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我寫下的事物活在紙上和人間。
沒有寫下的事物,從未降生或已死去。
是時候了,刀尺苦寒,急砧促別——
街道上的落日、樹木、飛鳥、光,
郊區(qū)的河流、風(fēng)、南方,一次擁抱萬古愁。
我寫下的這些事物
多么少、多么苦澀,像大海旁邊的兩瓢水。
我只能生息于這兩瓢水,像鹽粒。
兩瓢水和鹽粒,組成誰的眼眶和淚雨?
誰讀到我寫下的事物并心疼
誰就能把我輕輕哭回這親愛的塵世。
郊區(qū)那一道淺山,在寒意中頓然明晰
一丘一壑歷歷可辨。
迅速降溫的晚年
有助于一個人擺脫城府、清新胸次?
小雪日無雪,但允諾一種可能,
像名叫小雪的女孩允諾潔凈的肉身和靈魂。
在童年,雪天,隨祖父追獵野兔。
短尾巴一閃,是我追逐一生而不得之短句。
“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后多?!?/p>
我像老杜甫那樣探身梅花復(fù)吟誦。
寺檐下,風(fēng)鈴偶爾當(dāng)啷
尋找韻腳和落花制成的小鞋子。
陰歷的美與力,自唐朝至今未變
登至高迥處,感慨尤甚——
在光福山頂俯瞰寺院內(nèi)那叢梅花
像昨夜夢境中央的女子。
“語不驚人死不休”——
梅花驚艷,冬天這個詩人才安心死去。
我一直寫平庸句子
尚能殘喘于紛亂塵世。
不知杜甫來過光福寺否?
想起他,他就從我心臟起步登高
至頭顱和雙眼內(nèi),看蘇州、南方
春愁依舊深重。
沒碰見劉禹錫和王謝堂前燕。
百姓在朱雀橋邊做小生意:
炸臭豆腐、蹬三輪車、搖船、捏糖人。
我熱愛這尋常景象,是入暮標(biāo)志?
從夫子廟到江南貢院一千米,
到明清書生三百年。
我不再趕考、錐刺股、囊螢映雪,
錯過柳如是們的美艷、桃花和氣節(jié)。
游客在兩江總督署亦即“總統(tǒng)府”掠過,
像大臣、外賓、仆從、探子。
在這里看到我可能的前身:
一個書生在撰寫檄文或社論。
眾多亡靈與英靈,讓南京多雨多雪。
長江上,汽笛仿佛軍號嗚咽。
殘陽輸血,試圖讓墓地里失血的人
復(fù)蘇為青草和花瓣。
死神教授過的形容詞
一概凝重,比如“安寧”。
詩人的筆帽猶似士兵鋼盔
出生入死的漢語,怎能軟弱和濫情?
輕浮的人不要經(jīng)過南京。
輕浮的人要經(jīng)過南京
去成為江水沖洗的石頭——
墨水東流,日夜拷問一塊鎮(zhèn)紙。
一座拆船廠與一座造船廠
隔長江而對望,
像戰(zhàn)略伙伴隔會議桌審視對方
繼而確認(rèn)自我。
“拆”與“造”,兩個動詞
因“船”這一名詞而相聯(lián)相惜。
拆船廠操持切割機,似新銳批評家
剖析造船廠老作家:
“他以船骨來結(jié)構(gòu)事件和風(fēng)暴,
一支筆綻放出耀眼焊花,
每個螺絲帽都處于關(guān)鍵段落,
省略號般隱忍、含蓄?!?/p>
當(dāng)然,拆船廠更像解剖室:
船首、肋板、梁肘板、加強筋……
喪失彼此間的邏輯關(guān)系,
類似溺水者的身體放棄靈魂。
庚子秋,面對拆船廠與造船廠
感受自我的拆解與再造。
揮舞雙臂像升起風(fēng)帆,
我對能否回到人海,尚有疑慮。
你把亡父留下的羅漢松
從盆景內(nèi)解放到天井,
騎馬奔赴嶺南、巴蜀、云貴……
直到一六四一年春,躺著
被騰沖一輛馬車送回江南腹部。
晴山堂,后院,一座墓丘
是你永遠不想走出的巨岳大川——
“圍青漾翠,崩崖頹石?!?/p>
這八個漢字來自你的游記,
風(fēng)景的中國性由此生成。
不被言說就從未存在。
寫下這首詩,我才與你的孤迥
發(fā)生一絲關(guān)聯(lián),差別在于:
你執(zhí)筆如挽馬韁
我敲擊電腦猶似駕駛越野汽車。
目前,羅漢松高出天井
像亡父趴在圍墻,辨別游客中
有誰像他的兒子思遠道、棄世俗?
客堂,幾把椅子呈明代官帽狀,
我入座,不適,慌忙站起。
眾生都是霞光的客人
一閃即逝,紛紛加入大地
去承受新一代的游蕩與客愁。
一朵白云飄過墓頂和江南
像你依依惜別的手勢。
歲末似臨終,陽光如臨終關(guān)懷?
對晚年和死亡的到來,不必驚懼。
走筆如絕筆,須干凈、溫暖、愛,
一切怨憤應(yīng)解決在立春前。
素紙黑字如雪夜,一支筆走在雪夜里,
若被錯認(rèn)成女子,多么美。
天氣預(yù)報:南方新雪將至。
雪白附身于植物蒼綠,冷艷而性感。
已婚者看見蒼綠與雪白
想起初戀和生死戀?
蠟梅未婚,干凈的體香
彌漫于長江之南這一間廣大的臥室。
文學(xué)中的愛情
結(jié)束于不斷升溫的婚禮和夏天。
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寫完這首詩
我像謝幕者,向書桌和紙墨鞠躬致敬
掀開窗簾,類似于演員再次出場前
掀開帷幕窺看。
新年身穿樹林和燈火,
在觀眾席無邊無際入座。
我的新臺詞、新命運準(zhǔn)備好了嗎?
讓新一輪倒掌、淚水和歡呼洶涌而至。
·創(chuàng)作談·
在詩與散文間
20 世紀(jì)90 年代以來,我開始散文文體的寫作實驗。這與兩個詩人的隱秘影響有關(guān):蘇軾、布羅茨基。
蘇軾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辈剂_茨基說 :“對于三個以上人物的敘述,是與除史詩之外的任何一種詩歌形式相矛盾的。”顯然,一個人在選擇余地已經(jīng)有限的中年,在與越來越多的人和事件相遇的中年,散文,可以成為他獲得表達自由的一種文體,“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于是,我不分行寫作的規(guī)模大了,相繼出版《漫游的燈盞》《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散文隨筆集。“散文家”身份,似乎覆蓋了“詩人”面目,有了“移情別戀”之嫌疑。
但我依舊在寫詩。數(shù)量少,或許因許多詩性思考,融入了散文寫作。也與我看待分行寫作的眼光更加苛刻有關(guān),廢棄許多詩稿。我希望,隨著中年漸漸結(jié)束,詩作也能自然而然發(fā)生變化:素樸、及物、誠實,力避空轉(zhuǎn)、打滑,以“來不及了”的緊迫感,在寥寥數(shù)行、數(shù)十行中,總括一生和世界。何其難矣。
或許,詩像遺言,散文則是這遺言所聯(lián)系的遺產(chǎn),斑駁、復(fù)雜而廣闊。
或許,詩像鹽,必要且少許,就能使一個人的生活和言說,擁有秘密的力量。
《草堂》發(fā)表的這組詩,以及北岳文藝出版社近期將推出的詩集《星空與綠洲》,證明:我始終處于詩的佑護和蔭蔽下,并在散文寫作中獲得滋養(yǎng)。
從蘇軾等唐宋八先生,到布羅茨基、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等異國大家,到周濤、于堅、張銳鋒、劉亮程等當(dāng)代詩人,都在證明:詩的對立面不是散文;杰出的散文,應(yīng)當(dāng)是一首不分行的長詩。
“不清楚,由于詩人轉(zhuǎn)向散文,詩歌輸?shù)袅硕嗌?;但毫無疑問的是,散文由于這一轉(zhuǎn)向而很賺了一筆?!辈剂_茨基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大約狡黠一笑。他肩頭上蹲著的那一只貓,或許就是詩神的隱秘化身,微微一笑 :“我,也悄悄賺了一筆呢……”的確,散文這一龐大建筑物中央,點亮的一盞燈,就是詩。這盞燈,拯救著黯淡中的秩序、信念和美感,一聲不吭。在白晝,人們往往會淡忘它的存在。
在詩與散文間,我活著、寫著,分行或不分行,并無大不同。盡管已越過“不惑”“知天命”兩座峰嶺,但對自我和世界永遠充滿疑惑,恰恰是一個人在紙上窮究苦索的動力。上天所賜“與漢語共生同在”之命運,我知曉、認(rèn)領(lǐng)、充滿感激——假若沒有詩、沒有寫作,難以想象,我成為怎樣的人,置身于怎樣的境地。
“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境界,漸次到來,我將日益自由、開闊、豐沛,像河流,成長為暮色中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