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她叫麗尼,但私下我喊她薩拉。這個到伶仃洋看海的女人,第一次見她,就如《法國中尉的女人》電影開頭的那個經(jīng)典長鏡頭。
如后來查爾斯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他和薩拉在防波堤上的第一次相遇,那個驚鴻一瞥回眸的眼神。
防波堤岸邊,她面海而立,黑色的衣裙隨風飄動,人卻如雕像般紋絲不動,仿佛在凝視著大海,又仿佛只是凝視著虛無。
當她回過頭來,查爾斯沒有看到預料中的屬于那個時代的莊重、順從、羞澀;她的臉龐,無論用什么時代的標準或情趣來衡量,都算不上漂亮。
但那是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一張悲劇性的臉。臉上的憂傷有如林間落葉里的泉自然涌出。那張臉上沒有狡詐,沒有虛偽,沒有歇斯底里,更沒有偽裝,和維多利亞時代格格不入。
這張臉,就如杜拉斯《情人》開頭說杜拉斯自己的備受摧殘的臉一樣富有味道,一個男人對老年的杜拉斯說:“我認識你,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時你很年輕,大家都說你美麗極了,現(xiàn)在我特意來告訴你,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你比年輕時更美,你現(xiàn)在這張備受摧殘的面孔比年輕時嬌嫩的面孔更讓我熱愛。”
當我讀到“這張備受摧殘的面孔比年輕時嬌嫩的面孔更讓我熱愛”時,我的心被重擊了一下,恰如我看到的麗尼,當然麗尼的臉龐不是備受摧殘,但讓人覺得,這是一張倔強、桀驁、羞澀、溫順,并有著滄桑故事的臉。
薩拉的眼睛,像潮水一般湮沒了查爾斯。麗尼那張有故事的臉上的眼睛,也如漲潮般,開始向人涌來,讓人招架不住。
我曾在課堂上,分析電影《法國中尉的女人》的開頭,斯特里普扮演的處于現(xiàn)在時空、現(xiàn)實中的、心不在焉地走向海邊長堤的安娜,逐漸轉變?yōu)樘幱谶^去時空、戲中的、激情飽滿地走上長堤的薩拉,那個鏡頭一分多鐘,是電影史上著名的長鏡頭。
這個鏡頭在完成把觀眾帶入戲的目的的同時,還制造了一個讓人嘆為觀止的奇跡。即在一個鏡頭中,由現(xiàn)在時空過渡到過去,由現(xiàn)實進入了戲,由安娜走向了薩拉。
薩拉的時代,就是狄更斯在《雙城記》中描述的維多利亞時代:時之圣者也,時之兇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時節(jié),此亦黯淡時節(jié);此亦篤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麗之陽春,此亦絕念之窮冬;人或萬物俱備,人或一事無成;我輩其青云直上,我輩其黃泉永墜。當時有識之士咸謂人間善惡或臻至極,亦必事有所本,勢無可綰。但居之習之可也。
剛見麗尼的時候,在這個珠江口伶仃洋上的外伶仃島的一處山嶺的客棧,客棧下面就是海,這客棧的名字有點兒俗:相思嶺客棧,但房間好,各個獨立,臨海,落地玻璃。還有個小茶臺,可一邊喝茶一邊看海,也有公共的食堂,也有公共的大天臺,擺著桌椅和顏色鮮艷的遮陽傘。
當時是暑期,背著雙挎包,帶著筆記本電腦來到這里,就是想拉開物理的、心理的距離,靜心寫一本關于中原腹地故鄉(xiāng)的散文。
我陷入了寫作的危機,離開故鄉(xiāng),又沒有融入珠海的尷尬,讓我一時失語,一時陷入失眠,就像牧羊人丟失了他的牧羊棍,已經(jīng)數(shù)年沒寫下一字。
也許,我只能乞靈于中原腹地的故鄉(xiāng),找到丟失的牧羊棍,重新聚攏失散的羊群。這時,我想到我在初學寫作的時候,寫過的一篇名為《木鎮(zhèn)》的萬字散文,那時我22歲,那散文有個題記,說出這樣的一句,朋友董磊的話:一個人在外面走累了,才能走到家。
其實故鄉(xiāng)是個回不去又走不出的地方,對于故鄉(xiāng),你就是一個精神囚徒。是因為我們時時感覺到的“不安”,讓我們回望故鄉(xiāng),但一個作家,要感謝這個“不安”的屬性。時時去尋找“不安”的平衡術,然后再有新的“不安”,再有新的平衡。循環(huán)而已,不死不休。
于是,每天,窗外伶仃洋的漁火漸次熄滅的時候,我就出門了,凌晨四點多的夜空還是黑得發(fā)藍發(fā)青,遠處有手電筒的光束。拍岸的海浪嘩嘩地在響,海鷗還在沉睡,荔枝樹、龍眼樹、臺灣相思樹上的鳥兒開始吊嗓子,我知道,稍一會兒,就有很多的人,走出來,去記錄日出的時辰,有的人坐在花崗巖基巖海岸找生蠔、小螃蟹和藤壺,這里的花崗巖十分潔凈,如鵝卵石的表層,其實世界上,到處都是尋找各種平衡的人,金錢的,情欲的,安逸的,蜜蜂尋找花蕊的蜜,竹節(jié)尋找高處的清露,何可止息,這是人世還是天道?是自然還是暗物質的控制?這里有道觀,有約潮書店,還有伶仃三寶:狗爪蟹、將軍帽和海膽。
我會在海邊待上一天,直到漁火次第蜂擁,才回到暫時寄身的客棧,這座客棧的大天臺,已成了酒吧的模樣。乖戾,看著別人在燭光下的圍坐,我選擇在一個角落坐下,這不是乖戾,我像又面對著一片大海,只想看這人性的水漲落翻滾。
但也許是性格,或者讀書的緣故,在多數(shù)熱鬧的場合,我更喜歡在邊緣處獨思默想。這也許就是一個書生的獨有氣質,已經(jīng)脫去了鄉(xiāng)土而生出的書卷氣,喜歡寧靜,即使在團建或者一些酒會晚會,都拿自己的耳朵去偵聽自己內心的聲音,而不是別的。
但在這個天臺的酒吧,一個獨處的女人,好像也讀出了自己的獨處與我的獨處。我看到了一絲的敵意,好像我是一個捕食者,心靈的捕食者?在一個角落,遠離熱鬧,甚至冷清,只她一人,遠遠地隔開那些燈燭與人,我覺得,她把我當成了闖入領地的狼,這也是一只母狼,我看她冷漠地看我一眼,然后就冷漠地凝視遠方大海的漁火?;璋当尘爸须[約聽見遠處的濤聲和遠處幾個酒吧男侍的耳語,她坐在一張靠窗的桌旁,顯然覺察到了我們的目光,但仍舊冷漠地凝視著遠方。
這是一個骨感的女人,看出身材的柔韌,有著纖細的腰身和凹凸,她的顴骨很高,如利刃,藏在夜色里的眼睛也炭火般灼亮。她的坐姿優(yōu)雅,但嫻靜中透露出警覺,使我想起一頭孤獨的狼,在逡巡前的思考。
她衣著合體考究,有格調,但依據(jù)我對女性的知識,是分辨不出什么樣的品牌和款式了,但是在印象中,顯得合體、干練,襯托出胸部的凸與腰身的凹,那是黑色的裙子,前面的下擺處有素雅的花卉,一直整齊地延伸到腳踝高度。但她的氣質,我覺得是來自北方,與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我覺得她的冷漠背后是火。
其實,我見過她多次,在海邊的延伸至海里的花崗石的巖岸上,遠遠地看見。那片巖石,如海的岬角,數(shù)百平方米,平坦如砥,人們在這里看日出日落,但就是陰雨天,我卻見她還獨自在岬角的邊緣處,撐著一把橘黃色的傘,有時是白裙子,有時是黑裙子,神情肅穆,有時看到肩頭聳動,那是哭泣,默默對著大海流淚,讓大海做她的陪伴,與大海對視,海水是淚水釀制的嗎?淚水的咸與海水的DNA序列是一致的?岬角的位置很好,整個伶仃洋都能在視線內,那蜿蜒的有些弧度的港珠澳大橋,或在雨中,或在霧中,或在朝霞晚霞里,提醒著這個時代,提醒著現(xiàn)實,而大嶼山機場的起降的飛機,從堅實的地面,走向了空中,就是哲學,一半堅實,一半星空;一半苦水,一半糖水,也如這珠江口的水,是咸淡水,混合著歷史與現(xiàn)實。
放眼西眺,
煙波浩渺。
日曬雨淋,
佇立首翹。
孑孑孤影,
日馳天遙。
勝境何在?
天涯海角——
這是哈代所寫的《謎》,就像為她定制,這次在露臺酒吧見了她,我覺得應該跟她打個招呼。我對她說“您好,美女”,然后在她旁邊的桌子坐下了。我點了一杯啤酒,然后對服務的小哥說:“幫我問問鄰桌的那個女士,看是否為她加點兒什么?!狈盏男「缱叩侥莻€女士面前對她低語。
她看了一眼,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你寂寞了想找女人,到別處去?!?/p>
“美女,您誤會了,我見過您多次,在岬角那兒,我好奇您的淚增加了大海的重量?!?/p>
我的啤酒送來了,外面掛了一層霜,她對我的這句話很惱火:“淚與你有關嗎?”接著是沉默,她還是繼續(xù)凝視著海上的漁火,仿佛我就是虛空。
我說:“對不起,薩拉。”
她哧哼的一下笑了:“你真把自己當成查爾斯了?你以前也是這樣搭訕女生的?”她的臉轉向了我,用胳膊肘支著桌子,單手支著下巴,“我在想,看你像個大學老師,諒你也沒那個膽?!?/p>
我們熟悉了,我說:“我是山東人,來這里的城市才五年,覺得您像北方人,就有了一種親切的鄉(xiāng)愁?!?/p>
她問我在島上住的目的,我說:“寫作?!?/p>
“是嗎?”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呢,這樣就好解釋了,你問的那些虛頭巴腦的,寫作的都是閉門造車的人,都是不切實際的人,理想主義的,勸你還是實際點兒。但我承認,我也是一個傻瓜!”她沉默了,好像陷入了過去的時空?!胺駝t,跑那么遠對著海流淚。”
接下來的時間里,不再是互相警覺提防,而是漫無目的、漫無邊際地聊著。她說她叫麗尼,就是來看海的。我問她,你專門到伶仃洋看海還是憑吊?我曾見過來珠??丛频?,拍云的,也有人坐船看大橋和白海豚,白海豚像熊貓出沒在大山的深處一樣,這在大海深處的白海豚看到看不到,就看運氣。
世上總有一些人,關懷一些吃飯穿衣之外的事,無用的事,我想到在《金薔薇》上讀到的一個故事,康·巴烏斯托夫斯基在火車上遇到一個人,這個人辛辛苦苦要去遙遠的季赫文市郊區(qū),到那里去描繪秋天。哪里的秋天不一樣呢?
“那何苦要跑這么遠,到季赫文郊區(qū)去?”
“我在那里看中了一個地方,”那人回答康·巴烏斯托夫斯基說,“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上哪兒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地方了。清一色的白楊樹!只是偶爾才有幾棵云杉。一到秋天,白楊樹就披上了華麗的盛裝,沒有一種樹能比得上白楊。它的樹葉可說是五彩繽紛。有絳紅的、淡黃的、淡紫的,甚至還有黑色的,上邊灑滿金色的斑點。在陽光下像是一堆燦爛的篝火。我在那里畫到秋末。冬天,我就上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灣去。您知道嗎,那里有全俄國最好看的霜。像這樣的霜我在哪兒都沒見到過?!?/p>
芬蘭灣,最好看的霜,當我讀到這里,我震驚了,我們這輩子,看到過最好看的霜嗎?我見過太多的油膩的游客,少的是精神旅人;見多的是“到此一游”,身體的到場,卻是靈魂的缺席。還有徐霞客的芒鞋、行囊與雨傘嗎?走進山川荒漠海島的現(xiàn)代人多的是,但很少走進季節(jié)深處,用腳來丈量人生,用步行,有時不妨在季節(jié)里蹲一會兒,打個盹兒,假寐一下,讓雙足在季節(jié)里也有著力點,不是我們的精神和肉體“失足”。
人應該多到自然荒野中去,到那里去修復我們的殘缺,現(xiàn)在的人,終日守在電腦前,懶得再邁出房間一步,總是宅,要知道,如果靈魂沒有了對這種離開荒野的不安、惶惑,那就證明,你確實是一種墮落,你失去了向自然致敬的能力,生命會變得越來越單調、枯燥、缺乏深度,人應該設定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和處所,也應該有一個生命的四季。
我對麗尼說,我敬佩你的舉動,就像康·巴烏斯托夫斯基極羨慕畫家,他說自己忽然恨起一些瑣碎的事情來,就因為這些事情讓他不得不繼續(xù)前行,而連在北方停留三五天都不能??怠ぐ蜑跛雇蟹蛩够f在生活中,他和別人也一樣,都不讓自己按照心意生活,只忙于一些似乎是刻不容緩的事情。對自然界的色和光,與其說是應該觀察,莫若說那些簡直就是精神的寄托。
比如看霜,比如看海,人生在世,總得有一些東西,讓我們的靈魂出竅,采取一種仰視??傆幸恍┛此茻o用的東西,讓我們一生癡情守候。
這是我們精神的柔軟部位,也是精神的“斑點”,無論唯物還是唯心,自然應該成為每個人的宗教,宗教讓人懂得感激、懂得敬畏,也知道呵護和善待身邊的一切。
麗尼問我一個話題,你知道大海“過龍兵”嗎?她說她就是抱著這個念頭,從渤海到黃海,然后東海,現(xiàn)在南海。
渤海的三個月讓她失望了,黃海的三個月讓她失望了,東海亦是如此,現(xiàn)在南海,這真是一個愛海的人,但我心疑,她的淚絕不僅僅是因為“過龍兵”。
我說,我知道“過龍兵”,我原先讀過這樣的小說,在膠州灣,我為一個企業(yè)家的父親寫傳記的時候,聽企業(yè)家講他小時候在膠州灣見過“過龍兵”。
麗尼說,她也是在童年時聽她爸爸講過這神奇的現(xiàn)象,一直印在腦子里。
我曾到萊州,也叫掖縣,寫一個老人的傳記,老人不在了,我到他墳前三鞠躬,一下拉近我和他企業(yè)家兒子之間的關系,認我為兄弟。
企業(yè)家把我安排在一個船上,不是游輪,也不是游艇,是一個大船改造的有餐飲、住宿、麻將的船上。這是他私人的船,泊在寂靜無人的一個小海灣,他知道我喜歡毛筆字,就送給我一套《鄭文公碑》拓片,十分珍貴,此碑就在萊州灣后的深山里,現(xiàn)在被封在一個玻璃的亭子里,不讓拓了。
這個小海灣,海水藍得太奢侈,像是把薰衣草的花瓣、矢車菊的花瓣,凡是藍的花瓣都揉碎投入這個巨大的缸里,也像投入坩堝里,不管怎樣攪拌也好,燃燒也好,反正出來的就是那海水的藍。那藍的亮,藍的翠,和沙灘的雪白的鑲邊一搭,就如中了魔法,有了妖異。海邊也有幾只船,像是逗號,點開這花瓣的藍,也是一樣的安靜。
企業(yè)家朋友喝完酒,說不回去了,就陪我在船上過夜,也順著深入閑話,搜集可用的素材。
到了夜半,企業(yè)家朋友講了一個奇異的故事,他說他見過“過龍兵”。
他叫不出名字,排在前頭的是幾十條如丘陵小山一樣的青色的魚,這是龍兵的旗手,像是奔馳在沙漠上的坦克,也如夏季里氣勢猛烈的雨夾著閃電,那陣勢之猛,如爐內鍛鐵,如沸點鋼水,也像草原上的野馬群,在暴雨和閃電的鞭子的擊打下,狼煙滾滾,奔涌而來。那作為旗手的魚,眼睛如巨火,閃閃發(fā)亮,它們跳躍著,沉潛著,像把海底的世界翻騰出來,在騰挪跳躍中,海水有的如柱,有的如墻,有的就是開滿浪花,開滿閃電的樹,更是山洪暴發(fā),沖向山口。顓頊蠻橫,橫空出世,睥睨一切,這是開路的先鋒,是尖兵、拓荒者。緊緊追在后面的,也像方陣,如鯨魚如鯊魚,成排成連的隊列,有昂著頭顱的,有豎著尾巴的,這是護衛(wèi)隊,還是騎兵手?
在它們后面的是大隊的魚群,說不清有幾海里寬幾海里長,那是雜魚的隊伍,先是一列列的紅魚,都是赤色的、褐色的、朱砂色的,這時的海是燃燒起來的。那些如銅水鋼水的浪花與魚,是仰起的、混雜的,像幾個足球場一樣燃燒起來的激動的火焰。大海蒸騰起來的是蒙頭紅一樣的氣流,海與天,旋轉著,奔騰著,扭曲著,怒吼著如梵高畫中那一團團通紅的濃彩。
再是一列列的黃魚,鵝黃,深黃,明黃,土黃,黃馬褂的黃,梵高向日葵的黃,真的是梵高的筆觸,那黃不按常理,不按套路,一律的濃稠,魚擠壓著魚,興奮地呼號。
后面是藍色的魚、黑色的魚、銀色的魚,好像世界上有色彩的魚都匯集了,從東,從西,從南北,小的群體跟著大的集群,大的集群在鋪張,成為一片喧騰、夸張修辭、多重兵種的集團,如軍閥一般,也是龍王的檢閱式。從大的場面看,卻是號令統(tǒng)一,紀律嚴明。
我問企業(yè)家朋友,“過龍兵”多長時間?
有一兩個小時,但聽父輩說,更往前的時間,“過龍兵”,要幾天幾夜。“過龍兵”的時候,那些漁民,都會在岸上搭了戲臺,擺上香案,唱三天三夜的大戲,漁民歇船了,織網(wǎng)的停下了,甚至婚喪嫁娶也停了,都對著“過龍兵”的??念^。
人們往海里,拋撒著貢品,是些豬、牛、羊三牲。
我給麗尼敘說著膠州灣“過龍兵”的故事,她一臉的驚奇,她說和她父親在她童年告訴她的一模一樣。自然的景觀,是神奇的,遠遠超出人們的生活與想象。但人的過度貪欲,已改變了原來的生態(tài),也許,“過龍兵”只能是一種記憶和遺存。但現(xiàn)在,關于魚的悲劇事件越來越多,曾有一條長五米的鯨魚,游進了英國倫敦泰晤士河。但結局令人悲愴,當人們想用拖船護送它返回大海時,它卻死了。這是自殺嗎?脫離了原本的生態(tài),從海到河。我后來看資料,所謂的“過龍兵”,就是一種鯨魚的生物洄游,在我國的渤海、黃海、東海上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鯨魚成群結隊、凌空跨海的壯觀場面。這種場面,就是人們所說的“過龍兵”。
見諸文字記載的中國海面最后一次的“過龍兵”,是20世紀80年代鯨魚群穿越渤海的中長海海峽,那是最后的謝幕,現(xiàn)在看有點兒悲壯,悄無聲息,從此鯨魚群落告別了中國沿海而銷聲匿跡,偶有零星洄游,也是形單影只,如憑吊和招魂。
帶著魅惑狀態(tài)的“過龍兵”不見了,但反常的現(xiàn)象卻不期而至,前幾年曾有一條幼鯨沖上海灘,擱淺于上海南匯海灘,是自殺,還是迷路?此后,江蘇啟東、福建連江等地也發(fā)生過類似情況。
那讓人嘆為觀止的一列列一排排排列有序的鋼藍色鯨魚,如山丘躍上浪尖,或如潛艇鉆入水底,一起一伏,凹凹凸凸,無須相顧卻默契如一。那穿波蹈浪、聲勢豪壯的磅礴陣勢,那頭頂噴水、排山倒海的沖天水柱,那如歌如嘯、前呼后應的虎嘯龍吟,恣肆地張揚生命的恢宏“過龍兵”,到現(xiàn)在的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地偃臥灘頭,自暴自棄,鯨魚為什么會這樣?
這是麗尼問我的。我回答不出,但我隱隱覺得,這是人類作的孽,鯨魚群落,以不共戴天的悲壯,以別樣的有別于“鯨落”的另一種謝幕而完成對人類的絕望。
麗尼問我這是鯨落嗎?
我說不是,這是人類的墮落,當春天的檐下,再沒有一只麻雀飛來,那一年的萬象更新從哪里啟幕呢?當海上沒有了紅嘴鷗、海燕、綠翅鴨、大白鷺,這樣的海面又有什么相配的東西呢?
所謂的鯨落,就是年老的鯨魚在海里靜靜死去,尸體沉入幾百米甚至數(shù)千米深的幽暗海底,就如制造出一片沙漠里的綠洲,給那些海洋生物提供棲息地和數(shù)年數(shù)十年的食物供應,形成一種獨特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科學家稱這個過程為“鯨落”。鯨落和熱液、冷泉一同被稱為“深海生命的綠洲”。加里·斯奈德在《禪定荒野》里說:“鯨落海底幾英里,哺育暗界眾生十五年?!?/p>
一鯨落海底,哺暗界眾生豈止十五年。在食腐動物飽食鯨魚身體上的肉之后,食骨蠕蟲還會趕來進入鯨骨分解脂肪。即使是一具沒有營養(yǎng)的鯨骨,也能為深海珊瑚提供落腳點。而這,時間已過去百年。
一鯨落,萬物生。鯨落,是世界上最具浪漫之美的死亡,一只鯨的壽命是50~75年,鯨落深??梢跃S持深海生命50~75年。也有人說“鯨落是鯨對大海最后的溫柔”,體現(xiàn)了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美。但并不是所有的鯨死亡都會鯨落,很多擱淺到淺灘的鯨魚幾乎可以說是災難,鯨落之美在于生于海洋而反哺于海洋,龐大的生命即使墜落也留存著溫柔,這也許就是人們認為的鯨的最華美的謝幕。
往后的日子,和麗尼漸漸熟悉,在早晨的花崗巖的海邊,在夜晚的露臺的酒吧,兩人一見面,就有了聊天的沖動,有時結伴去附近的漁家看那些漁民修補漁網(wǎng),在沿島的棧道走一會兒。
還有兩天,臺風要來,我要返回珠海,麗尼說請我吃個飯,但不是在客棧的酒吧,我們走過一條黑暗幽僻的路,沿著半山坡,在一家別墅樣的院落前停下。麗尼敲了敲門。里面?zhèn)鞒觥罢l呀”的問話,然后院門稍開了一條線,見是麗尼,然后放我們進去了。
院落雅致,在島上還有這么有檔次品位的地方,這是一座私人會所,好像是法外之地,我們被引到一個餐廳模樣的房間,燈光很柔,貝殼模樣的燈點綴其間,安靜,聽不到外面的海浪和蟲聲。
她告訴我,她是個生意人,對生意的那些東西倦了累了,她要還愿,這輩子看一次過龍兵,還小時候的一個愿,實現(xiàn)她爸爸說的,我何時能再看一眼“過龍兵”呢?
但這只是表面,在伶仃洋,她是要祭奠一個亡魂,然后用瓶子裝走一瓶水,與母親合葬。
這亡魂,是她的父親。
麗尼告訴我,她父親在她八歲的時候離開她母親和她,那是特殊的年代,是大逃港的年代,她父親偷渡,在伶仃洋的海里,被追捕,她父親怒投大海,后來連尸首也沒找到,留下一個結論,自絕于人民,投海而死。
麗尼告訴我,她父親是夜間告別她母親和她的,她還在睡夢里,她醒來的時候,在她的枕頭邊,有父親留下的字條:等著父親,咱們一起去看“過龍兵”。
在小時候,麗尼總是說父親的“過龍兵”是騙人的,她一直要父親帶她去驗證。但從八歲之后,她每次都在期待父親歸來,但只是幾年后,她才知道父親回不來了。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晉代崔豹注的《古今注》中記載了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故事。
一天早晨,漢朝樂浪郡朝鮮縣津卒霍里子高去撐船擺渡,望見一個披散白發(fā)的瘋癲人提著葫蘆奔走。眼看那人要沖進急流之中了,他的妻子追在后面呼喊著不讓他渡河,卻已趕不及,瘋癲人終究被河水淹死了。
那位女子撥彈箜篌,唱《公無渡河》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其聲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
子高回到家,把那歌聲向妻子麗玉做了描繪,麗玉也甚為悲傷,于是彈撥箜篌把歌聲寫了下來,聽到的人莫不吞聲落淚。麗玉又把這個曲子傳給鄰居女兒麗容,其名即《箜篌引》。
《箜篌引》全詩描寫生動,氣勢磅礴,表現(xiàn)了一種知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體現(xiàn)了濃郁的悲壯色彩。這首詞,使我想到了麗尼父親投海的悲壯。那天,也許因為臨別,也許因為麗尼父親故事的悲壯,我理解她有時在海邊流淚的原因了。那天,麗尼主動喝酒。酒意就來得特別快,紅酒喝出了啤酒的感覺,一瓶喝完,再打開第二瓶的時候,兩人都有了酩酊之感。
我不知我問了什么,她問了什么。張口說了故鄉(xiāng),說了暴風雪,說了視野,說了寂靜,說了骨牌,說了豬欄馬廄,說了悲傷,說了眼神,說了憤懣,說了傳記,說了河流,說了野牝馬,說了網(wǎng)眼內衣,說了記憶,說了命運,說了人渣,說了墓志,說了冥頑不化,說了美德,說了撒謊,說了人性,說了碼頭,說了房間,說了海洋,說了征服,說了基因,說了還原,說了祈禱,說虛空,說彼岸,說此在。
她告訴我,有人說一個人眼中的風景就是他靈魂的模樣,看見外在的風景需要一個人內置的眼睛,只有這內置的眼睛,才能看見無盡的爛污,那些暗傷,那些垃圾,只有頭上長眼睛的人,才能看到真實。她有時也會懷疑,她看到的東西是否真實。
麗尼不吃魚,小時候她最喜歡吃魚。后來,在父親失蹤后,她不再吃魚,她覺得,父親沉在大海,被無數(shù)的魚撕扯,吃魚,就是吃父親的肉。
麗尼應該是通脫的,在海邊棧道,我曾見她拿著一個蟬蛻,她問我想到了什么?我說,尼采說蛇不蛻皮會死,蟬不蛻皮,就沒有高歌,真的是向死而生。
蟬蛻是透明的,薄如輕霧,但這寄托了生死的輪回,蟬死了,知了生了。但從蟬到知了,那里面布滿了兇險,有被人抓住,被鳥啄住,被風裹去,被雨鞭死,所以,才有了知了的拼命的嘶鳴。
那些新生的脫離了陷阱的知了,從小聲試探,到撕破喉嚨,把整個樹林和海島,甚至天宇與夏季,都塞得滿滿當當,連人的耳朵都是,不給一點兒空閑和空間,在熱烈的叫聲里,你覺得這才是夏日的模樣,夏日的標配是知了給的,即使人走進樹林,它們先是停頓幾秒,接著就是憤怒的抗議,讓你退出它的領地,你闖入了聲音的集中營,你就要束手就擒,你可以想想,那些知了,紅了眼睛,把翅膀架起,把肺部打開,這是力的展示,是高腔。
我明白,即使悟透生死,看似通透,但又充滿自然之外的變數(shù)。就像夏蟲豈可語冰,可蛻下的蟬衣,執(zhí)著如初生,靜沐風霜雪雨,徹骨冷寒。不知者,是它;知者,亦是它。知就是了,了就是知。
滄海桑田,宇宙星河,變才是常態(tài)。而死,不過是另一種生。如蟬蛻,如千年后還被挖出展覽的干尸,只是存在的物化而已。
麗尼說,別想太多,趁還能決定如何活,隨心而行,就是人生大自在了。
在恍恍惚惚之間,我聽麗尼接到一個電話,她對著話筒發(fā)起脾氣:“老娘就是不回去了,我就是一個賤×,行了吧?!边@樣的活力四射的語言,讓我看到北方女子的烈,她一拋淑女的形象,把一杯紅酒一飲而盡,“想嚇唬老娘,那樣的人還沒出生呢。”
就像薩拉真正的魅力不在于美貌與身姿,而在于她的不可知。她像大海一樣神秘,所以她對查爾斯存在著那么大吸引力。而麗尼這沒頭沒腦的電話,讓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不少。
那天夜里,香港、澳門都掛起了臺風要來的風球。
第二天,我返程,就回山東老家,處理一件亟待處理的私事,我臨上飛機關機前,給麗尼發(fā)了幾段散行的文字,她說,作家,能寫一下我們的喝酒嗎?
1
歷經(jīng)過生死的
女子
淡然不迫,眼里
向誰訴說
見過,還有比死
更大?
2
臺風還未臨
這片時的靜好
這綿綿的時光
握住
如手中的葡萄酒杯
3
彼此訴說,把
秘密掏出
像友情的投名狀
你額上之細眉毛
如立約的虹
4
這夜幕,這有雨
似雨之時
喝兩杯
傾心而談,就是春天
麗尼看到了臺風“天鴿”,而當時我在山東老家,“天鴿”是在下午一點登陸珠海的,隔一天,我從鄭州機場飛珠海,從機場出來,我哭了,好像看到原子彈爆炸的現(xiàn)場,整個機場路,那些樹,沒有一個是完整囫圇的,斷頭的、劈裂的、撲地的,樹上沒有一片葉子,地上沒有一棵直立的樹。
路是勉強被救援隊搶開的,車子在橫豎倒地的樹木間擇空隙呈環(huán)形、蛇形、S形行駛,有時下車,把一些橫在道路的樹杈挪開。那些尸橫遍野的樹倒伏在地。
后來我看到一個數(shù)字,“天鴿”臺風,過境登陸14級,使得全市城區(qū)范圍樹木倒伏折斷60多萬棵,那些生命的消失令人絕望。
這些自然的風暴,讓這些樹啊,草啊,一下陷入命運的旋渦,它們也曾抗爭過,也曾妥協(xié),也曾低首、折腰,最后大多被斬首了。我讀過詩人林莽的詩《把大海關上》,臺風來臨的時候,我又把這首詩發(fā)給了麗尼。
面對浩瀚的大海和喧響的波浪/面對一切宏大的事物/一個小小的生命能如何面對//記得童年 鄉(xiāng)村廟會上鑼鼓喧天/舞獅抖動著紅色的鬃毛突然間高高地站起/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戰(zhàn)栗//而后 那場更大的風暴來臨 我十六歲/面對驚恐 失望與無法抗爭的命運/只能以沉默和韌性度過那些艱難的時日//兩歲的丫丫/第一次見到大海的外孫女/跟我們說:“把大海關上”//海 卻一直洶涌著/把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沙灘上//在回家的路上/她小聲地問我:“大海關上了嗎?”
我們一個人怎么面對風暴呢?我想到了麗尼的父親,葬身大海的父親,作為一個塵世間的生命,我們面對的是浩瀚的大海和喧響的波浪,那些宏大的事物,讓我們無措、無奈和無助。它使我們沒頂,讓我們戰(zhàn)栗,無論是自然風暴還是社會風暴。那些只能讓我們沉默以對嗎?多數(shù)的人選擇沉默,選擇苦熬,詩人是善良也是懦弱的,他的藥方是,對待那些浸入骨髓的傷害,我們束手無策。
但我們真不如一個兩歲的孩子,兩歲的丫丫,第一次見到大海的兩歲的丫丫,跟我們說:“把大海關上。”
這是神啟,孩子是神性的,她抓住了事物的本質,是大海,一直洶涌著,把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沙灘上,但最厲害的還是她的驚天的世紀之問,“在回家的路上,她小聲地問我:‘大海關上了嗎?’”
孩子害怕了嗎?她害怕什么?為何她小聲地問大人?這分明透露著膽怯,我們能使我們的孩子免于恐懼嗎?我們能使我們的父輩安于晚年嗎?人世的風暴,已夠人們應對,而那些人世的哀歌、遭逢,使人喪失掉尊嚴,在風暴中,猶如失家的喪家狗,誰收留它,給它一塊饅頭,給它一塊避寒的破氈,在曠野中,有一盞燈火嗎?在趕路的霜夜中,稍微地駐足歇腳,有一間不被驅趕的房子嗎?人,誰能不死呢?但活的時候,我們能觸碰到愛嗎?我們能祛除世間的丑惡嗎,關閉人世的風暴嗎?
我給麗尼發(fā)了條微信:大海關上了嗎?
麗尼給了個笑臉。關上了,回了三個字。但接著又是一句:誰能關上大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