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恩小說創(chuàng)作考論"/>
湯志輝 鄭師懿
劉榮恩(1908—2001)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的邊緣者,長期以來未得到學界足夠重視。但縱觀劉榮恩一生行跡,他不僅與徐志摩、陳夢家等著名詩人廣泛交游,活躍于現(xiàn)代中國詩壇,在小說、音樂、繪畫以及戲劇等方面也頗有造詣。劉榮恩曾于《益世報》《大公報》《南開大學周刊》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數(shù)十篇小說、散文以及評論性質文章,或許因其后半生定居英國,較少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研究界對其人其文關注不多。直到21世紀以來,劉榮恩在新詩史上的地位才得到部分學者的承認與肯定。劉榮恩的6 冊自印詩集亦由劉福春教授整理編成《劉榮恩詩集六種》,并交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21年出版。作為詩人的劉榮恩引起了關注,但劉榮恩的小說創(chuàng)作卻缺乏系統(tǒng)整理與深入挖掘。這些匯聚歲月印痕的喃喃低語,在歷經淘洗后被遺忘于文學史的無名沙礫堆中。
劉榮恩1908 年出生于杭州,后隨父母移居上海。1930 年劉榮恩從燕京大學英文文學專業(yè)畢業(yè),他先后輾轉于天津、長沙等地,在南開大學、長沙臨時大學負責教授英文類課程。1940年,劉榮恩赴天津與程蔭完婚,后于天津工商學院任教直至抗戰(zhàn)勝利。1948 年,劉榮恩獲該年度駐華英國文化委會獎學金,進入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進修并舉家定居英國,直至2001年于倫敦去世①吳昊:《劉榮恩年譜》,《新詩評論》2019年總第23輯。。終其一生,劉榮恩存世的新詩創(chuàng)作達340首,分別收錄于6部自印詩集中(《劉榮恩詩集》《十四行詩八十首》《五十五首詩》《詩》《詩二集》《詩三集》)。這些詩不僅得到了同期評論家李廣田、袁可嘉等人的重視,在21 世紀以來也受到了部分文學史編纂者及詩選家的青睞。如孔范今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以及張泉編著的《抗戰(zhàn)時期的華北文學》(貴州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都將劉榮恩視為淪陷區(qū)詩壇的重要作家,對其創(chuàng)作價值與意義給予了肯定。在吳曉東參與編撰的詩歌選本《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大系·詩歌卷》(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中國新詩總系:1937-1949》(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年版)、《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第6 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 年版)以及趙敏俐、吳思敬主編的《中國詩歌通史·現(xiàn)代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中,亦收錄有劉榮恩的部分詩作。其中,劉福春教授歷經多年苦心搜集,終于在2021 年將《劉榮恩詩集六種》整理出版,使得學界關于劉榮恩的研究得以在新的詩歌譜系中再度展開。在史料整理與學術研究方面,由吳昊編寫的劉榮恩詩評以及年譜等研究材料于2019年發(fā)表在《新詩評論》的“劉榮恩研究專輯”中,該專輯更收入同期詩評家李廣田、畢基初二人對劉榮恩的評論,這是學界首次對劉榮恩進行較具規(guī)模的學術研究。與此同時,陳子善、劉福春、陳曉維等人也基于發(fā)掘到的新材料,就劉福春的新詩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簡要評述①參見陳子善:《劉榮恩:迷戀古典音樂的新詩人》,《紙上交響》,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41-50頁;劉福春:《劉榮恩和他的詩集——尋詩之旅(四)》,《新文學史料》2019 年第1 期;陳曉維:《好書之徒》,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263-270頁。。
除了存世的6 部詩集外,劉榮恩于1931 年在《南開大學周刊》發(fā)表其小說處女作《買哭的故事(仿柴霍普)——獻于志摩先生之靈》②該文標題全稱為《買哭的故事(仿柴霍普)——獻于志摩先生之靈》,后文簡稱《買哭的故事》。,自此共于《南開大學周刊》《天津民國日報》《益世報》《大公報》等報刊上發(fā)表13篇小說,其中包括長篇小說《一萬個勇士》③此數(shù)目是筆者據(jù)吳昊所撰《劉榮恩年譜》一文中收錄的小說篇目所統(tǒng)計。。但這些小說創(chuàng)作卻缺乏系統(tǒng)整理與深入研究,僅見于年譜編撰與文學史選輯時的零星幾筆。除了對劉榮恩的詩歌創(chuàng)作給予肯定之外,其小說在創(chuàng)作轉向上的斷與續(xù),以及寄寓在筆下人物中的對社會思潮的感應,都值得進一步的探究。對于劉榮恩的小說研究,尤其是聚焦于淪陷區(qū)那段跌宕起伏的生命境遇,使得這一“失語者”形象從零星的史料中走出,成為淪陷區(qū)新詩史以及文學史上的一條重要支流。
陳曉維在其隨筆集《好書之徒》中談及劉榮恩“生于杭州的一個基督教家庭,父親是書商,曾在教會書店里工作,很小隨父母移居上海,上海話是他終生不忘的母語”④陳曉維:《好書之徒》,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66頁。。作為基督教家庭熏陶下成長的滬籍作家,他與都市的關系,與基督教的連接,成為其筆下文字的精神之源。劉榮恩在早期作品中關于現(xiàn)代都市形象的肯定性建構,對于資產階級內心孤獨的投射性認同,在文本人物與真實主體間形成了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對話。囿于極度嚴苛的淪陷區(qū)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劉榮恩早期詩歌與小說大多側重于面向日常生活的自我言說。楚天闊在《1940 年的北方文藝界》中曾談及淪陷區(qū)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普遍出現(xiàn)的“自我閹割”心理,“以個人生活為主,不至于牽涉到另外的事情。寫的是自己生活中的瑣事,用不著擔心意外的麻煩”⑤楚天闊:《1940年的北方文藝界》,《中國公論》1941年第4卷4期。。在風聲鶴唳的氛圍下,作者只能“用意念、用淚、用死”來埋葬破碎的生活與干涸的心靈。
孤獨感是資產階級文化的主題,資產階級文化具有一種私人化特征,注重隱私和內心生活⑥參見陳曉明:《眾妙之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4頁。。劉榮恩所塑造的主人公多為匿于上海的失意個體,他們所受的精英教育要求其承擔起時代的啟蒙責任,但資產階級的身份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局限卻賦予了他們宿命性的錯位。想象與現(xiàn)實間的鴻溝促成了都市與革命間的隔膜,從而間接導致了主體認同的紊亂與自主革命性的消解。這些和中國社會一樣徘徊于現(xiàn)代性岔路口的都市個體,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存在的虛無,他們對未來充滿了無解的憂愁:“她相信人類在潰爛下去……她可以日夜伴著潰爛下去的人類,身心就舒爽得多了,正好像一個年邁的人要買一口壽材來,放在家里,日夜的看管,這樣似乎非但減少‘死’的恐怖,而且覺到‘死’的可親”①劉榮恩:《一萬個勇士(六)》,天津《大公報·綜合》1946年第32期。。在《麗娜》《一個不幸的女人》《一萬個勇士》等作品中,皆不同程度地滲入了這一資產階級價值體例的影響。與時代相悖的孤獨,愛而不得的孤獨,年華已逝的孤獨……在人來人往、燈紅酒綠的都市里,這些孤獨準確地捕捉到了資產階級在精英“遮羞布”下的生活形態(tài)。但在僅僅充斥著孤獨回音的文本中,悲悲戚戚成為自我感動的情感濫觴,資產階級都市青年耽溺于欲望的宣泄,城市與個體本身相互纏繞的復雜性被遮蔽,使得文本流于如戲劇性表演般的符號化與單一化。
透過一扇扇半掩的窗閨,與孤獨相伴的則是少女們無時無刻的禱告,幽怨而孱弱的個體將希望寄于上帝的垂愛,以虔誠的呼喚安撫著動蕩的心靈?!妒ソ洝芳盎浇趟枷胱鳛闃嬛鞣剿枷胛幕脑捳Z載體,其關于人性、信仰等深層命題早已跨越人種、地緣、國族等邊界,在中西文化交互碰撞的過程中進一步生發(fā)出不同面向的意義?;浇桃曈蛞约笆ソ浽捳Z在融入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敘事語境時,不可避免會產生本土化的罅隙,在劉榮恩的小說中同樣也顯示出或隱或顯的形變與重塑。當基督教的博愛理想與小資產階級女性不得不面對的生存現(xiàn)狀構成撕裂時,上帝和圣經箴言成為抵擋心靈淪陷危機的最后一塊“擋箭牌”?;酵降囊髋对凇兑蝗f個勇士》中最為泛濫,小說中曾良箴、琬華、慕超等人的價值建構與情感追求皆出于基督教文化以及基督徒特質的形變。琬華因愛而不得寫信傾訴時,她向心上人唐安若表白道:“天何苦生我,叫我因愛而受苦。上帝是愛,愛就是上帝。戀愛是魔鬼,魔鬼是戀愛……”②劉榮恩:《一萬個勇士(一六)》,天津《大公報·綜合》1946年第39期。麗娜在寫給榮君的信中也不無困擾地提及,沒有基督之愛的家庭就是人間地獄。宗教由此成為弱者尤其是女性面對生理欲求與社會壁壘時,采取的一種以柔克剛的紓解方式。但毫無疑問,作者抱著既信任又懷疑的態(tài)度在探究這一救贖方式的可能性,自我貶低的幽靈借基督教話語還魂,從而不斷削弱現(xiàn)實生活本身的情感與認同需求。麗娜和琬華這樣受過教育的新女性用基督話語裝飾著自己身上的現(xiàn)代性,當奉獻與犧牲通過教化成為女性當仁不讓的義務和施恩,自我的覺醒和反抗便不可避免地退居次要位置,成為逃避責任的借口。琬華與麗娜在情感上“削足適履”的結局似乎也證實了作者的憂慮,對于活動范圍與視野僅限于家庭情愛的小資產階級女性而言,僅依靠宗教上的精神支柱來應對現(xiàn)實苦難無疑是一種避難就易、避重就輕的無望之舉。
除了曾良箴以外,劉榮恩筆下的女性似乎各有其不幸。她們無一例外地擁有貌美的皮囊,豐富的學識,但卻在成為賢妻良母的道路上屢屢碰壁。都市中的女性將軀體、欲望與學識視為婚戀市場上的籌碼,但卻在一次次苦心孤詣的算計與衡量中永遠失去了愛的能力。劉榮恩不厭其煩地續(xù)寫著莎菲式的異化:這些在資本與色相市場上擁有絕對優(yōu)勢的女性,一次次試圖成為欲望的掌控者,愛情的主筆人。然而結局總是固定的:她們的生命復歸于平庸的家庭、暴虐的丈夫以及無枝可依的精神困境。在《一個不幸的女人》中,曾懿君自始至終對愛情抱有幻想:留洋的學識、騎士般的外表時刻萌發(fā)的浪漫情調,共同形塑成一個永遠聽令于她的理想伴侶。西式的教育似乎并沒有給這位女大學生帶來靈魂上的震蕩與重塑,而是與白日夢般的婚戀觀念一起鑄造了更加牢不可破的樊籠。曾懿君并不拒絕走入色相市場,甚至極度仰賴這一色相市場的評斷,來實現(xiàn)其所謂的人生價值。使她痛苦猶疑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妻子角色固有的宿命:男性們或是轉身離開或是另尋新歡,徒留曾懿君陷于意識形態(tài)的兩難中,進退維艱。無論是幻想還是現(xiàn)實,曾懿君始終是一個被動接受的客體,接受別人的垂愛,接受別人的拋棄。寄希望于男人的忠貞,也失望于愛情的脆弱。都市女性身上的進步性似乎只是一種淺薄而浪漫的戀愛裝飾,即便是女性本人也難逃“舊瓶裝新酒”所帶來的割裂與游離之感。
劉榮恩以不幸的女人開題,所思所言看似也離不開常規(guī)性的都市女性生存困境,但想要喚起的則是當下看來仍舊尖銳的女性議題:新教育能否帶來新思想、新價值?如何拒斥資本主義與市場化婚姻價值共同構建的浪漫牢籠?除了家庭與婚姻之外,女性值得耕種的園地又在何處?面對社會現(xiàn)實而產生的無可奈何的嘆息、憂慮、孤獨、彷徨,或許是劉榮恩早期發(fā)聲與寫作的原動力。他筆下的形象,尤其是都市女性皆類似于單向式的形象變體,從寫信泣訴的麗娜開始,在幻想之中不知饜足的曾懿君,個體情感通過對筆下人物的塑形與真實境遇的內化得以強烈直抒。這些概念化的女性群像意指著都市女性的孤獨敘事,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出殊途同歸的身份焦慮與自我投射。而從《一萬個勇士》開始,孤獨成為女性出走的契機,劉榮恩筆下的都市女性開始萌發(fā)出更多新鮮的枝葉。
以賽亞·伯林在《兩種自由概念》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分野:所謂的自由不僅是不被干涉的“消極自由”,自由同樣可以指涉一種積極抗爭的權力或能力,從而達到自我導向的行動目的①[英]以賽亞·伯林:《自由論》,胡傳勝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而把自由的復雜性應用于評價劉榮恩筆下形色的個體時,或許可以在不同的話語中找到新的闡釋空間。對其筆下人物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復雜矛盾的心理群像進行觀照,則可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探究作者內在思想與立場的自我轉化過程。
在李廣田的詩評中,淪陷后的劉榮恩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精神修行:“他既不能像一個實際行動者一樣去拼命苦斗,又不能像一個麻木不仁的人一樣無感無覺,他既不能向前猛進,也就只好在生命中尋找另一種寄托?!雹诶顝V田:《劉榮恩的詩》,《新詩評論》2019年總第23輯。與其等待盼不到的黎明,隱于夜色,隱于詩歌,也許也算得上是聊以自慰的出路。在長篇小說《一萬個勇士》中,沈鶴鳴同樣也是縮于蚌殼之中的青年。他因看不慣學校人事的陰暗以及學生信仰的虛無,而攜幼妹來到美麗靜謐的白馬莊,復歸詩書田園的悠然生活。這種逆流而行的生活無疑是劉榮恩幻想中的烏托邦,他也毫不掩飾對這一自由疆域的心馳神往:“人們是一種僅僅能羨慕的動物,是僅僅能批評的動物:不知道只要一步,只要向前走一步,這個地獄變成了天堂。”③劉榮恩:《一萬個勇士(五〇)》,天津《大公報·綜合》1946年第62期。這一內心獨白式的微喟觸及了劉榮恩心靈深處的痛癢,雖然全文中對沈鶴鳴兄妹的著墨不多,但縱觀其描述,卻暗含了作者對人生最樸素而神圣的想象。在愛與美的神圣小廟中詩意棲息,這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們偏愛的生活方式,更是在時局之下實現(xiàn)不了的“出逃”理想。在華北淪陷的歲月中,自然中的芬芳一直在詩人的夢境中復現(xiàn),它以虔敬的譬喻與深情的吟詠,喚醒靈魂于無聲處寂靜歸巢。而沈鶴鳴的人物小像正是脫胎于詩人潛意識中的歸園理想:當通往理想之路已被外在世界的陰霾盡數(shù)堵塞時,逃避于自身的精神休眠便成為了實現(xiàn)“消極自由”的途徑。
然而從某種程度而言,自由與責任相輔相成。面對嚴肅的外部視景與社會現(xiàn)實,劉榮恩一方面難以割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純粹美學趣味,但另一方面又在愛國主義的精神導向下努力迎合革命需要,試圖承擔個體在傳統(tǒng)價值體系中應有的社會職責。在濃厚的抒情之余,劉榮恩對沈鶴鳴所崇尚的“消極自由”始終懷有一種警惕,因為在私人化的精神園地中,沈鶴鳴身上孤僻、瑣碎與多情的隱居者氣質始終被賦予了一種消極主體性,天然地站在革命的對立面。其身上溫和的、人道主義的自由,卻在默許和縱容惡的蔓延。他人痛斥社會道德之淪落,百姓為了生計販賣子女為奴為娼,他卻只發(fā)出了“世界總會慢慢變好”的無奈喟嘆。囿于政治時局與階級屬性,沈鶴鳴除了將嚴苛的道德戒律加諸自身之外,始終抱著冷僻的目光看待社會積弊,這也延續(xù)了劉榮恩在早期小說中時常表現(xiàn)出的無力與悲觀色彩。沈鶴鳴的遁世雖包含著新的對個體自由的經驗和想象,但這樣的態(tài)度對于改良者而言,則意味著一種令人不齒的平庸。在感傷之余,劉榮恩嘗試反思“消極自由”對于人類惰性的內化,以及其是否成為個體對社會責任的開脫?他開始將視野轉向隱匿于市民生活中的“非革命者”,寄希望于他們的覺醒所帶來的反抗力量。在《一萬個勇士》第105 章中有一段暗含作者政治寄寓的感性表達:
堵著耳朵,難道那小孩子的哭聲就聽不見了,躲在山間世間的痛苦就沒有了嗎?鏟除,拔根,燒了它,這才是辦法。你看你的朋友是一個善心腸的遁世者,想逃跑;往壞方面說,她是放棄做人的責任……可惜世界上好心腸的遁世者太多了……天下只要一兩個熱心者,全世界的弱者都會個個剛強起來。我們應該懇懇切切的期望著熱心者來臨;那末,這世界就會幸福起來。①劉榮恩:《一萬個勇士(一〇五)》,天津《大公報·大公園地》1946年第120號。
這里的“熱心者”就是醫(yī)院院長曾良箴——一個具有留洋背景的上層職業(yè)女性。她是整篇文章的鎖眼,聯(lián)系起所有敘事主線的關系圖譜。曾良箴同樣是基督教背景下成長起來的都市女性,是從小用“牛乳與圣經”喂養(yǎng)長大的上海小姐。她年輕時經歷了一場失敗的戀愛,而后并沒有選擇組建家庭。她身上有時也會流露出孑然一身的孤獨感,但她本質上與因個體孤獨而疏離革命的都市女性不同,她選擇將孤獨感通過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行動外化。她不是誰的妻,誰的女,誰的附屬品,而是一個具有社會力量和斗爭精神的活動家、宣傳者和真正的戰(zhàn)士。作者匠心獨具地將其設置為一個醫(yī)生,既救治身體的創(chuàng)痛,又啟迪精神的重生。琬華、安若以及古小春皆是在她的引導下走上自我革新的道路:“我們得一步進一步,一個一個的治他們。暫時必有許多人要被犧牲,我為那些犧牲者難受。一個一個的來!中國社會數(shù)千年的老奸巨猾地大瘤子?!雹趧s恩:《一萬個勇士(三四)》,天津《大公報·天津客》1946年第6期。
曾良箴鄙夷一切的同情與眼淚,沉浸于與惡斗爭的樂趣。她始終抱定革命發(fā)生的必然性,而除了寄冀于身邊的知識權威與精英同道外,她還將目光鎖定于半夢半醒間的底層群眾,即所謂的善心腸的遁世者。他們并沒有泯滅作為國民的同理心與責任感,但怯懦的文化惰性如幽靈般附身于他們的思維模式中,故在面對社會的沉疴與頑疾時,他們只是忿然而視卻無所作為。與前期短篇小說中沉溺于自憐自傷情愫相比,彼時寫作《一萬個勇士》的劉榮恩開始將目光從注重個體情感的“消極自由”中,拓展至踐行公眾參與的“積極自由”邊界。知識分子的獨唱只能是殘磚敗瓦下的幽微哀鳴,而團結尚未覺醒的非革命者,才能使革命變成一場具有摧枯拉朽之勢的大合唱。
與前文對古小春和小連兒等人的長篇鋪墊對照,小說結局顯得突兀而奇特,因為其并沒有交代曾良箴等人營救小連兒的行動是否成功,也沒有證實古小春是否做了人生的第一次主去打掉了腹中的胎兒。曾良箴、安若是否實現(xiàn)了心中的理想抱負也仍未可知。小說最后兩章僅僅聚焦于慕超如何倉皇逃出城市,于無人海邊盡情釋放內心情感。摒棄所有社會關系的慕超復歸自然屬性的“人”本身,得到了心靈的療愈。慕超這一女性形象雖然脫胎于前述的小資產階級女性模板,但作者在其身上卻開掘出變異的可能性。她的身上無明確的自我體認或階級立場,也并不因性別等因素被放逐于公共空間之外,而是主動選擇游離并開啟新的實踐。當慕超不告而別,聽從心靈指引來到海邊做“自然之女”,她赤身裸體匍匐于河岸,“像一塊巖石一樣堅實;像河流一樣古老;像自從原野改進成了都市她就一直就佇立在那里;她是千古不變的一種源動力;老得像‘母’一樣亙古;她是地球的一角,宇宙的基柱之一;遺忘了的流浪性”①劉榮恩:《一萬個勇士(九三)》,《大公報·大公園地》1946年第93號。。自然之力通過對都市女性的召回與喚醒,或許是劉榮恩所希冀的將其從傳統(tǒng)倫常秩序與社會話語所建構的神圣文化符號中解放的契機。
作者這里似乎仍舊抱著半信半疑的姿態(tài)謹慎下筆,腐爛的、自私的城市小民心態(tài)是否能依靠個體的帶動而得到覺醒?一個勇士能否真正因其犧牲而造就“一萬個勇士”前仆后繼。小說刻意模糊了時間線索,并無確切對應的社會史實或政治人物給予讀者追溯故事背景的線索。在作者刻意營造的政治真空環(huán)境中,曾良箴的口號與其說是鼓吹性的政治標語,不如說是自愿性的道德宣言。以自我革新為基礎的道德宣教,是否能代替政治革命所產生的力量,達到曾良箴所言“全世界的弱者都會個個剛強起來”的最高目標?同時,在社會內部還彌散著資本(權勢遍布政商的古家)、輿論(操縱言論的明鏡報)、信仰(基督教的多種信仰變體)等多種民間勢力的對峙,使得想要依靠社會理念革新的曾良箴(或說作者)陷入更深的悖反現(xiàn)實與內在焦慮中。
都市女性的生存經驗成為劉榮恩洞視現(xiàn)實生活的起點,然而讀罷其作后不難發(fā)現(xiàn),劉榮恩的小說某種意義上總是圍繞三種意象來展開的:死亡、愛情和海。在《一個不幸的女人》中,劉榮恩借陳豐之之口談及:“他很神秘地談著‘死’,說‘死’是有翅翼;談到愛情,無異乎談到一個美麗的姑娘,詩意橫溢;‘?!俏幕哪赣H……”②劉榮恩:《一個不幸的女人》,《南大周刊》(文藝專號)1932年第137-138期。在《除夕》中,書店老板文彬在與幽靈交流時由“愛的浪費”而想到“海的低吟”,由“海的低吟”而想到“死”的神秘。在劉榮恩的筆下,死亡與愛情總是如影隨形。死亡是生命的極限。在無數(shù)苦難面前,死亡無外乎一種終極意義上的解脫。人類之所以愚蠢,是因為終其一生都掙扎于金錢、權勢與過往的愛恨嗔癡中,在遍體鱗傷后,無論醒悟與否,死亡都將接踵而至。死亡是一面尖刻而銳利的玻璃,映襯出生的無聊、乏味與愚昧。而愛情則是生命的延續(xù),劉榮恩向來不憚以最虔誠的禮贊與歌詠來表現(xiàn)對愛情的赤誠。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劉榮恩所盛贊的是靈肉合一的伴侶之愛,是廣濟天下的造物主之愛,是擁抱萬物的自然之愛。一切無法彌合的肉體苦役與精神創(chuàng)傷,都能借由愛而表現(xiàn)、宣泄與重生。愛本身的溫柔與感性,則被作家托女性之口緩緩訴出,形成了劉榮恩在文本中所偏愛的女性角度和立場。而海則是一種象喻,在劉榮恩的筆下反復出現(xiàn)。海是物質的而又是精神的,它不僅是一種點綴性的環(huán)境描寫,更像是一個曼妙難解的文化符號,永遠包容著作者聲聲無奈、無用、無意義的喟嘆。
在劉榮恩的創(chuàng)作中,似乎格外青睞將死亡作為愛情的獻祭,但與其說是為了表現(xiàn)某種超凡脫俗的浪漫主義情調,不如說是將死亡作為愛情的煉金石。愛情中的自私、排他,戀人間的爭吵與隔膜,都仿佛借由死亡的陰影而撕開了一道口子,挑戰(zhàn)著愛情意識形態(tài)中的價值理想。其所創(chuàng)作的《麗娜》《除夕》與《買哭的故事》講述的是亡妻與亡夫的故事,聚焦女性囿于性別觀念與社會現(xiàn)實,而產生的自我矮化。在《麗娜》的開頭,作者似乎想要強調的是兩個男人對亡友與亡妻的追思與癡情。但從姚君(麗娜的未婚夫)向“我”侃侃說起靈學書籍與如何通靈的方法開始,事件開始一改溫情脈脈的基調而轉向隱秘的另一面。除了身體的病痛,心靈的迷失與精神的困擾更使她迅速地枯萎和凋謝。在《麗娜》的后文中,作者皆在羅列麗娜生前寫給好友的一封封“求救信”,這樣密集的編排比用詞的哀切更能顯露出麗娜的孤立無援之感。絕望的“呼喊”并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在這一封封石沉大海般的信件中麗娜聲嘶力竭的孤獨更加微弱與無力。
而《買哭的故事》則是發(fā)表于《南開大學周刊》的另一篇小說。該篇于副標題處寫道:獻于志摩先生之靈。文章講述的是丈夫新逝,妻子內心極度悲痛卻無法落淚。為了避免鄰里對其“不忠不節(jié)”的指摘,她的姑母雇來寧波的老婦人哭喪。但當聽到老婦人親熱哀切的號啕時,妻子卻抑制不住內心的怒火與憤恨:“親丈夫”三字顯然觸動了妻子的逆鱗,嫉妒和敵意使得妻子憤怒地趕走了哭喪的老婦人。她因為哭不出來而被排除于民間性的集體認同系統(tǒng)之外,而雇人哭喪正是其尋求復歸的方式。妻子重新獲得了認可之后,老婦的哭喪又使她回憶起了過往的創(chuàng)傷性經驗,更害怕重新遭到集體的否定與拋棄(“簡直比月娥自己還哭得有頭有序”),因此妻子選擇扼殺任何一個潛在的敵人。在這篇文章中,劉榮恩以少有的犀利筆觸諷刺性地描畫了男性缺席下的女性群像。對“買賣眼淚”這一荒誕情節(jié)的戲弄,對妻子拙劣自衛(wèi)的嘲諷,皆使得該文的死亡敘事成為一紙對于情感壓抑與倫理規(guī)訓的黑色訴狀。
除了幽暗的死亡外,劉榮恩傾向于透過自然之景來稀釋或強化內心的情緒。自然與詩歌本就為一對密不可分的戀人,對海的刻畫與描摹在劉榮恩的詩歌中俯拾皆是,如《吳淞海面》《中南海寫生回來》《憶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濱一夜》《海上月出》等。在《一萬個勇士》《北戴河海濱》《海為什么那樣靜》《一個不幸的女人》等小說中,海作為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背景以及表情達意的特寫鏡頭,共同營造了審美形象的深化以及個體情感的宣泄。為了更好地研究劉榮恩筆下的海意象及其承載的建構意義,筆者選取《憶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濱一夜》兩首詩歌,以及《北戴河海濱》《一萬個勇士》兩篇小說作為代表性文本進行解析。
《憶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濱一夜》兩篇詩歌收錄于1945年私人出版的詩集《詩二集》,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不詳?!侗贝骱雍I》一文則發(fā)表于1935 年的《人生與文學》上。從上文相近的題目可猜測,作者在素材選擇或創(chuàng)作主旨上似有相近之處。小說《北戴河海濱》中的海是三個都市青年消暑度假之所,更是整個敘事發(fā)生的背景。白天的海喧鬧而遼闊,海和沙灘上的游人們共同構成了熱鬧的意象群,營造出一個以公共空間為底色的敘事圖景。而夜晚的海開始與寧靜而憂郁的暮色融為一體,而海也成為“我”與朋友文卿的私有物,在暗沉的夜幕與空曠的大海邊上,“人是要不能自止來說心事的”,任何的秘密與私語都將被黑暗吞噬,在黎明到來前成為無人知曉的秘密。而在文卿的回憶進行時,作者逐漸斂收起大海與夜幕所帶來的浩大感與窒息感,僅通過海浪、沙粒、礁石等單個的微小意象來暗示海的伴隨,使得鏡頭更多聚焦于文卿的愛情故事,而將海朦朧化了。《憶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濱一夜》兩首詩則更為直觀地揭示了情感上的延伸,夜晚的海是憂傷而濃重的,但是它卻能給城市的人帶來慰藉和療愈。在小說和詩歌中海的意象都是溫柔而浪漫的,白天與夜晚間的微小差異,看似并無甚區(qū)別,但卻能看出作者的情感走向與審美偏好。
在《一萬個勇士》中,海構成了結局不可或缺的元素和基調。劉榮恩在結尾把海的概念相對地外擴了,海成為自然之母的具象化表達。因而從都市中倉皇逃離的慕超,內心一直流宕著的“精神尋根”的指引,躍入自然的擁抱,通過與其神交而獲得精神上的復歸與饕足:
在她的心里她已經撲上了海的胸脯,在吮吸著她充分的奶,向大海舉手大喊著大自然的小名,她不知道怎的好,也許頂好把自己分裂成為萬萬粒砂子去灑在海灘上。她又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全身填滿了海的全部,頭靠在山峰上,大自然的呼吸像情人的呼吸一般,吹著她的胸膛,于是大生命微微的抖動起來。①劉榮恩:《一萬個勇士(一〇七)》,天津《大公報·大公園地》1946年第122號。
她深深的領略到大自然的寵愛人類,她的身軀靈魂全都沒有秘密;她已經同天地由海打成了一片:她一點也沒有羞恥的當了大自然的親女兒……這是愛母親的愛,愛原始人拜創(chuàng)造者的愛。②劉榮恩:《一萬個勇士(一〇八)》,天津《大公報·大公園地》1946年第123號。
慕超的出走既不是墮落,也沒有回來,而是自愿投入了海的懷抱。海在這里已經不再是上文所謂的表情達意的意象,海(抑或是自然)在這里被上升為宗教性的造物主般的存在。無論從符號意義或從象征意義上讀解,海因其廣博而具有的包容性使其成為孕育萬物之靈的自然“子宮”。從冰心的詩中,我們便可讀到這種一脈相承的意象譜系:女兒—母親—大海。蕩漾的海浪,寧靜的海水,溫柔而繾綣,靜謐而自然,它喚起了人類內心關于極樂的最初想象。慕超自覺地投降于這樣的“極靜”中,成為宇宙的一部分。這時的海是與病態(tài)的現(xiàn)代都市相斥的,迸發(fā)出反文明的原始野性與生命力,審判一切僭妄自然尺度的“文明排泄物”(虐殺嬰孩,糟踐女子,蹂躪人類的感情)。同時劉榮恩筆下的海也具有消解性——肇始于安若的情愛糾葛以及曾院長所致力的革命同盟,這些異己的存在于全新的倫理邏輯中已被徹底祛除。海的透徹照出塵世間的一切鄙陋與卑俗,海的博大則包容了倉皇出逃的血淚與呻吟。五四的女性始終逃離不了“尋找母親”這一永恒的主題,“‘父親的女兒’和‘母親的女兒’分別代表了五四時代朦朧出現(xiàn)的女性意識的兩個不同發(fā)源點”③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7頁。。而當慕超從父系與母系的陰影中出走,一種更為豁達而無所不包的可能性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自然之女,它超越了性別、血緣與社會身份的設限,而構建了一種完整的、自然的、理想狀態(tài)下的身份譜系。而劉榮恩為何在高歌猛進的文本主導基調外,如此大開大合地選擇以這樣一個逃遁的浪漫主義結局收尾,其中或許有值得思考的統(tǒng)一性與矛盾性所在。
作為淪陷區(qū)的代表詩人之一,歷經炮火的劉榮恩經歷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洗禮,這些經歷也分明在其筆下的文字中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痕。都市文化蘊涵與愛國革命熱忱在其身上雜糅融合,在創(chuàng)作的各個階段都產生了不同的思想振蕩與價值重塑。正如駱一禾所言:“詩歌不是心智一角的獨自發(fā)聲,而是整個精神生活的通明與詩化,它熔鑄剝鑿著現(xiàn)代意識,直到那火紅而不見天日的固體呈現(xiàn)于眼前,新鮮而痛楚。”④駱一禾:《為〈十月〉詩歌版的引言(一份短提綱)》,《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855頁。從這些留存的文字中或許窺得,早期劉榮恩的作品更多像是記錄“畸零人”的夢魘,在深夜獨自反芻一幕幕無法醒來的噩夢。作者走出了自己的憂愁屋,用理想的高歌彌合了寂寞的裂縫。在處理都市與革命這一命題時,作者變得更加果敢而自覺,并在文本中融入了更多基于政治文化視野的角度與方法。雖然小說的敘事技巧與思想深度在一定程度上仍囿于作者的立場與識見所限,但在無所作為的悲天憫人與自我犧牲之余,劉榮恩在其延長線上找到了值得探究的第三種足音。
楊義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曾將華北淪陷區(qū)的小說創(chuàng)作譽為“凍土上開放的花卉,以豐富的姿態(tài)和色彩向凍土的制造者們顯示自己頑強的生命力”①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88頁。。作為一朵在近代史傷口下開出的花,淪陷區(qū)文學所指涉的影響范圍與精神內涵既廣袤又博大。而在此基礎之上,我們更可以開始重新審視劉榮恩在淪陷區(qū)文學史上的地位,他不僅是“一個賦有極深厚的性格與情感而且賦有優(yōu)越的寫作才能的詩人”②李廣田:《劉榮恩的詩》,《僑聲報·星河》1946年10月28日第6版。,更是一位在政治動蕩與文化雜糅的特殊時空下仍堅守身份認同與人性底色的理想主義者。分析其小說作品中的情感搖擺與價值取向,有助于還原文學史敘述之外的真實現(xiàn)場,重塑一個更為完整的華北淪陷區(qū)文學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