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燕蘭

[嵌入病房的一扇窗]

一天之中，她會不止一次站到

那扇沉默的窗前

一扇打不開的窗，常常垂著藍色簾子

她有時掉眼淚，玻璃上無助的影像

因年輕而模糊

更多時候僅是站著，看窗外梧桐

葉子各呈橢圓，卻總有裂缺

少近乎完美的心形

一扇被鎖死的窗

每個病房都有，每個病房的人

都愛到跟前站一站

許多次她看見夕陽的光

也不動聲色地照進來

落在那個背對她的人肩頭

像遠房的一位窮親戚，突然帶來

窘澀珍貴的撫慰

[入住浦東兒童醫(yī)學中心的第一個夜晚]

呆在附近廉價的賓館，熬了許多日夜

終于從黃牛手中拿到了清晨

露珠一般清涼、珍貴的掛號單

這家醫(yī)院如同這座城市

東南西北的人，帶著各自的病和愛

紛紛聚到這里，像紛紛的黃葉

一遍遍，催促著換季的疼痛

小小的不諳世事的嬰兒，整夜啼哭

她的病房內，還有五個同樣

悲傷的，被命運以小概率選中的伙伴

她的父親抱著她

來回踱步，在走廊盡頭輕聲

哼唱安撫的歌。穿粉色外套的護士

目光比夜燈還要鎮(zhèn)定，偶爾出入

某一間病房，仿佛天使循著哭聲和

呼叫，來到靜寂的人間

[被時間膠囊選中的人]

在監(jiān)護人一欄，寫下一個疼痛的名字

從醫(yī)生手中，接過不同白色膠囊

一粒粒，如一顆顆被封存完好的淚珠

母親的淚珠，孩子的淚珠

月亮的淚珠，螢火蟲的淚珠

從此以后，她就要親手將它們一一打開

托吡酯?？拱d癇輔助藥一種

尤對嬰兒痙攣癥，有良善的療效

由1/4 的小劑量開始，裹著甘油的外衣

就要苦澀地進入孩子體內

直抵命運天真的臟腑

有時她坐在光線明亮的窗前細數

偶爾的咳嗽和鳥鳴，擾亂了內心節(jié)奏

好像回到愛開始的地方

母親進城歸來，帶回半包鮮香的葵花籽

姐妹三人趴在松木桌面

按個頭大小，均勻地分成五份

有時天色暗了下來，借著燈光能看見

這些安靜的小顆粒躺在手心

仿佛第一場春雨過后，父親從窯洞取出

藏了一個冬季的作物種子

它們都在目光的撥弄下，散發(fā)出某種光芒

似乎同時在向不確定的未來，傳遞著一類

古老而濕潤的訊息

這種持續(xù)而微妙的觸動，如同住院期間

早晚聽著隔壁22 床來自貴陽的大爺

戴著老花鏡，坐在病床頭用方言

一粒一粒數出的聲音

他認知障礙的孫子，經常嘻嘻跟著念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一封無法抵達的信]

王茂芳，你好嗎

洪欣怡還好嗎

盯著手機屏幕的對話框

一大片讓人心疼的空白

只有互加好友時的問候以及

出院后僅有的一次視頻通話記錄

像兩滴最后的藥水，懸在輸液器末端

遲遲不肯漏下來

有很多次我反復刪掉寫下的問候信息

像夜夢驚醒，松開手心黏濕的

一小塊恐懼

害怕沒有回應，又害怕回應的是

一陣冷風或

茫茫夜空，更加渺遠沉默的星光

我常想起你在病床頭抖手記著醫(yī)囑

背著用藥后昏睡的孫女抹眼淚

像我的奶奶

身陷日頭西沉的老屋

她已經88 歲了

擔心57 歲的小兒子老無所依

還像剛把他生下，面對四壁漏風的生活

汗水和淚水來回稀釋著奶水

不知要如何親手把嗷嗷待哺的命運

一口一口耐心養(yǎng)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