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
我第一次來到北京中軸線,是在40 年前的炎夏七月。當時,我從軍校畢業(yè),通過全軍統(tǒng)一分配,到北京解放軍總醫(yī)院汽車隊任排長。第二天一早,經(jīng)隊長宋國批假一天,我身穿六五式的確良干部軍裝,右肩挎著深綠色軍用挎包,腳蹬三接頭黑色軍用皮鞋,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精神抖擻地到五棵松公交車站購一角錢車票,坐上大一路公交車,前往中軸線的中心——天安門廣場。
沿途,寬闊長安街上的萬壽路、翠微路、公主墳,相繼從我眼前掠過,期間,我還讓了一次座。那位頭發(fā)花白的阿姨說,謝謝解放軍同志,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內(nèi)心一陣慰藉。
天安門東站。我一下車,頓時,在朝陽映照下金碧輝煌的天安門城樓涌入我的眼簾。我恍若夢中。從小時候一記事起就向往的天安門廣場,魂牽夢縈的天安門城樓,現(xiàn)在一下子在我眼前,我的心跳怎么不加速?我喃喃自語道,太雄偉了!太壯觀了!耳畔同時響起耳熟能詳?shù)母枨段覑郾本┨彀查T》,真是心花怒放,喜悅無比。接著,我在游客人流中看見城樓中央懸掛的毛主席巨幅彩色畫像,竟激動得熱淚盈眶,崇敬地行了一個莊嚴的注目禮!
快到中午了,我從天安門廣場往南走,來到前門大街上著名的正陽門箭樓。在箭樓西南側(cè)著名的“北京大柵欄貿(mào)易貨?!甭短齑蟛钄偅液攘藘煞皱X一碗冒著騰騰熱氣、散發(fā)茉莉花香味的大碗茶。一口氣咕咚咕咚下肚,解渴解饑,十分爽快。
大柵欄在中軸線中心的南延線上,是北京最古老的傳統(tǒng)街市,也是繁華熱鬧的前門商業(yè)街市中最靚麗的一顆明珠,我向往已久矣。
看這大柵欄前的大席棚,占地30 平方米的長方形空間里,前面一個簡單的大案板,擺著一溜兒白瓷大茶碗,幾把大鐵壺里的開水在無煙煤爐灶上咕咕冒泡;后面若干個用木板架起的條桌和長凳,圍滿了或坐或站的喝茶者,來得快,去得也快,真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十分紅火,很接地氣。
喝完大碗茶,我繼續(xù)往前門大街深處走。六七分鐘后來到大柵欄對面的鮮魚口,看見名氣很大的老字號“都一處燒麥館”。為了它的老字號名氣和從未嘗過的味道,雖然價格不菲,但我仍駐足耐心排隊,要號等叫。過了二十多分鐘,服務(wù)員端上香氣騰騰的鮮肉和三鮮燒麥各一籠,放到我桌前。我用筷子夾著一塊外形包子不像包子,餃子不像餃子的鮮肉燒麥,一口下去,那種鮮香饞胃,咸淡適中的佳肴美味,真是擊中了我的味蕾和喉頭。又沾上陳醋和辣油,讓我胃口大開,但我依然是軍人風紀扣緊扣。
下午,我又從東往西、走馬觀花地逛起聞名中外的大柵欄商貿(mào)街。這條三百來米長的街市,東起前門大街,西抵煤市街,雖街道狹窄,但兩側(cè)店鋪、商號鱗次櫛比,別具一格。
我目不暇接、流連忘返在熱鬧非凡的盛錫福帽店、亨得利老牌表店、步瀛齋鞋店、瑞蚨祥服裝店、東來順飯莊、新華書店、馬聚源鞋帽店、內(nèi)聯(lián)升布鞋店、大柵欄百貨商場、稻香村糕點店、張一元茶葉店、同仁堂藥店、大柵欄第二百貨商場、中國絲綢店、張小泉刀剪店、王麻子刀剪店、大觀樓影劇院、廣德樓戲園等。順著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客流,一直到傍晚,我才走到煤市街路口,在名氣不小的得月樓飯莊吃了京醬肉絲、響油鱔絲、肉末長豆角等三個北京菜。而后到前門地鐵站,用五角錢購票,在一號線坐著跟公交車一樣的地鐵橫排座位,經(jīng)和平門、長椿街、木樨地,到五棵松站下車,回到了單位。地鐵橫排座位,我們很適應(yīng)。后來,由于客流猛增,地鐵改成兩側(cè)長條座位,絕大多數(shù)乘客都是站行,有一段時間我們卻感到很別扭。
有一段時間,同樣也感到很別扭和不適應(yīng)的,就是對于大柵欄的讀音。一般普通正常的都讀“大扎欄”,而北京人卻很麻利地叫“大什拉兒”。據(jù)說,按北京口音獨特的念法,保留了古音,結(jié)合滿語“沙剌”的讀音,又加上吞音、兒化音,所以,“大扎欄”就讀成了“大什拉兒”,這就是各地方言土語的魅力所在。
大柵欄原來是元大都的南城近郊,為京城入口。明清時期,貿(mào)易興盛,商鋪林立。明代起,為了安全起見,商鋪前場就用竹、木、鐵條等圍起了一圈柵欄,防火防盜,實行宵禁。之后,商鋪越來越多,柵欄也越來越多。沿襲下來,大前門一帶商鋪聚集眾多,就形成了“大柵欄”。無論達官貴族、商賈墨客,還是販夫走卒、婦孺老少,都來大柵欄或消費或溜達,以至有了“京師之精華盡在于此,熱鬧繁華,亦莫過于此”“繁華市井何處有,大柵欄內(nèi)去轉(zhuǎn)游”的美譽。
往后幾十年,我經(jīng)常在閑暇之時光顧大柵欄,見證了它的鼎盛輝煌。同時,也在徜徉王府井、西單、東單等繁華的商貿(mào)金街過程中,自己漸漸發(fā)展成長,并伴隨著生活中的磕磕絆絆、悲歡離合與世事無常。
1985 年五一節(jié)前夕,我?guī)膳_車去河北任丘華北油田執(zhí)行任務(wù)。中途下了小雨,公路兩邊都有汽車發(fā)生側(cè)翻事故。十多分鐘后,突然一陣風刮過來,我的方向盤竟劃起龍來,三四秒鐘之內(nèi),蛇形躥進的解放牌卡車一下子側(cè)翻進公路右邊的溝里,造成我的右眼角受傷,左腿劃破,慘不忍睹。
過了一周,我的軍校同學曹秀清穿著嶄新的八五式新軍裝從豐臺西倉庫來看我,只見他頭戴配有圓形八一帽徽的大檐帽,衣領(lǐng)綴釘有金色五星的紅領(lǐng)章,肩扛鑲嵌八一紅五星的深綠色肩章,高大英俊、颯爽威武。看見我右眼角和頭部纏著白紗布,他就笑著說,真成傷兵了。我自嘲地回答,一直想請你到大柵欄吃都一處的燒麥呢。他也說,最近都沒去大柵欄,改天我也請你吃爆肚馮。
都一處是山西籍的王瑞福來京在前門外大街路東、鮮魚口南開的一間席棚小酒店,經(jīng)營煮小花生、玫瑰棗、馬蓮肉、晾肉等小菜。賺錢后,于乾隆七年蓋了一間門面的小樓。乾隆十七年大年三十,微服私訪的乾隆一行三人走進只有王瑞福一家仍在開門營業(yè)的酒鋪,用了餐。后來,皇帝賜名“都一處”虎頭匾以示賞賜,都一處由此而出名。同治年間又增添了燒麥,其特點不僅皮薄餡滿,而且味道極好。爆肚馮則是清光緒年間,由山東陵縣人馮立山來京創(chuàng)立,因爆肚火候非常到位,脆嫩兼具,讓人意猶未盡而聞名。我和朋友們在位于大柵欄廊房二條的爆肚馮小吃店聚過。
我期盼了一個多月。有天傍晚竟傳來了曹秀清騎三輪摩托執(zhí)行任務(wù)時在盧溝橋路意外與地方一輛卡車相撞,因公殉職的噩耗。我的腦袋當時“嗡”的一下蒙了。我壯著膽子跑到總醫(yī)院太平間,看見曹秀清的遺體已凍到冰柜,他的臉基本變形。我悲痛地扭過臉去,一下子淚流滿面。
當晚,幾個軍校同學都來到太平間看曹秀清。我傷感地說,我倆還準備到大柵欄吃燒麥和爆肚馮呢!沒想到突然一下子竟陰陽兩隔了。后來,我只要到大柵欄吃燒麥和爆肚馮,就想起未婚已故的戰(zhàn)友曹秀清。
1989 年秋的一天,我和妻子新婚宴爾,二人穿著樣式新穎、合身適體的八七式軍銜服裝,先去大北照相館排長隊留影紀念,再到大柵欄瑞蚨祥服裝店購物。在二層擁擠的人流中,我竟遇見軍校同學于家利,二人意外相逢,特別親切。又介紹各自愛人,簡聊軍旅情況。英武干練的他,在內(nèi)蒙古阿拉善邊防部隊當軍務(wù)參謀,干得風生水起,已佩戴上尉軍銜,我還是中尉。他說,邊防軍人身處大沙漠,人煙稀少,也有風吹草低見牛羊,我第一次來到這人流如潮的大柵欄,如同步入人間天堂,真切感到和平不易,軍人的責任重啊!我欽佩道,你的境界還是高!
我執(zhí)意要請他們夫婦吃全聚德烤鴨,他連連說要到北京站趕傍晚的火車回邊防,這次是特意抽空擠半天時間來逛聞名遐邇的大柵欄,后會一定有期。如今,于家利已轉(zhuǎn)業(yè)到華北油田廊坊公司,我還想約他重溫當年在大柵欄的意外喜相逢。
大柵欄作為中國曾經(jīng)最繁盛的老商業(yè)街,如今拆危修舊,努力申遺,那種人流熙攘的過往已不再,只保留并修葺了具有歷史文化沉淀的商貿(mào)品牌,古典風貌十足。散步在大柵欄寬闊空曠的商貿(mào)街上,憶起到過往的繁華和擁擠,心里又充滿著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