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街肆兩旁，古色古香的建筑上懸著燈籠幡旗，頭頂?shù)腖ED天幕光影變幻，鳥鳴蛙叫之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偶有身著漢服的游人穿行，孩童正在小橋流水邊投喂魚食……

踏入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簡稱“中運博”）3號館，一種時空穿越之感撲面而來，從隋唐到明清，從江南到北京，運河街肆復現(xiàn)在人們眼前。

2023年6月16日，中運博度過了它的兩周歲生日。開館兩年，它已迎客419萬人次，被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評為2023年“全國最具創(chuàng)新力博物館”。

“新技術手段正在豐富文物及其歷史信息的呈現(xiàn)方式，通過數(shù)字技術的恰當應用，把實體體驗與虛擬體驗結合，從而讓觀眾觀‘虛感‘實，體會到流動的文化遺產就在身邊?！睋P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館長鄭晶對記者說。

新館新定位

“以前說到揚州，游客必去的是瘦西湖、大明寺、個園、何園、東關街，現(xiàn)在我總對第一次來揚州的人說，一定要去一趟中運博?！睋P州一名網(wǎng)約車司機對記者說。

在揚州市民中，這樣的中運博“自來水”不在少數(shù)。

然而，當時間撥回到2019年中運博正式開工建設時，外界還不知道，一座以運河為主題的博物館會長成什么樣子。

2014年6月，中國大運河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揚州共有10個遺產點、6段河道躋身世界遺產名錄，2019年，揚州成為江蘇省唯一全域劃入大運河文化帶國家規(guī)劃核心區(qū)的設區(qū)市、江蘇省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先行建設城市。

中國大運河的第一鍬土是在揚州挖的——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開邗溝以溝通長江、淮河，這被視為中國大運河開鑿的開端。

作為“運河長子”，揚州是中國大運河申遺的牽頭城市。中運博作為一座全流域、全時段、全方位展示大運河歷史文化的大運河專題博物館，是江蘇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極具分量的一塊金字招牌，其展覽和運營由省文化和旅游廳負責、南京博物院具體組織實施。

南京博物院名譽院長龔良透露，在建設和展覽策劃初期，中運博就被定位為一座國家文化公園內的博物館，應成為博物館事業(yè)高質量發(fā)展的代表。

定位起點如此之高，但籌建工作卻頗似“白手起家”。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展覽展示部負責人徐小虎對記者說：“我們是‘零藏品起步?！?/p>

中運博面向海內外多渠道，征集了各類相關文物展品，并聯(lián)合多家科研院（所）通過野外調查和考古發(fā)掘進行文物征集。

“一些考古發(fā)掘成果在其他機構可能找不到合適的展覽機會，但在一座運河專題博物館，其價值就能很好地彰顯出來。”徐小虎介紹，目前，中運博已收藏運河相關各類文物展品1萬余件（套）。

相對于其他地方綜合性博物館，這樣的藏品規(guī)模仍然較小，而中國的大運河河道遺產總長1011公里，沿岸有58個遺產點、1000多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單一、傳統(tǒng)的展覽形式難以容納如此龐大的文化信息。

“新建這樣一座博物館，我們并沒有參考物和借鑒物?！编嵕дJ為，中運博與其他地方綜合性博物館所承載的功能使命不同，“要將其打造成一個文旅融合的標志性工程、一個全新的旅游目的地，數(shù)字技術可以提供更多可能性?！?/p>

中運博對數(shù)字技術的運用，最終正是圍繞這一目標而展開。

“作為一座承載著文旅融合功能使命的博物館，要更好服務觀眾，更要關注觀眾對于創(chuàng)新表達方式的需求，博物館的展覽不能只是博物館人的學術輸出。運用數(shù)字技術創(chuàng)新展覽形式，是博物館擁抱觀眾的一種嘗試?！编嵕дf。

復活百舸千帆

鄭晶和同事們經(jīng)?？吹接^眾在中運博游覽攻略中說：“在這里參觀手機耗電會很快?！?/p>

2號館“運河上的舟楫”（以下簡稱舟楫展）就是“吃”掉手機電量最多的展廳之一。這座展廳融合了實體展陳和數(shù)字沉浸，活態(tài)化展示大運河百舸千帆的勝景，讓人忍不住舉起手機記錄。

沿著展廳內“百舸爭流展區(qū)”蜿蜒的參觀流線，分布著78個木質舟楫模型：從遠古時期的筏子、跨湖橋遺址發(fā)現(xiàn)的新石器時代獨木舟、明清時期的客船貨運船，到康熙南巡所乘御船，覆蓋歷朝歷代各類樣式。

這些模型都是根據(jù)原始資料如古畫、文獻等，由非遺匠人復刻。如根據(jù)《清明上河圖》所復制的北宋客船、根據(jù)《乾隆南巡圖》所復制的“安福艫”龍船等。

穿過“百舸爭流展區(qū)”后，走過一個小門，觀眾便進入了別有洞天的隱藏空間——由非遺匠人打造的長達20米的沙飛船。

沙飛船是清朝廣泛運用于運河南方沿線的客船，由揚州沙氏所創(chuàng)，因航速迅捷而得名。登船后，觀眾可以真實感受艙內場景，透過花格窗，清朝南北運河沿岸城市景觀和生活場景正在緩緩移動，影像營造出輕微的搖晃感，使沙飛船仿若正在行進。

來到船頭甲板，橢圓形的數(shù)字巨幕出現(xiàn)在眼前，天光、河面、河岸街肆的動態(tài)場景和戲曲吟唱、叫賣聲音，讓觀眾仿佛一下穿越到清朝的大運河上。

148平方米的水紋地幕、15米高的環(huán)繞投影墻，組成全部投影面積699.7平方米的實體沙飛船數(shù)字沉浸式虛擬體驗空間，這里的船頭甲板也是觀眾舉起手機錄像的中運博熱門“打卡點”。

“‘舟楫展前期相關研究從中運博籌建時期開始，持續(xù)進行了近兩年。”徐小虎說。

策展團隊把大量時間和工夫用在梳理卷帙浩繁的資料上，并在此基礎上構建知識體系。徐小虎說：“作為專題研究把它做透，成果甚至足以出一本介紹中國船舶的圖書?！?/p>

知識體系的構建成果也體現(xiàn)在展覽之中。展廳內的6個多媒體互動屏從不同維度對所有舟楫模型進行了知識解讀，觀眾可以時代為主線，或以動力、性質、航域、文獻依據(jù)為分類原則，對船模知識進行檢索。

這些多媒體互動屏可以轉動角度，對準船模時，部分模型會在屏幕中“活”起來，船上出現(xiàn)滿載的貨物和動來動去的人物——這是利用增強現(xiàn)實（AR）技術復現(xiàn)船只在運河中的航行狀況。

“舟楫展”對內容的研究相當細致。鄭晶舉例道：“沙飛船周圍的虛擬景象都有歷史依據(jù)，包括遺產點復現(xiàn)、叫賣聲、人物衣著和方言，全都經(jīng)過嚴格考證?！?/p>

正是這些考究的細節(jié)，讓觀“虛”感“實”的穿越體驗更加立體。

“把來自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等眾多學科豐富而艱深的知識，利用數(shù)字技術手段加以融匯、凝練，使觀眾以輕松、愉悅的方式感受、體驗、領悟?！闭劦街羞\博的數(shù)字技術應用，北京博物館學會副理事長祁慶國對記者如此評價。

技術不能喧賓奪主

“內容與技術要真正融合起來，互相補充和促進。要達到這一效果，基礎研究是第一位的，另外還需有合理的工作機制來保障，避免內容和技術兩張皮?！毙煨』⒄f。

“舟楫展”采取的是雙策展人模式。兩名策展人來自南京博物院，陳列部的田甜負責整體內容設計，信息部的張蒞坤負責沉浸式體驗設計和技術實施。

以雙策展人為核心，南京博物院和其他文博機構的研究部門，以及外部的技術公司、專家學者、非遺匠人構成了合力，讓展覽策劃與數(shù)字展項合理融合起來。

“技術公司可以實現(xiàn)技術的落地，但數(shù)字展項呈現(xiàn)的文化內容、知識解讀方式不能想當然，要由博物館人精心策劃后提供?！毙煨』⒄f。

徐小虎的專業(yè)是藝術學，經(jīng)常關注一些多媒體藝術展覽，與這些藝術展覽相比，中運博在數(shù)字展項中運用的并不是最尖端炫目的“黑科技”，而是較常見的技術手段。

1號館展出的兩座巨型南朝石刻復制品所采用的3D打印技術以及“5G大運河沉浸體驗區(qū)”采用的5G+VR直播、3號館“大運河街肆印象”采用的LED天幕、8號館“河之戀”采用的全息交互技術和裸眼3D技術等，在技術上都不難落地。

中運博的技術遴選原則是“最新的未必穩(wěn)定，尖端的未必可持續(xù)，先進的未必適用，好用的未必昂貴”，強調務實、易用、成熟。徐小虎說：“中運博在融合數(shù)字技術的過程中更注重實現(xiàn)內容表達和知識傳遞，同時要求數(shù)字展項和實體展項的體驗不會有割裂?！?/p>

數(shù)字展項具有很強的感官沖擊力，但也存在缺陷——觀眾在被聲、光、電震撼后難以將注意力拉回到文物和知識本身，使體驗支離破碎。此外，不恰當?shù)募夹g應用還會造成可持續(xù)運維的困難。

科技運用恰當就是最好。鄭晶認為，博物館在運用數(shù)字技術的過程里，不能讓技術喧賓奪主：“博物館不是技術秀場，要以內容為支撐，我們會讓技術的痕跡淡化掉。”

“舟楫展”最吸引眼球的沙飛船展區(qū)，被排列在展廳路線的最后，而非核心位置。

“大運河街肆印象”的實體街肆場景是核心，而LED天幕是只有仰頭觀看時才能發(fā)現(xiàn)的驚喜場景。

“河之戀”等以數(shù)字沉浸為主題的展廳放在以文物展品為核心的展覽敘事之后，讓觀眾先獲取知識后再獲得感官體驗。

田甜和張蒞坤在總結策展經(jīng)驗時表示，博物館以歷史遺存的實物為出發(fā)點，傳播文化知識，即使是純數(shù)字展項，其展示的核心也應是內容本身，且是經(jīng)過解讀的、含有博物館知識體系的內容?！叭绻雎粤瞬┪镳^中‘物的特點，放棄對藏品內涵的發(fā)掘，僅強調數(shù)字技術的優(yōu)勢，所有的數(shù)字展項都會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理念更新

與數(shù)字技術的深度融合，不僅在展覽層面豐富了中運博對大運河文化內容的呈現(xiàn)方式，也有利于這座兩歲的新館擴大影響力、傳播力。

“除了應用常規(guī)的新媒體官方賬號擴大傳播力之外，數(shù)字展項本身就構成了可分享的內容、可參與的話題。觀眾在朋友圈、微博、小紅書、抖音等社交平臺自發(fā)分享后，給博物館帶來的線上宣傳效應幾何級增加。”鄭晶說。

在3號館“運河街肆印象”，總是能看到觀眾在租漢服拍照打卡。和常規(guī)陳列模式不同，這里沒有擺放文物，也未提供講解員的解說，而是一處沉浸式感受古代運河沿岸街肆文化的空間。

而地下一層的“大明都水監(jiān)之運河迷蹤”，則是一個專門為青少年打造的互動體驗展，運用科技手段、虛實結合的場景設計出各種機關和難題，打造了一個博物館中的密室逃脫游戲。通關后，觀眾還可以通過線上配套程序在社交媒體分享體驗。

根據(jù)2023年“國際博物館日”抖音發(fā)布的《2023博物館數(shù)據(jù)報告》，過去一年，有196萬抖音用戶發(fā)布446個博物館打卡視頻，在“用戶最愛打卡的博物館”中，中運博排名第2名。

兩年來，中運博成績斐然，獲得第十九屆（2021年度）“全國博物館十大陳列展覽精品”、2023年“全國最具創(chuàng)新力博物館”“國家水情教育基地”等近30項業(yè)內重要獎項。

在鄭晶看來，對一座博物館來說，當?shù)卣?、業(yè)界同行的認可已很寶貴，能夠獲得公眾的認可則是一件更具成就感的事。

6月的揚州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但這阻擋不了人們對中運博的游覽熱情。根據(jù)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從2022年10月開始，中運博的旅游貢獻度已力壓瘦西湖，成為揚州游客人數(shù)最多的旅游景區(qū)，打造全新旅游目的地的目標成為了現(xiàn)實。

鄭晶在博物館領域深耕多年，她感覺到這個行業(yè)的理念正在發(fā)生變化——不僅在于與數(shù)字技術融合過程中管理者思維認知的轉變，還在于從“以物為中心”到“以觀眾為中心”的發(fā)展。

“原來大運河是這樣的一條河，原來運河文化可以這樣呈現(xiàn)?！边@是讓鄭晶印象最深刻的觀眾反饋。

無論是場館與展覽設計，還是文創(chuàng)產品開發(fā)、數(shù)字技術手段的應用，中運博都希望能做到“觀眾友好”，成為一部可解讀、可體驗的活態(tài)“大運河百科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