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王景琳 徐匋
鯤鵬都遠遠算不上是“逍遙游”。那么,既能在空中悠閑地飛翔又能在陸地盡情跳躍的蜩、學鳩與斥鴳,比起鯤鵬來,會不會距離“逍遙游”更近一些?這幾個小家伙似乎從不曾有過任何野心,或者說是抱負,不曾幻想“化”而為魚或者成為其他什么巨大的東西,也沒有興趣等待六月的海運“怒而飛”,它們一直本本分分地生活在灌木叢中,自得其樂,輕松閑適,似乎生來就有“逍遙游”的本性。
但是在莊子看來,蜩、學鳩與斥鴳同樣也不是逍遙游者。別看他們好像活得別無所求、悠哉游哉,一旦超出“蓬蒿之間”的生活范圍,蜩、學鳩與斥鴳的不“逍遙”或者說“不安分”也就顯示出來了。
鯤生活在北冥時,蜩、學鳩與斥鴳沒有機會對鯤評頭論足。然而,當鯤變成了鵬,扇動著如同“垂天之云”的大翼飛向南冥時,情景就不同了。蜩、學鳩與斥鴳偶然發(fā)現(xiàn)了鵬的“南徙”,對小人物來說,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于是,這事兒也就成了它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笑起鵬來,說:我們倏忽飛起,跳躍而上,不過也就是幾丈高而已,飛到榆樹、檀樹樹梢上,有時候飛不上去也無所謂,落在地面上就是了。這鵬到底要到哪兒去呢?我們能夠翱翔于樹枝草叢之間,已經(jīng)是飛的極致。這鵬究竟想要做什么?為什么非要飛上九萬里高空到南冥去呢?
這幾個被莊子稱為“蟲”的小家伙竟笑起比它們大無數(shù)倍、志向不凡的鵬,是不是也有點不自量力?難怪蜩、學鳩與斥鴳歷來被人視為目光短淺、胸無大志、孤陋寡聞卻又沒有自知之明的反面形象。不過,這未必就是莊子的本意。在莊子筆下,蜩、學鳩、斥鴳多少還是有幾分可愛、真實、質樸的。它們想飛就飛,能飛多高就飛多高,飛不上去、飛累了就落在樹枝草叢間,跟朋友說說閑話,聊聊家常,不也是一種愜意自得的生活!顯然,這幾個都不是時代的弄潮兒,它們沒有興趣像鯤鵬那樣“水擊三千里”,也不會去企盼那可以讓人直上九天的“大風”。只要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凡生活,對它們就夠了。其實,正如蜩、學鳩、斥鴳無法理解鯤鵬一樣,需要憑借“海運”大風才能“圖南”的鯤鵬們,又何嘗可以理解蜩、學鳩、斥鴳的心境!
最早歧視這幾個小家伙的,還是阮籍的從孫阮修。他把自己比作大鵬的同時,也不忘使勁兒擠兌蜩、學鳩與斥鴳一番:
蒼蒼大鵬,誕自北溟?!敬嫣斓兀恍继仆?。鸴鳩仰笑,尺鷃所輕。超世高逝,莫知其情。(《大鵬贊》)
不得不說,阮修讀書不仔細,不僅誤讀了鵬,還誤讀了蜩、學鳩與斥鴳。公平地說,在莊子《逍遙游》中,我們尋不到一丁點兒鵬有“志存天地,不屑唐庭”的意思,也看不到莊子對蜩、學鳩與斥鴳蔑視的眼神??上У氖?,在這個問題上,李白又一次站在了阮修一邊。李白在大力追捧鵬的同時,也順帶著往這三個小家伙身上踩了兩腳:
而斥鷃之輩,空見笑于藩籬。(《大鵬賦》)
就這樣,蜩、學鳩與斥鷃也跟鯤鵬一樣被人誤讀,成了見識短淺、胸無大志的代名詞。這樣的解讀,不僅僅是鵬的悲哀,蜩、學鳩與斥鷃們的悲哀,更是莊子的悲哀。其實,在莊子心目中,鵬何曾有那么遠大的志向,蜩、學鳩與斥鷃也絕沒有卑微到只配做反面教材的地步。莊子真正要說的是,蜩、學鳩與斥鴳本來活得很愜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上飛的,地上走的,三五成群,餓了出外覓食,閑了便在樹間跳躍嬉戲,飛高落低,怡然自樂。可它們偏偏喜歡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拿別人的事做消遣,從而招惹出“是非”來。而“是非”同樣也是“逍遙游”的一大障礙!
由此可知,莊子寫鯤鵬與蜩、學鳩、斥鴳這兩類至大與至小的形象,是要說“逍遙游”與大小無關。而大與小之間的差異,恰恰是由于各自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所致,受到自己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的制約,大與小本身并不存在誰比誰高的問題。這也是為什么莊子在描述了鵬與蜩、學鳩之后,馬上解釋說:去郊野的人,只帶三餐的食物,回來時肚子還是飽飽兒的;去百里之外的地方,得花一夜的時間準備干糧;而行千里的人,就要用三個月的時間籌措食物了。就是說,人要懂得根據(jù)路途的遠近,即根據(jù)不同的生存需要準備行路所需的食物?!斑m莽蒼者”不同于“適百里者”,而“適百里者”又不同于“適千里者”。這樣復雜的“知”,是蜩與學鳩這樣的“蟲”所無法企及的。蜩與學鳩生活于“榆枋”“蓬蒿”之間,從不需要飛到遙遠的南冥去,也不需要飛上九萬里之高空,當然也就無法理解為什么鵬要費盡周折飛得那么高、那么遠了。
那么,我們當如何解讀這段話中的“之二蟲又何知”呢?這一句,應該說是理解莊子究竟如何看待蜩與學鳩的關鍵。一般人都認為這是莊子用反問句來表示對“之二蟲”的否定。事實果真如此嗎?如果我們結合上下文來看,就不難看出莊子真正要說的是,蜩與學鳩囿于自己生活經(jīng)歷與環(huán)境的局限,它們的狀態(tài)更接近于“適莽蒼者”,自然不會理解“適千里者”的需求,它們的“知”是不足以理解大智慧的。而這個問題的產(chǎn)生只是由于: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這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許多注本把“不及”解作“不如”是一種誤讀。這里的“及”是“趕上”或者“到”的意思,如同《左傳·隱公元年》“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的“及”以及《韓非子·喻老》“湯熨之所及也”的“及”一樣。在莊子看來,“之二蟲”屬于“小知”,它們的“知”是無法趕上“大知”之“知”的,就像短壽的人無法趕上長壽的人一樣。為什么會是這樣呢?莊子進一步解釋說,朝生暮死的菌類不會有月終月初的概念;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蟪蛄自然也不知道世上還有春天與秋天。與朝菌、蟪蛄相比,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的大樹冥靈,當然得算是長壽的“大年”,但是與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相比,冥靈又算不上是長壽的“大年”了。這里莊子說朝菌,說蟪蛄,說冥靈,說大椿,都不是重點,其實他真正要說的還是人。彭祖,是傳說中的長壽者,據(jù)說活了八百歲。想長壽的人都將彭祖的八百歲作為追求的目標。但是與冥靈、大椿相比,彭祖又算得了什么呢?正因為如此,莊子才由衷地感慨道:“眾人匹之,不亦悲乎!”就是說,那些不顧自身情況,一味求“大”而輕“小”之人,不是也很可悲嗎?!這,才是莊子的態(tài)度!
從莊子本人的議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莊子認為,事物的秉性、人的天賦視野與格局各不相同,由此而造成了智慧有大小,壽命有長短。由于自身的限制,小知不可能追及大知,小年也不可能追及大年,但大小之間絕對不必去攀比。這就如同地上的水不夠深的話,大船就不可能浮起來;也如同在堂前洼地上倒上一杯水,一粒草籽可以輕松地漂浮,但放上一個杯子,就動不了了。所以人活著,就要能隨遇而安,自在隨緣,凡事不必強求。這就是莊子所說的“此小大之辯也”的意思。簡單來說,世間萬物不但在形態(tài)上存在著大小的區(qū)別,事物的特性也存在大小的不同。但是,最重要的是,莊子并不要通過“小大之辯”來貶小褒大,比較出大與小的高下來,而是要通過“大”與“小”之間的強烈反差,說明齊大小、萬物一齊的看法。
鯤鵬與蜩、學鳩、斥鴳之間的確存在著“大小”的明顯差異,但如果能保全自我的天性,不借助于外力,自得其樂地活著,就是值得肯定的生存方式?!捌湟砣舸固熘啤薄捌浔巢恢獛浊Ю铩钡涅i“徙于南冥”,需要有海運的機遇,要待“積”之“厚”的大風讓它可以騎上以“圖南”,那是鵬的事。而“搶榆枋”“騰躍而下”“翱翔蓬蒿”之間,則是蜩、學鳩與斥鴳的事。萬物只有安于各自所處的環(huán)境,保全自己的天性,才不會為外界所累,被外物所傷。也只有這樣,人才能避免各種各樣的悲劇命運。
說了半天,我們可以看到,莊子極盡筆墨渲染的鯤鵬不逍遙,寥寥數(shù)筆勾畫出的蜩、學鳩與斥鴳也不逍遙。那么,莊子用這種否定再否定的寫法究竟要說什么呢?在莊子看來,怎樣才是逍遙?誰才算得上是逍遙游者?難道莊子就是要讓我們越讀越是一頭霧水嗎?顯然不是。莊子之所以是寫作高手,就在于他善于用東一鱗西一爪、聲東而擊西的方式,設置一個個的謎團,讓我們去揣測,去想象,然后再來一層層為我們解密。
所以在說過“小大之辯”后,莊子緊接著說,那些“知”可勝任一個官職,行為可順從一鄉(xiāng)之情,品德可符合一君之要求,而才能可贏得一國信任的人,自己看自己,就如同蜩、學鳩與斥鴳看待自己一樣。對他們,宋榮子卻還是要付之一笑。為什么呢?因為宋榮子的境界比這些人又高了一層。他能做到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贊譽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更加努力;全天下的人都詆毀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更為沮喪。他懂得內外有別,知道榮辱的界限。依我們今人的眼光來看,宋榮子已經(jīng)十分了得了。有多少人能夠像宋榮子這樣榮辱不驚,不為世俗所牽制,不矯飾自己,不苛求于他人,即便被天下人所非難仍然無動于心,堅持自己的理念呢?這得需要多少的定力才能做到?內心得有多強大才行?其心理素質堪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蘇洵:《權書·心術》)相媲美了吧?即便如此,莊子還是很苛刻地說,宋榮子也不過就是如此。他只是對于世上的事,沒有拼命去追求而已。很不幸,宋榮子仍然不入莊子他老人家的法眼,仍不符合莊子為“逍遙游”者所制定的“評判標準”。
根據(jù)我們的分析,估計宋榮子的問題很可能出在他那一“笑”上。這一笑,豈不是恰恰步了蜩、學鳩、斥鴳的后塵,暴露出宋榮子的內心深處仍有“榮辱”的評判,仍為外界所動,仍有“我”也就是“己”的概念,還沒有真正進入“吾喪我”“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難怪莊子要說他“猶有未樹也”,還算不上是“逍遙游”者了。
不過,莊子這個“逍遙游”的標準也定得忒高了一些。除了莊子老人家自己,還有人能比宋榮子更精進一些嗎?居然還真有。接下去,莊子推出了一位比宋榮子更高的高人列子。列子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游”者:他不乘車,不騎馬,駕風而行。對于求福這樣的事,他從來不去刻意追求。這樣的人,應該很逍遙了吧?可莊子仍不滿意,仍然能挑出毛病來,他說列子雖然已經(jīng)不受“行走”的制約,但仍像鵬一樣,需要風的托舉,也就是“猶有所待者也”。莊子認為只要“有所待”,或者說是有求于人或需要借助于外物,那就不是“逍遙游”。也就是說,莊子“逍遙游”的一個重要評判標準就在于是否能萬事不求人,不依賴任何外在的力量而獨往獨來。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在莊子心目中,鯤鵬、蜩、學鳩、斥鴳、宋榮子、列子統(tǒng)統(tǒng)都不逍遙,自然也都不是逍遙游者。不過,他們之間畢竟又有所不同。如果細細劃分的話,大致可把他們分為兩類:一類是鵬與列子這樣的,他們有不少可博人眼球、讓人欣羨的獨到之處,能夠“免乎行”,能夠“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但卻“有所待”。另一類是蜩、學鳩、斥鴳、宋榮子這樣的,他們貌似不需要憑借外力,也不追求外在的榮辱、功名,安于現(xiàn)狀,但他們卻無法擺脫對他人的判斷,始終保持內心的淡定,無法“心無旁騖”,忍不住還會去譏“笑”他人一番,缺乏真正“逍遙”的心境。
一篇《逍遙游》至此,莊子已經(jīng)洋洋灑灑用了一連串的否定,說明為什么鯤鵬、蜩、學鳩、宋榮子、列子等都不是逍遙游者。經(jīng)過這一系列的“破”,現(xiàn)在莊子終于到了為我們揭曉何謂逍遙游,如何才能進入逍遙的時刻。這,就是莊子要告訴我們的他心目中的“逍遙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原來真正的逍遙游者就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這樣的人順應天地自然的正氣以及“六氣”的變化,不違逆,不扭曲,不受時間、空間的束縛,自由自在地游于無限的境地,不再需要依賴任何東西。前面四句,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具體內容過于玄,過于抽象,實施起來難以下手。特別是,到底應該怎樣做,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想必莊子自己也覺得這樣說太抽象,很難讓人抓住要領,不免讓人感到一頭霧水,所以他才用“故曰”后面的三句話給了些具體的指點,說明“逍遙游”的關鍵在于“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三“無”,才真正是走入迷宮般的“逍遙游”的途徑。
“至人”“神人”“圣人”究竟指的是什么人,歷來眾說紛紜,我們暫且不論,留待以后再說。無論他們是誰,這段話中,最重要的就是理解“無己”“無功”和“無名”。也就是說,能否“逍遙游”的關鍵,就在于能否“無己”“無功”“無名”。不過,莊子雖然第一句就提出了“至人無己”,可現(xiàn)存《逍遙游》中并沒有對“至人無己”的任何說明,而只談到了“神人無功”與“圣人無名”。那我們就先從這兩條開始說起。
首先,什么是“圣人無名”?莊子講了兩個有關堯的故事作為回答。故事之一,是堯要把自己的君主之位讓給許由,被許由拒絕了。許由的理由有點繞,卻很有意思,也很打臉,一語就擊中了堯的要害“名”。許由說,堯您治理天下,天下既然已經(jīng)達到了大治,而我并沒有做任何與之相關的事,倘若我替代您接受大治的天下,我豈不是盜用了您的名聲?這樣,您和我便都有名實不符之嫌。許由還反問堯道,難道人應該為了虛“名”而放棄自己的“實”嗎?
莊子在這里講的“名”指的是君主的“名聲”“名氣”“功名”。堯要讓“名”,而許由卻不圖“名”,不稀罕“名”?!懊?,對許由來說,純屬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苞匉嵆灿谏盍郑贿^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許由所追求的,是活得逍遙自在,不需要當誰的影子。因此,他輕松而瀟灑地拒絕了堯:您老還是回去吧。天下,對我毫無用處。就算廚子不操廚事,主管祭祀的人也不會越俎代庖的。這,就是“逍遙游”者的風范。
故事之二是說堯去藐姑射之山見了四個人,他們之間說了些什么沒人知道。估摸著堯也是像去見許由一樣,想把“天下之名”讓位于其中某一位吧。不過堯離開四人下山之后,卻像換了個人一樣,表現(xiàn)出“窅然喪其天下焉”的樣子?!皢省本褪恰巴?。此刻,堯雖然仍未把“天下”推銷出去,但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天下”,進入了“圣人無名”的逍遙游境界了。
莊子用堯的這兩個故事明確告訴我們,“圣人無名”不是圣人沒有“名”,而是圣人已經(jīng)有諸如“日月”“時雨”之名,卻不以此名為名,忘掉了“名”,心中沒有“名”的觀念,看透了“名”的虛妄、“名”的無價值,自然也不會為“名”而消耗自己的身家性命。這就是“圣人無名”。
其次,什么是“神人無功”?莊子是通過接輿與連叔的對話來回答這個問題的。神人最大的特點是“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在以農(nóng)為本的社會,能讓萬物健康茁壯生長,五谷豐登,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可神人卻絲毫不以有功自居,神人對于“功”的態(tài)度是“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孰肯以物為事”!就是說神人怎么會把建立功業(yè)、管理天下這樣的俗事放在眼里,怎么會稀罕去建什么“功”呢!可見“神人無功”強調的是為世、為民有功,卻不以功為功,就像圣人有名而忘了名一樣,神人是有功而忘了功。
按說,下面莊子應該講什么是“至人無己”了,可是現(xiàn)存《逍遙游》中卻不見了“至人無己”的蹤跡。怎么會是這樣的呢?我們認為內篇本來就是一篇文章。劉向在為《莊子》內篇分章時未能充分領會莊子的構思,因而把“至人無己”劃到《齊物論》中去了。(參見王景琳、徐匋:《最初的〈莊子〉版本形式》,《名作欣賞》2021 年第12 期)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劉向。只因莊子的構思實在太過縝密,以至于劉向分篇時,深感闡發(fā)“至人無己”的“吾喪我”與《齊物論》中的“三籟”就文意的連貫性來看,實難分割。于是,就將原本應劃入《逍遙游》的“吾喪我”以及解說“逍遙游”境界的“三籟”兩段,都放在了《齊物論》中。
《齊物論》一開篇描述的就是“吾喪我”。顏成子游來上課,發(fā)現(xiàn)南郭子綦坐在幾凳上似乎睡著了。顏成子游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等著。南郭子綦醒來時,仰面朝天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整個人的精氣神好像都散掉了一樣。顏成子游見老師這副慵懶的樣子便問,您的身體固然可以像一段干枯的木頭,難道您的心也能成死灰嗎?您今天坐在幾凳上的樣子,跟以往很不一樣。南郭子綦夸贊他說,你問得好啊,現(xiàn)在我喪了我心中的那個“我”了。在這段描述中,“我”就是《逍遙游》中“至人無己”的“己”。“吾喪我”的“喪”與堯“杳然喪天下”的“喪”的意思相同,都指“忘”。
堯忘了天下、忘了名是“圣人無名”,神人忘了“功”是“神人無功”,南郭子綦忘了“我”、忘了“己”,那就是“至人無己”。只有徹底“忘”掉諸如“名”“功”“己”等一切外在的東西,人的內心才不會再有任何掛礙,才不會再為任何世間俗事所糾纏打擾。這樣,就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了,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逍遙游”者?,F(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清楚地看到,“逍遙游”與“外邊”的東西無關,與做什么、怎樣做都不相干,更不是收拾起行裝便可出發(fā)的一趟說走就走的旅游;“逍遙游”是一種內心的、精神的活動,是“里邊”的事?!板羞b游”就在人的心中。是人的心在“游”,所以哪兒都可以去,不受任何時間、地域的阻礙,不依賴于任何的外力,不受任何的羈絆,不為任何俗事所動,因而也就“無待”。
“無待”是“逍遙游”的根本?!盁o功”“無名”“無己”而后“無待”。而達到了“無待”也就獲得了心靈的、精神的絕對自由,也就進入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遙游”境界。莊子通過鯤鵬、蜩、學鳩、斥鴳、宋榮子、列子這一系列形象清楚地告訴我們,一個人追求的目標越大、越高,受到的束縛也就越大、越深。忘掉一切欲望,忘掉對“功名”的追求,忘掉自我,甘于簡單平淡的生活,一簞食,一瓢飲,住陋巷,無欲無求,功名富貴其能奈我何?死生利害又能奈我何?這也就是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逍遙游”。
讀到這里,你很可能會對“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遙游”狀態(tài)感到困惑。這樣的“逍遙游”是不是與“致意最在逍遙處”那個令人心向往之的“逍遙游”相距也太遙遠了?別急,莊子好像早就料到你會這么想的,所以請你不妨接著把《齊物論》讀下去。
南郭子綦對顏成子游描述了自己“吾喪我”的狀態(tài)之后,開始以“三籟”為例去講解“逍遙游”,讓人通過具象的“聲音”去體會“逍遙游”的境界:
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籟”是用竹管做成的類似竹簫的樂器?!叭嘶[”是人吹竹管發(fā)出來的聲音?!暗鼗[”是大地發(fā)出的聲音。唯有“天籟”,莊子沒有細說,卻讓顏成子游通過對“人籟”“地籟”的體驗去體味、感受何謂“天籟”。
明明要說的是“天籟”,可莊子偏偏不直接講述“天籟”,卻細致入微地對“地籟”做了淋漓盡致的描?。?/p>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大塊噫氣”是大地吐出來的“氣”,也就是風,猶如人吹竹簫吹出的氣一般。“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風吹過形態(tài)各異的竅穴,大者如凹凸不平的山陵、布滿大洞小穴的百圍大樹,小者如鼻、如嘴、如耳,深者如山洞,淺者如小池塘,發(fā)出千奇百怪的各種聲音。聽起來各個竅穴發(fā)出的聲音迥然有異,但那不過是因為竅穴的形狀、大小、高低位置不同而產(chǎn)生的。風是同樣的風,風自身并沒有聲音,聲音只是眾竅穴在風的作用下,隨風應和“唱喁”,爭相表現(xiàn)自己而已。一旦風停了,這些跟著“怒呺”的洞穴中原來竟是空無一物,“眾竅為虛”!“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指的是那些隨風搖曳的細枝弱條在風停、萬竅靜默之后還在晃動的情景。這里莊子表面上說的是風與細枝弱條,實際上仍然說的是人心的躁動,就像那“二蟲”的“笑”一樣,盡管見識有限,卻還要嘰嘰喳喳地參與議論,只不過是要刷一下個人的存在感而已。
“人籟”“地籟”說的是那些無法進入逍遙游境界的人因自身的局限而無法跳出現(xiàn)實社會種種爭執(zhí)的羈絆,都是由于不能“喪我”所致。“人籟”是人吹竹簫,“地籟”則是“萬竅怒呺”,而只有“天籟”才是“逍遙游”的境界: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弊郁朐唬骸胺虼等f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天籟”原本很簡單,指的就是“萬竅怒呺”停止后一片寧靜杳然空靈的境界??墒亲怨笞鳌肚f子注》以來,“三籟”的解釋五花八門,甚至有說“三籟”都是一樣的。特別是“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一句,更是解釋得讓人不知所云。
其實,“人籟”“地籟”,聲音都是來自于“吾喪我”的“我”,也就是“至人無己”的“己”所發(fā)出的聲音。這個“怒者”,指的就是人心?!跋唐渥匀 保f白了,就是這一切聲音都是你們自己搗鼓出來的,“是非”都是你們自找的!沒有了“怒者”,心靜如止水,還會有雜音嗎?
換句話說,也就是“人心”有“己”,就免不了“萬竅怒呺”,“人心”無“己”,心中就沒有了任何聲音,只剩下一片空明,這便是“天籟”,也就是“無聲之聲”。這種以無聲為最高之聲的境界,才是莊子所推崇的。宣穎曾就“三籟”一段說:“初讀之拉雜奔騰,如萬馬奔趨,洪濤洶涌;繼讀之稀微杳冥,如秋空夜靜,四顧悄然?!保ā赌先A經(jīng)解》)從“拉雜奔騰”突然消失之后反襯出來的“稀微杳冥”“秋空夜靜,四顧悄然”,這就是“吾喪我”“至人無己”之后的“逍遙游”境界。
難怪黃庭堅會有“致意最在逍遙處”的感慨了。真正理解了“喪我”“忘我”“無己”,也就等于讀懂了逍遙游,讀懂了一部《莊子》。
最后,我們還不得不指出的是,盡管“逍遙游”是如此完美的理想境界,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有幾個人真正領略到莊子所認可的“逍遙游”的奧妙?就像兩千年后《紅樓夢》“好了歌”唱的那樣:“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人生,無時無刻不處于兩難境地之中。諸多的“忘不了”實在是“逍遙游”之難的最生動也最現(xiàn)實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