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
在我的老家,除夕夜有挑銀水的習俗。
出生在農(nóng)村的我,要說對兒時過年的美好印記,印象最深的還是除夕夜里挑銀水。老家房屋背后是一片陡坡,尤其盛產(chǎn)石頭,父母請來石匠,就地取材,盡可能地讓石頭發(fā)揮出它的最大效益:石磨、石臼、石水缸、石豬槽等等,只要是石頭能做的家什,一件不少。
我家的石水缸是用一方大青石料鑿成的。它被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R在灶邊的一個角落。這石水缸呈半圓形狀,能盛八擔水。平時,母親再忙,也要在房前不遠處那一眼古井把一擔擔水挑回家。家中這口石水缸,經(jīng)常是水滿缸。這滿滿的一缸水,成為一家人生活不可或缺的源泉。
每當除夕夜在新年的鐘聲敲響前后,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響徹云霄之際,身強力壯的晚輩后生都要肩荷水桶,給長輩或年長的同輩送水,俗稱“挑銀水”,寓意新的一天新的一年財源滾滾。火把、電筒、水桶在黑夜里穿行,井口圍滿了人,說話聲、打水聲回蕩在空寂的鄉(xiāng)村曠野,組合成了新春最純樸的問候。一個水桶撲進井里,清澈的水便被收納進桶里,人們彎下腰,用手握緊鉤繩,吸氣,挺腰,抬肩,擔擔銀水便上路了。送銀水,送的是祝福,送的是好運。一擔擔甘甜的水挑進主人家中,仿佛是送的白花花的銀子。
當挑銀水的人踏進門的時候,都會說些“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之類的吉利話,要是銀水倒入石缸中溢了出來,挑銀水的則會說:“滿十滿載!滿十滿載!”主人家滿心歡喜,在招呼落座的同時,就會從荷包里掏出喜錢遞給對方,說“同喜同樂、大富大貴”以示回敬。其實,喜錢給多給少,全憑主人的大方與否。挑銀水的接過紅包,新春的笑意寫在臉上,把年的喜悅裝進了心里,接下來又朝下一家奔去。
年少時,我最盼望過寒假,一是沒有過多的農(nóng)活,二是春節(jié)不用天天擔水。上世紀80 年代中后期,盡管家庭生活不算寬裕,但因父親在外地工作,于世代為農(nóng)的村民眼里,我家算是“有錢人家”。那時還沒興起外出打工的浪潮,青壯年勞力基本上都是待在家中。每到除夕夜,我們都不會為石缸里沒水擔心發(fā)愁,因為在新年到來的前一兩個小時,不時有人打著火把或手電筒,挑上井水來到我家水缸前,說上幾句大吉大利的話,然后將水小心傾倒進缸里。隨后,父母就掏出幾角錢,表示感謝。幾趟銀水一送,缸也就滿了。當時我想,要是有力氣,也去挑水送給鄉(xiāng)親們,掙點喜慶錢,那該多好??!即使大人給的壓歲錢,當時也不過一兩毛錢。
讀初二那年除夕,我心頭萌生了挑銀水的念頭,一來想給長輩們拜拜年,二來想借送銀水之名攢點壓歲錢。當我把想法告訴給弟弟時,得到了他的贊同。于是,到了深夜11 點多鐘,我挑著水桶,弟弟打著麻稈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水井走去。新年的夜沉浸在萬家燈火的喜慶中,肩上的水桶左右搖晃,仿佛懂得我的心事?;鸢言谝箍罩懈裢庖?,仿佛就是紅火日子的象征。井沿濕漉漉的一片,年的往事一幕幕映在了井水里,我聽見桶口落在水中“撲咚”的聲音,那是敲打年輪的回響,寧靜祥和。
我跟弟弟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打起兩桶水,應該有百來斤重。年少的我只能挑八十來斤的物什。這擔超負荷的銀水壓在肩上,使我直不起腰來。嘴里呼出的熱氣立馬變成了白霧,融合于無邊的夜色和寒氣里,夜色和寒氣如水,我們和火把則是船。船行之處,夜色和寒氣只得乖乖讓路。年仿佛長了許多雙眼睛,窺視著我們擔水跌跌撞撞的樣子。銀水送到伯父家,一句句拜年的祝福從我的口中道出,看見伯父臉上的笑容盡情地舒展。伯父分別把五角錢塞進我們手中,一種成就感蕩漾在心頭。
后來,鄉(xiāng)鄰們也都用上了自來水,挑銀水這一習俗,也就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