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嘯南
人生經(jīng)驗淺薄。
以往,我總以為天下父母大都是一個樣子,舐犢情深,人之常情。年歲漸長,才知不過是我幸運,這世間父母愁,兒女怨,數(shù)不勝數(shù)。
朋友秋說:“我應算是這其中的大不幸?!?/p>
秋生得漂亮,像她的家鄉(xiāng),山繞著水,水繞著山,裊裊婀娜。
“我十六歲離開我們村子,媽送我到村頭,我爸連來都沒來。我坐著村里一位鄉(xiāng)親的拖拉機到了縣里,又從縣里坐大巴到了市里,在一家餐館找了份洗碗的工作,從此離家,一別就是六年?!鼻锎┲簧砝涞臅r尚工裝,靠在軟白的皮質(zhì)沙發(fā)里,言語脆硬,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我卻聽得有些訝異:“一別六年?什么意思,六年沒回家嗎?”
“沒有。每個月都會往家寄錢,偶爾也會打個電話,但沒回去過。后來我交了一個男朋友,跟著他去了北京,就更不方便回了?!鼻飻[弄著自己的手指,抬眼望了望我,帶著些許自嘲的笑意,“當然,這也都是借口。我不回去,他們也不想我。寄錢就行。”
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這位女企業(yè)家。
我們相識數(shù)年,她比我年長近一輪,既有女性企業(yè)家的果敢和霸氣,也常有感性文藝的一面,算是很聊得來的朋友。但父母,卻是第一次聽她提起。
短短幾句話,兩次提到了錢。我意識到,秋看似淡然自若的狀態(tài)下,藏匿著一個復雜而刺痛的故事。
“所以你認為,你爸媽只是愛你的錢,不愛你,是嗎?”和秋,我想不必彎彎繞繞,便直接問。
她身子側對著我,在擺弄她桌上的綠植。我見她怔住了,半晌不動?!耙苍S吧。”她許久才諾諾地應了一句,不知是對我說的,還是對她自己說。
秋,家中排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
父親重男輕女,一直想要個兒子,但母親第二胎又生了個女兒。母親問起個什么名字好,父親悶著頭蹲在院子里說,隨便吧。
母親沒念過書,想是秋天生的,就叫秋吧。
秋說,與大姐不同,她是帶著原罪來到這個世界的。大姐是頭胎,父母覺得還有盼頭。懷秋的時候,母親特愛吃酸,農(nóng)村人講酸兒辣女,父親聽得高興,天天換著法兒地給母親弄酸的東西吃,結果一生下來還是個丫頭。
秋的記憶里,父親從沒有抱過她,連好臉色都很少。直到弟弟出生,她才知道原來父親也是會疼人、會講故事,甚至是會哼歌的。
“你知道冰冷可以有多冷嗎?”秋問我,還沒等我回答,她徑自地說,“小時候,弟弟犯了錯也會被哄著,大姐犯了錯會被父親打罵。我經(jīng)常故意犯錯,他卻從不理會我,像沒看見一樣。我寧肯他們打我罵我,那樣至少活得還有些人氣。但連這些都沒有。我在這個家中就像不存在一樣。那種冰冷,是窒息的?!?/p>
秋學習成績不錯,但到了弟弟上學的年紀,家里供不起,秋不得不輟學。大姐在家?guī)兔ΨN地,秋不想繼續(xù)待在這個對她冰冷的家里,她跟母親說,要去城里打工賺錢。
從成都到北京,這個四川姑娘,咬著牙熬過了生活給她的所有黑暗與挑戰(zhàn)。她靠無盡的努力和堅忍扭轉(zhuǎn)了命運,如今已成為一名成功的女企業(yè)家。秋說,她賺到錢后,第一件事就是給爸媽買了新房子,給他們買衣服,出錢給他們報旅行團。
“我就是想告訴他們,當年他們最輕視的那個孩子,如今反而是最孝順的?!鼻锏椭^,聲音卻清亮,“我就是想證明,他們錯了,全都錯了?!?/p>
但生活從來沒有劇本。
比來不及表達的愛更痛苦的是,你根本沒有機會理清一切。
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秋的父親母親在這場災難中雙雙離世。
如鯁在喉,如刺在心。
秋已經(jīng)記不清,十幾年前的那天,她接到大姐的電話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悲痛嗎?崩潰嗎?恨嗎?委屈嗎?不甘嗎?
那年盛夏,秋終于回家了。
那個闊別了二十多年的家鄉(xiāng)。
大姐遠嫁,弟弟在外打工,都躲過了一劫。三兄妹忙完父母的后事,坐在村頭的山包上。那兒是他們兒時的游樂場,捉迷藏、丟手絹、蕩秋千……
曾經(jīng)的快樂,已支離破碎。
三人望著遠方,弟弟說:“二姐,家里對不起你?!?/p>
秋的眼淚像瀑布,順著山包滾下去,沖刷著這破敗的村莊。
秋去大姐家住了幾天。晚上,倆人像小時候一樣窩在一床被子里,并排躺著,四只眼睛瞪著窗外皎潔的月亮。
大姐一晚晚地跟秋講父母的故事?!皨屖菒勰愕摹!贝蠼阏f。
“可是她更愛弟弟?!鼻锘亍?/p>
“那她也是愛你的,你得理解她。我們都一樣?!贝蠼阏Z氣沉緩。
“那爸呢?”秋問。
大姐遲遲沒有回答。
沉默像這個夜一樣,深得看不到遠方。
在后來綿長而煎熬的日子里,秋時?;叵?,母親也許是真愛她的,她的棉衣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雖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盡著弟弟,但每次母親還是能像變魔術一樣,不知在哪兒藏了一小碗偷偷拿給秋;秋坐在拖拉機上離開村子的那天,她似乎聽到母親跟她說過“當媽的對不起你”。
只是記憶太遙遠了,也太恍惚。秋只模糊地記得那個身影,那個矮矮的、小小的、木訥的、懦弱的、沉默的女人。
而關于父親,這個男人,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到底還是一無所知。且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去問一問,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是個怎樣的人,他為什么一丁點兒都不愛她這個可憐的二女兒。
秋說,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和父母就如同沙漠中的仙人掌,截了一段下來,各自生長,彼此便毫無關聯(lián)。
直到辦理離婚手續(xù)的那天,前夫跟秋說:“你以前總抱怨你爸媽這樣那樣的不是,但你在感情中卻總是在重復他們的錯誤。慢慢學會和他們的錯說再見吧,你得允許自己過得更好?!?/p>
秋愣住了,一個人坐在民政局門口的臺階上呆怔了許久。
她突然想起前夫以前反復抱怨的那些事。過往,只要兩個人一有矛盾,秋就會把自己封閉起來,既不吵架,也不溝通,冰冷著臉,能持續(xù)大半個月,直到前夫反復認錯求饒。這不正是她童年所遭受的冷暴力嗎?不正是父親對待她的方式嗎?
意識的閥門一旦被打開,迷局瞬間變得清晰。
秋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情感中的很多自我甚至自私都藏著父親的影子,在感情中遭受痛苦時的躲避和懦弱與母親如出一轍。
她竟然在無意識而又深刻地重復著父母的錯,那些原生家庭的模式、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的言行,都在她身上自然又意外地流淌成河。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去看心理醫(yī)生,”秋看著我,“你是做人物訪談的,你猜我那時候在想什么?”
“你在痛苦,從頭至尾,你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承受這么多不幸?”我也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回答。
一顆流星從她眼中滑過,她低下頭。
也許,所有子女都犯了一個錯誤——父母被我們神化了。
兒時,他們是我們心中的天,他們無所不能,他們就是一切。等我們長大了,才漸漸明白,他們也是在跌跌撞撞中摸索如何做一個好父親、好母親。
又過了許多日子,我們也要開始學習為人父母,又發(fā)現(xiàn),真的就像是小時候上學那樣,有人考出了好成績,有人確實會不及格。
有的父母,他們?nèi)狈χR,不懂方法,做得很糟糕,但只要愛是真實的,時間總會讓你感受、理解和體諒。
有的父母,他們面對不同的子女,即便都深愛,但人性使然,總會讓他們潛意識里更偏向一個,而“冷落”了另一個,就像父母兩個人在我們心中也會有些微妙的差別一樣。
有的父母,他們真的就是不及格,甚至連分內(nèi)的愛都沒有,那就勇敢地認清并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但不要因他們的錯而綁架自己,也要學會與他們的錯慢慢分離。
生命不是誰的延續(xù),它就是獨立的美麗。
秋說,她用了四十多年的時間,才慢慢明白了一個道理:
不要用他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即便這個“他人”,是父母。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在你們離開以前》)