躺下,閉目養(yǎng)神吧。”
馬爾維娜沒有離開,就像一個美麗而陰沉的幽靈。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睡嗎?”
“那就來吧?!?/p>
馬爾維娜蜷縮在扶椅上,過了一會兒,她湊近我的耳朵,低聲說:“你為什么不給我寫點什么?”
我坐起來,簡也立刻醒了。
“你可以給我寫劇本?!?/p>
“什么劇本?”
“可以是一段長獨白。一段只屬于我的文字……”
從那以后,我們決定不再讓演員進屋。我應(yīng)該在離開劇院后就與他們斷絕聯(lián)系,而不是讓他們占領(lǐng)我們的房間和靈魂!
現(xiàn)在我們享受著安靜的生活,我和簡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在昏暗的燈光下,不需要言語便可心意相通。前陣子我們說得太多,墻壁還回蕩著我們的話音。保持靜默是如此美好,回歸了的我們再次找到了平衡點,在此前我們幾乎忘記了平衡帶來的舒適感。但漸漸地,一些不安、疑惑和恐懼,悄悄滲入到了寂靜之中。我們盡力了嗎?或許我們只是出于自己的方便和傲慢趕走了需要我們支持的客人?我們沒有自己的朋友嗎?
我們于是又開始招待客人。我找了高中、大學的老朋友,以及簡的同事。我們還有朋友!我們興奮地算著他們到達的時間,備好奶酪和魚片。他們不僅帶來了葡萄酒和水果,還有新鮮感和新題材。我們這才注意到自己處于怎樣的自我禁錮之中。簡的同事瑪琉和克里斯蒂安來拜訪我們,簡對他們一直特別友好。我學生時代的朋友蒂娜和普里特也來家里拜訪。
我和普里特在家具店偶遇。我和簡想換掉馬爾維娜睡過的沙發(fā),它在角落顯得如此丑陋、骯臟,挑動著我們的粗俗。
在家具店,我和普里特正巧在看同一張沙發(fā),然后立刻認出了對方。
我們一起坐在這張沙發(fā)上,仿佛它就是為我們準備的。盡管多年不見,我們依然聊得很投緣。我們談?wù)摴ぷ鳌⒕铀秃⒆?。學生時代的普里特有些封閉和害羞,那時,一位轉(zhuǎn)校生谷納爾破壞了我們的友誼。谷納爾一直纏著普里特玩,而普里特的性格使得他不敢告訴谷納爾,他不想跟谷納爾玩?,F(xiàn)在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況,這里只有一張沙發(fā),而我們都想要。普里特立刻決定把這張沙發(fā)讓給我。
“我可以等?!?/p>
不幸的是,店員說這張沙發(fā)將不再生產(chǎn)。
“我們抽簽吧?”我建議道。
但普里特堅持把沙發(fā)讓給了我,這讓我有些過意不去。分別之際,我提議:“來我家,你就可以坐沙發(fā)啦!”
普里特哈哈大笑:“好哇!我連沙發(fā)都不用買,去你那兒就行啦。”
“當然!”
我們在停車場又交談了一刻鐘。在時間黑暗之外的某處,兒時的記憶像塵埃卷一樣滾滾而來。
“今天就來吧!”
“今天……”
普里特偕妻子蒂娜一起前來。蒂娜起初很驚訝,她和普里特一樣內(nèi)向。那天晚上的聚會,他們像兩只含笑又害羞的小鳥坐在桌子的末端。這種疏遠和不安也源于這樣一個事實:我忘記了瑪琉和克里斯蒂安也在今天來找我們。
簡感到不安和不適,我和她都喜歡只有一兩個客人的小型聚會。想象一下,在房間里擠滿了人的大型聚會中,人們由于環(huán)境的嘈雜無法認真聆聽和交談,到處是騷動和喧嘩。我們渴望與真實的人面對面交談,但我們還有能力,和四個彼此陌生的人一起對話嗎?也許今晚會再次成為社交之夜?我們在廚房里沉默著,像兩個又硬又脆的肉豆蔻一樣凝視著對方。我先開口道:“讓他們四個一起來?”
“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
雖然我也考慮過關(guān)燈靜坐直至他們離開,或提前打電話告訴他們會有更多人來。但這似乎都很愚蠢。
“也許這是生活給我們的挑戰(zhàn),帶來新鮮有趣的東西?”
我倒了一杯白蘭地,開始切洋蔥,腌雞塊,把八角、香菜籽和丁香扔進油里,房間里充滿了誘人的香味。晚餐時,瑪琉和克里斯蒂安夸贊了這份咖喱,認為就像是真正的印度餐廳里做出來的那樣美味,蒂娜和普里特也點頭贊同。大家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氣氛開始變得很尷尬,我和簡試圖掩飾增長的不適,便表現(xiàn)得特別開朗和善,給客人倒酒以期讓他們舒服些。然而他們越發(fā)小心翼翼。在這尷尬的停頓中,簡開口打破沉默:“還沒有展示我們的房間呢!”
“是啊,一起去看看吧!”
瑪琉和克里斯蒂安仍舊保持著禮貌,蒂娜和普里特在尷尬中對我們的房間表示贊賞,他們稱贊起居室的寬地板,說這是蒂娜想要的樣式。我們的朋友們慢慢地移步另一個房間,他們只透過門遠遠看著臥室點點頭。我想可以用桑拿房化解尷尬:“也許可以蒸個桑拿?很快,一個小時就暖和了。”
“是的,我們有一個非常大的加熱器?!焙営檬謩澦卸啻蟆?/p>
“我不太需要?!笨死锼沟侔埠芸煺f。
“不不不……”普里特也補充道,女人們也跟著點了點頭。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客人們開始悄悄地走向大廳,蒂娜拿起了她的手提包。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介紹了新沙發(fā)。這一舉動意想不到地融化了我們之間的堅冰!普里特對沙發(fā)已經(jīng)很熟悉了,我們談到了今天在店里的會面,邀請大家坐在沙發(fā)上,他們接受了這個提議,這讓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們輪流坐進去試沙發(fā),倒上白蘭地,為我們的友誼干杯。
我們大多在自家招待客人,有時也上門拜訪。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一起做飯,自由地談?wù)撘磺?,分享日常,我會讀正在創(chuàng)作的戲劇節(jié)選。有時我們也會展開爭吵,但并不會傷害到對方。就算喝醉了也無妨,還有我們的新沙發(fā)。我們是朋友,彼此信任,分享秘密、悲傷、快樂與尷尬,度過了許多難忘的夜晚。
那場打擊,出乎我們的意料。人生有時,或忙或閑,或獨或群,人們都在尋求著平衡。我們也理解朋友們的忙碌,但心中也有疑慮——我們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沒有見面了。有一天,我站在克里斯蒂安家的門廳里,如同被雷劈。我借了他們的鋸子,想要修理桌椅。皮埃羅曾經(jīng)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晃來晃去,把它弄壞了。那天晚上,我正好路過克里斯蒂安家,就把鋸子拿下來。他正好在家,我把鋸子遞給他,聊了幾句話,看出他還有事,就準備走了,這時我突然看到門廳里有普里特和蒂娜的鞋子。
“普里特和蒂娜在你們這里嗎?”
克里斯蒂安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鋸子,像一個修理工,把整個房子從地基開始都建錯了,現(xiàn)在要向客戶交代。他傻笑著,試圖彌補:“是的,他們剛才過來了一下。”
“過來了一下?”
“是的?!?/p>
我裝作很平靜,甚至很高興。
“好極了!我去跟他們打個招呼?”
“當然!”
克里斯蒂安做了一個半招手的動作,卻站在門口。我從他身邊擠過去,穿過廚房到餐廳。他們坐在白色桌布后面,希望在桌子下躲避我的目光。瑪琉和克里斯蒂安找出了他們最好的盤子、銀器,廚房里有各種小吃,制作這些小吃可能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烤箱里是下一道羊肉。這絕不是一個偶然的問候。
“用餐愉快,朋友們!”我強調(diào)了每一個字,特別是最后一個,隨后轉(zhuǎn)身離去,就像從敵后逃回,炮彈從我身邊呼嘯而過,一切都在波動。
我和簡感覺像是動畫片里的維里爾先生和夫人,他們?nèi)⒓泳蹠?,但被告知聚會在別處,至于在哪則是個秘密。這對老夫婦令人厭惡,我們卻是很慷慨的,打開了家門,提供了社交和友誼!我們幾個星期都很沮喪,想不通他們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們不是我們的朋友嗎?他們在以前也不認識!他們?yōu)槭裁匆盐覀兣懦谕猓?/p>
“我還給他們讀了我的戲劇改編?!焙喺f到這里就沉默了。
痛苦那沉重的面紗包裹著我們。我等著克里斯蒂安或普里特給我解釋。但最后我給普里特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們需要談?wù)?。我們在普里特辦公室前的停車場見面了,他無法直視我,每個細胞都向內(nèi)收縮。這種被遺棄和背叛的感覺和童年時一樣,甚至更強烈。難道就像我自己成長,這種感覺也在我身上茁壯成長?
“這有點太卑鄙了。”我心里想。我不會指責他,可能沒有人有錯。
“我明白,我也很難過?!?/p>
“問題出在哪里,為什么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發(fā)生了什么?是我或者簡做錯了什么嗎?”
“沒有!”他搖了搖一只手,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西裝領(lǐng)子拉起來。
“一定有什么事,我整天整夜地想,哪里出錯了?!?/p>
“哪里都沒錯?!彼泼撝?/p>
他從來不喜歡爭吵,但沉默是危險的。
“如果你們介意我表演戲劇,那我就不做了。我有自己的觀眾,這沒什么問題。”
“我們還是可以見面的?!逼绽锾叵虢Y(jié)束這個話題,悄悄向門口挪了一步。
“可是不能。你們要和克里斯蒂安與瑪琉見面?!?/p>
天哪,多么尷尬和無聊!但我不知道再能說什么。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只聽到他說:“我們和他們更合得來?!?/p>
現(xiàn)在輪到我懷疑他們是否搞了什么勾當。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被排除在外的遺憾。
“你們和他們更合得來?”
“是的?!逼绽锾亟Y(jié)束了對話,用手指向門后,表示他有什么事要做。
我知道,如果他現(xiàn)在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或許我們二十年后在某個家具店偶遇,但只會點點頭然后分開。所以我想最后說一句話,就算顯得可笑和幼稚:“我覺得克里斯蒂安和瑪琉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就像小時候谷納爾一樣!”
在這次對話中,普里特第一次看著我的眼睛,他解開了西裝領(lǐng)口,風吹動了他的衣襟,這一刻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停留了好幾個小時:“不,是我更想和谷納爾親近?!?/p>
那些日夜過得很艱難、很緩慢,就像一列裝滿油的油罐車。我只能等待,難道這就是死亡的來臨嗎?我和簡仿佛陷入了僵局,各自躲在房間里,可能都在默默責怪對方導致這個境地。我們沒有任何胃口,也不想看任何東西。我的劇本也擱置了,幾個星期都沒有打開過。我們就像病人,憂郁而沉默,那病名叫做被拋棄。我不想再見任何人,如果非要見,也只是最膚淺的交流,讓一切都清楚明白,不讓任何人感覺不好。
小時候,一個古老的傳說讓我著迷和恐懼,那是關(guān)于好客之神的。他會以各種形象出現(xiàn),或是一個老旅人,或是一個年輕姑娘,或是任何人,敲你的門,請求一杯水或一個住處。那些不讓他進門的人,會遭到好客之神的懲罰——從此再沒有人拜訪他們,也沒有人對他們敞開家門。
每次遭遇挫折,經(jīng)歷越來越長的憂郁,我都會想起這個故事。我們還能繼續(xù)下去,也許在某個地方真有屬于我們的人。我和簡提醒對方潛在的客人。我小心翼翼地問——已經(jīng)預料到答案——是否可以考慮什么導演,他們不像演員那樣難搞。但簡搖了搖頭。我們早就放棄了邀請作家——他們只想談自己。曾有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詩人來借宿,他要求用我的電腦,在睡覺前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最后一場演唱會。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把啤酒罐打翻在鍵盤上。第二天早上,當我按下空格鍵時,它就像陷入了果醬里一樣。
我們終于還是走出了沮喪。我們挑選了葡萄酒,去市場買了熏魚、新鮮的泡菜、草莓和豌豆。正值盛夏,我們希望這一次能夠成功。我們在等待客人的到來,但又希望他們不要來。也許他們會打電話說發(fā)生了什么意外,雖然我們不想他們遭遇厄運,但很后悔為什么邀請了他們。難道我們真的以為這次會更好嗎?沒有,話題就像嘴里的硬肉一樣無法轉(zhuǎn)動,這些人看起來如此遙遠陌生。他們中的一些人曾看起來很可愛很有趣,認識后卻總是發(fā)現(xiàn)不愉快的事情。當他們終于離開,我和簡無力地躺在客廳地板上,手腳張開,感覺有人從我們身上咬下了拳頭大小的肉塊。我們?yōu)槭裁匆@樣對自己?我們期待著神的降臨,但好客之神卻只帶來了一些不合適的人!而我們自己也是如此的不合適!我們是怎么變成這樣的?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它是如此悄無聲息,以至我們沒有注意到。我們對別人和自己都感到失望和沮喪。
我為什么要做這一切?這是一種對未來的投資嗎?等到我雙手顫抖,記不住任何名字,早餐粥灑在身上,地毯上留下尿跡,那時候,我不會孤獨地死在冰冷的廚房地板上?如果我趕走了所有的熟人,那至少我和簡還能相互支持嗎?我越來越懷疑,很可能我和簡也撐不了多久。我確信所有的冷漠、優(yōu)越感、輕蔑和普遍的人類厭惡都是從她身上散發(fā)的。以前她對我表現(xiàn)出溫柔和關(guān)心,說她愛我,我相信了她,并認為我也愛她,但現(xiàn)在不會了。我們沉默不語,注意避開對方使用廚房和浴室的時間。我睡在客房里,反正也沒有客人來。這是爆發(fā)的前兆,我注意到墻壁和天花板上開始出現(xiàn)裂縫,一切都在破碎,平底鍋折斷了,鋼琴斷了一根弦,客廳里的燈罩掉到地上碎了,就像我和簡的婚姻一樣。
我曾經(jīng)害怕那一刻,但令人驚訝的是,我多年來從未感到過如此自由、平靜和均衡!回想起來,我就像被施了魔法。我意識到,我從錯誤的地方開始了:離開劇院,斷絕與同事、朋友和親戚的聯(lián)系?,F(xiàn)在我看到一切都如此清晰,就像白內(nèi)障從我的眼睛上消失了一樣——我應(yīng)該從簡開始。她毒化了一切,把我從世界上拉開,只想把我留給她自己。我以前為什么沒有注意到!我當然為簡感到難過,她需要幫助,雖然她拒絕接受。我希望她一切都好,但是,我永遠不會再和她在一起。
我就像重新學習走路和呼吸一樣,小心翼翼地邁出步伐,仿佛檢驗地面是否能承受我的重量,樓梯是否有臺階。我接受了劇院的工作,但不至于讓它打亂我的平衡。我開始重新與人交往,發(fā)現(xiàn)好客之神真的存在!還有美麗的天使,就像從天堂降臨到我的客廳一樣!我和好客之神彼此認了出來,我得到了新的生活和愛情!
內(nèi)心平靜時,我待在家,什么都不寫,甚至不想讀書,只是安靜地待著。我睡很久,從郵箱里拿出報紙,給自己做早餐,避免任何緊迫。一切都很順利。我開始做一些家務(wù),刷了墻壁和天花板,買了新的吊燈。下午我給好客之神打電話——你是我的愛人,是如此美麗溫柔,你是否想見我,是否要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我感激有電話,有雙腿,有街道,有路燈照亮我走的路,讓我能看到你和我的新朋友!我能感覺到,并確信這一次一切都是對的。我們對彼此都很誠實,沒有任何秘密,會給彼此時間和空間,不負擔、不強求、不要求、不指責。我從未敢想過,這竟然是存在的。
我今天邀請了朋友們七點來,你說要來幫我。如果你愿意,可以坐在我身邊發(fā)光。你也可以七點來,因為一切都在掌握,都很平衡,房間昨天就打掃好了,窗戶玻璃像沒有一樣,我去了有機農(nóng)場,買了火腿、雞蛋、一大塊牛肉?;氐郊遥衣厍兄?,享受著勃艮第燉肉的香氣。我給煎好的肉塊澆上肉湯和紅酒,加上月桂葉、百里香和歐芹。然后你就到了,這戀愛的感覺永不會消失!我問你喜歡轉(zhuǎn)賬還是現(xiàn)金?你說兩種都可以,就像我們的新朋友一樣,他們恰好在一切都準備完畢的時候到了。他們帶來了酒,那種濃郁而醇厚的紅酒,和勃艮第燉肉非常搭配。我們分享生活,大家都在傾聽,沒有人打斷別人;我們討論政治,在所有重要的問題上都持相同的觀點!喝完咖啡和白蘭地,客人們道謝,我們擁抱,他們恰到好處地離開,沒有占用太多的夜晚,也沒有讓明天提前結(jié)束。我和你一起送客人到門口,你吻了我,并問:“想讓我今晚留在這里嗎?”
“我想!”
我當然想!就是今天,這樣的夜晚,沒有人應(yīng)該孤獨。我知道明早醒來時你已經(jīng)離開。我會慢慢起床,穿上睡袍,下樓去廚房,把碗碟從洗碗機里拿出來。我提前享受著這種安靜,它是如此柔軟和甜美。賬單會在下個月初到達。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