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雅冰
那是一棵長在孝泉古鎮(zhèn)延祚禪寺龍護舍寶利塔前的酸棗樹,我去的時候,正是酸棗樹抽新枝發(fā)新芽的時候,滿枝青綠流淌,滿樹都是小生命在搖曳。
寺是古寺,塔是古塔,樹是酸棗樹。酸棗樹一絲傲氣一絲倔強,那是兒時記憶中橫沖直撞的樹。
老家院前也有一棵酸棗樹,和延祚禪寺這棵差不多,不算高大,卻也挺拔。至于它在院前站了多少年,沒有人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它就靜靜地站在那兒。二叔從田間犁地回來,卸下大水牛背上的枷,順手將牛拴在酸棗樹上,它不言;每晚關門前,隔壁伯母習慣放半碗剩飯在酸棗樹下,那條威猛的田園犬便乖乖蹲過去,豎起耳朵擔任起看家護院的職責,它不語。兒時,爬樹是我的強項,頑劣的我常常往手心哈一口氣,雙手抱住樹干,雙腳交織緊緊纏住樹干,左右手交替朝上攀爬,雙腳也隨著手的節(jié)奏上移,往往母親阻止的罵聲還未出口,我已經(jīng)蹭蹭蹭攀到了樹梢,還用雙腳勾住樹枝,雙手一松,來個倒掛金鉤,在樹枝上一顫一顫地炫耀,贏來小伙伴的一陣驚呼。趁母親返身拿雞毛帚的間隙,我已經(jīng)嗞溜一下滑下樹,拍拍手跑得老遠老遠,氣得追出來的母親愛恨交加地跺著腳高聲叫罵,酸棗樹依然沉默?,F(xiàn)在想來,老媽心臟不好,不知是不是我當初給她的驚嚇過多,可如果時光倒流,一切能夠重來,我能當一個安靜的乖乖女嗎?我無法作答。
酸棗樹帶給我的快樂,遠不止攀爬樹的那份刺激,更在于它滿足了一只“饞貓”對零食的期待。春日,酣睡一冬的酸棗樹睜開惺忪睡眼,仿佛一夜之間,光禿禿的枝頭便綴滿了惹人愛憐的新綠,淡黃的小花更不知道何時偷偷冒了出來,一嘟嚕一嘟嚕在葉片下歡笑著、成長著。一陣風過,小花紛紛離開枝頭,細細密密在樹下畫了一個簸箕大小濃淡相宜的實心圓。雞媽媽率領剛剛出殼不久,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小雞仔朝著落花進軍,歡快地叫著、啄食著,待一只只小雞吃得肚皮滾圓,雞媽媽渾身羽毛都蓬松起來,心滿意足地抖抖翅膀,在地上刨幾下后蹲下身子,小雞便紛紛鉆到母雞肚皮下,只露出幾個頑皮的小腦袋偶爾探頭看看,對著不時落下的花伸出鵝黃的小嘴東啄啄西啄啄。
花落果現(xiàn)。酸棗的得名可謂名至實歸,未熟的酸棗外面是青綠色,果肉為白色,咬上一口,濃濃的酸味立即攻城掠寨,從舌尖到舌根,一路入侵,齒縫、喉嚨,甚至每一個毛孔,都有酸味冒出,讓人一天嘗不出飯菜味。不過,果實未黃果核長硬的酸棗是深受小伙伴歡迎的。摘下酸棗,立著放在石頭上,用木板狠狠拍下去,隨著“啪”的一聲響,果汁飛濺,白色果核直直立在原處,只是果肉已經(jīng)完全分離。果核是抓子、跳洞的好道具,也可以串成一串做手鏈、項鏈,其裝飾效果絕對比紅苕藤做的耳環(huán)好。
待到谷黃,酸棗也黃了,一串串金黃的果實在枝頭招搖。這可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刻。把背心往褲頭里一塞,敏捷地爬上樹,專挑個大顏色黃的下手,不一會兒,腰上便鼓鼓囊囊圍了一圈。不過,這時候下樹可是個技術活,直接抱著樹干滑下來可不行,那樣“戰(zhàn)利品”會損壞不少。但這難不倒我,小肚皮一鼓,雙手朝兩邊同時用力,酸棗就到了背上,順著樹干平安著陸,一屁股坐在癩疤石上,開始享受成功的喜悅。成熟的酸棗煞是逗人喜愛,一顆顆成人拇指般大小,呈長條形,外面裹一層薄薄的果粉。撕掉金黃的果皮,露出雪白的果肉,扔進嘴里,酸酸甜甜,滿口生津,那味道比刺梨、橙子要好得多。只是成熟的酸棗果肉牢牢黏在核上,不再離核,一顆果子含嘴里大半天,咂巴得沒有味道了,也別想把果肉吃干凈??赡遣⒉挥绊懰釛椩谖倚念^的地位。酸棗好吃,摘酸棗也足夠刺激。有一種叫“藿辣子”的蟲特別喜歡寄生于酸棗樹葉上,那家伙個頭與酸棗不相上下,渾身上下長滿了刺,對外界一切都不友好,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曾吃過它不少苦頭,爬樹摘果時不止一次因為疏忽而讓裸露的肌膚與它來個親密接觸,身上馬上紅腫一大圈,清涼油、風油精、酒精齊上陣也不起作用,鉆心的癢痛讓人恨不得把肉剜一團出來。那滋味現(xiàn)在想起,依然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
就那棵酸棗樹,站在老家院前,一天天、一年年,看著大水牛一天天老去,看著一茬茬小雞仔長成大公雞、大母雞,看著爺爺奶奶的腰一天天佝僂下去直到佝僂進黃土里,看著我的哥哥姐姐走出大山,也在一個果子成熟的金秋看著我走出了大山……
學習、工作,結婚、生子,故鄉(xiāng)越去越遠,回憶卻愈來愈濃。超市貨架上,四季水果變著花樣上新,卻從來沒有見到酸棗的影兒,我心頭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途徑延祚禪寺,偶遇一棵酸棗樹,樹下殘留的果核訴說著它經(jīng)歷的風霜與果實滿枝的風光。我仿佛聽見有人輕聲呼喚著我的乳名,呢喃道:“酸棗年年掛果,游子何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