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營
小夫妻翻過鏊子山,看見路旁許多人家粉紅色的杏花伸到了墻外。雙兒向喜兒伸出雙手說:“饃?!毕矁簭闹窕@里取出一個黑蒸饃遞給他。饃里雖摻了不少樹皮面,雙兒啃起來仍像吃肉,沒幾口就吃了一半,然后遞給喜兒說:“拿著,快吃?!毕矁赫f:“你再吃點?!彪p兒站在那里像一堵墻,吃半個饃咋會夠呢。雙兒又咬了兩小口。娘說了,翻過一座山倆人就吃一個蒸饃。娘數(shù)了數(shù),走到大隗鎮(zhèn)二姑家要翻過九座小山,就給做了九個蒸饃。娘細心著哩,除了饃,還在籃里放了兩個煮雞蛋和幾個腌辣椒。
一路上,遇見許多逃荒的鄉(xiāng)親。二姑家在山外平原地區(qū),雖余糧不多,但表哥是國軍的團長,時不時會給家中寄幾塊銀圓。遇此百年不遇的大饑荒,喜兒如不去二姑家求助,全家人都會餓死。
這對小夫妻這會兒正走在路上,肚子咕嚕咕嚕叫。雙兒看著前面的山頭,對喜兒說:“你看,那座山頭多像一個大蒸饃,咱全家人一輩子都啃不完?!毕矁郝牶蟠笮Γ瑑蓚€酒窩在陽光下顫動著,她順手摘下路邊一朵迎春花遞給雙兒,雙兒像捏的是金釵,輕輕插在喜兒的發(fā)髻上。
小夫妻走著,說著,笑著,鬧著,雖暫時忘記了饑餓,可走著走著又有些打不起精神了。喜兒說:“二姑蒸的剛出籠的白面饃真好吃呀,又軟又香,我能不要菜,一口氣吃一個?!?/p>
前面是老牛山,雖不陡峭,但要翻過去沒一個時辰不行。小夫妻正急匆匆趕路,忽聽見路旁密林里傳來馬的嘶鳴聲。走進去一看,原來是個一身中山裝的小伙子,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雙眼閉著,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旁邊一匹大白馬正在低頭舔他腿上的血。雙兒俯下身子,一摸那人鼻息,還有氣,趕忙掐人中,一會兒他就醒了。一問方知,他剛被土匪打劫。喜兒取下葫蘆,喂了小伙子幾口水,又撕下一長條藍粗布,給他包扎了傷口。喜兒掏出一個饃遞給他,他雙手接住,細嚼慢咽,似乎在品嘗山珍海味。吃完饃,他好像恢復了一些體力,站起身問道:“你們要去哪里?”雙兒說:“去大隗鎮(zhèn)。”小伙子聽完,抱拳說:“多謝二位了。”小夫妻羞澀地笑了一下,雙兒扶他上了馬,喜兒又在年輕人的口袋里塞了一個煮雞蛋,二人看著他在馬蹄聲中遠去。
小夫妻順著新修的石子路前行。最后一座山是鳳凰山,小夫妻走到山腳下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喜兒剛?cè)〕龊谡麴x,天就黑了,比黑蒸饃還要黑,好像把黑蒸饃吞進了肚子里。
喜兒將最后一個饃捂在心口。翻過老牛山本該剩兩個,可送出去了一個,這最后一個饃他們誰都不愿吃,但不吃他們第二天哪有力氣翻山?可吃了,又害怕翻過山再也走不動了,因為還要走五六里鹽堿地才能到二姑家。
又累又餓,走不動了,葫蘆里也沒水了,又找不到水源,小夫妻渴得喉嚨里冒火,忽然發(fā)現(xiàn)松林里一個破窯洞,就鉆了進去。雙兒躺下休息,對喜兒說:“最后一個饃你吃了吧,我不餓?!闭f完伸了個懶腰,不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喜兒伏在雙兒身上,很快也睡著了。
半夜,喜兒聽見雙兒說:“饃呢?饃呢?”喜兒知道,雙兒這是說夢話呢。喜兒從竹籃里取出饃,掰一小塊送進雙兒張開的大嘴里,再掰一小塊送進去,看著雙兒咀嚼、下咽,喜兒笑了。喜兒想起家中饑餓的三歲大的孩子,兩行淚落入雙兒口中。
麻雀唧唧喳喳的叫聲驚醒了小夫妻。雙兒睜開眼,覺得口中異常,動動舌頭,怎么殘留著尚未嚼碎的饃?他掀開竹籃里的藍粗布,饃沒了,只有娘準備的禮品:一串紅山椒、六個野蘑菇、九個薄皮核桃。摸一下嘴角,發(fā)現(xiàn)了幾粒饃屑,雙兒明白了一切,緊緊抱住了喜兒。
雙兒好像渾身有了使不完的勁頭,出了窯洞尋到小溪流,灌了一葫蘆水,回來看著喜兒吃了煮雞蛋,喝了幾口水,要背著她上路,喜兒不讓,掏出腌辣椒咬了幾口,兩人又廝跟著出發(fā)了。
雙兒抬頭看了一眼前方,忽然發(fā)現(xiàn)一輛大馬車由遠而近,前面是馬夫,后面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一眼就可認清,是那個被救的小伙子,小伙子鼻梁上多了一副墨鏡,另一個看樣子像是隨從。
馬車到了二人面前停了下來,小伙子問:“你們?nèi)ゴ筅箧?zhèn)干啥?”
喜兒說:“去二姑家借糧。”
“二姑叫啥?”
雙兒說:“叫李春仙。”
小伙子眉心細微地皺了一下,朗聲說:“你們二人打道回府吧,上車?!庇种钢嚴锏膬蓚€麻袋說,“一袋麥子、一袋玉米,你們帶回去?!?/p>
小夫妻喜從天降,笑容滿面地上了車?;丶业穆飞希讼嗷テ鴮Ψ降娜?,都覺得在做夢。
小夫妻不知道,那個小伙子是大隗鎮(zhèn)楊記綢緞莊的少東家,和他們二姑家是鄰居。少東家沒對小夫妻說出的是,他們的表哥上個月已陣亡,二姑和二姑父得知消息后病倒在床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